毛尖x朱康x罗萌:我们的黑色电影“不够黑”
近年来,从《隐秘的角落》到《漫长的季节》,从《白日焰火》到《消失的她》,中国黑色影视一部接一部爆火,接连引发观众的共鸣与思考。2023年7月15日,应ASE基金会的邀请,远读批评中心的毛尖、朱康、罗萌三位老师以“消失的他们:城市和黑色影视剧”为题,一同探讨如何讲好中国的“黑色故事”。
活动现场视频
1
“导演,我怎么‘死’的?”
读书会从毛尖对“黑色电影”的历史溯源开始,“这是黑色电影的起源性文本,这一刻,接好吻,很多人以为他们终于在一起了,”毛尖指了指身后《马耳他之鹰》剧照,“然而接好吻他们就要互相告别,因为男的要把女的送进监狱去。”
毛尖
毛尖认为,由《马耳他之鹰》(1941)、《双重赔偿》(1944)、《爱人谋杀》(1944)、《绿窗艳影》(1944)四部作品构成的黑色电影始祖片提供了这样一组人物关系范本:它们并不讲述爱情,而另有其替代性的张力结构,即侦探和黑色女郎的一体两面。“他们惺惺相惜,是心灵的双生子,他们彼此成为对方的心灵格式塔,一个是风,一个是月,他们是彼此的风月关系。”毛尖说,“黑色女郎”是反动的蛇蝎、尤物、祸水,而不是《白日焰火》里的桂纶镁和《消失的她》里的李木子那种“五讲四美三热爱”的小白兔。
《爱人谋杀》中的黑色女郎(1944)
在黑色电影中,福尔摩斯的工作方式也不再有效了。当黑色电影的犯罪空间从古堡和乡村宅邸转移到城市的大街小巷,人物的心理线索与社会线索一并断裂,犯罪变得灵机一动,“用美国电影史家的说法,《绿窗艳影》中的空间是一个Negative Space。在这一空间结构中,城市就是杀机。”城市自体生产并解释着杀机,犯罪则由此获得了新的可能性,所以,毛尖认为,黑色电影不再追踪人物关系,而是大量刻画环境。观众并不关心人是怎么死的,电影也言在此而意在彼,旨在呈示现代性的伤痕,空气里只剩下演员的疑问,“导演,我怎么‘死’的?”
同时,黑色电影也是一种潜意识结构。“保持悬疑”的空间气氛成为城市和人物共享的性格和美学原则,黑色电影由此是一种“特效”电影、一种“感官”电影、一种“矛盾”电影。基于安德鲁·萨里斯“以中眉艺术为代价提升低眉艺术的经典高眉策略”的判断,毛尖将黑色电影高级之处概括为:以“低廉感”为灵魂,以“低俗”为方法。
2
“消失”,在“漫长”的时间里
沿着黑色电影的风格问题,朱康讲述的是黑色影视剧中的城市与时间体验问题。
“‘黑色电影’这一名称,Film Noir,是英语词和法语词的组合。法语词Noir既意味着‘黑色的’,又意味着肮脏的、阴郁的、忧伤的、悲惨的、邪恶的、非法的、地下的。”朱康提供了理解黑色电影风格的入口,指出黑色电影作为一种电影类型,它既是电影,又是元电影,黑色电影中的灯光模仿着电影院播映电影时候的灯光,光线从下往上投射,从而使得阴影在人群身后形成大量让人困惑的谜团。
黑色电影在六十年代走向终结,七十年代以后进入Neo-Noir的新黑色电影时代,大量的新黑色电影都出现了“怀旧”的影像与主题表达。朱康解释道,这是一种“双重怀旧”的情绪,一是怀念经典黑色电影的传统,二是怀念美国经济发展的黄金时代。“怀旧”风格通过对历史的包裹而隔绝了过去与现在的关联,在一种欣快症的体验中达到对当下浅薄生活的肯定。同时,在广泛依赖于现代技术手段的城市治理中,“留下生活痕迹”建构着市民的生活意义,纸张与墨水比身体真实。因此,理性的城市催生出非理性的人、催生出“两分钟前才动的杀机”,侦探小说由此产生,黑色电影又由侦探小说而产生。
针对黑色影视中的两个关键词,“漫长”和“消失”,朱康进行了理论透视:“怀旧所产生的过去与当下之间的断裂,形成了一个叫‘漫长’的东西。”大量黑色影视剧都使用“漫长”作为题目,这是作为一种时间体验的漫长,而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出现了“消失”的难题。“消失”意味着原本连续时间的突然中断,由失踪或出走开始,造成了生活的塌陷,于是,塌陷之前的时刻变成了怀旧情绪追溯的“完整的时刻”,从而同现实之间形成漫长的距离。
经典黑色电影、新黑色电影与以1993年诞生以电视剧《野棕榈》为标志的TV Noir(黑色电视),朱康认为,这些正是当下中国黑色影视剧的风格源头。而至于当下中国黑色影视剧创作的现实土壤,他把讲述终止于这样一句表述:“在21世纪的第三个十年,中国影视剧进入的所谓‘黑色时期’,显然是我们在面对和美国的70年代一样的难题。”
3
“黑”是考验这个时代的硬度和弹性
顺着毛尖与朱康搭建的理论框架,罗萌与二人进而通过问答对谈的方式深入对黑色影视的探讨。问及史上黑色影视剧的发展同今天的中国影视有着什么样的关联,毛尖认为,先前朱康的发言为这个问题提供了很好的理论线索,“消失”和“漫长”的主题一直萦绕在中国黑色影视剧中,两者形成了一条自然的故事线,比如《扫黑风暴》和《隐秘的角落》,而在《漫长的季节》中,内心无法消除的伤痕使主人公一次又一次地追溯过去。“‘消失’关乎于‘罪’,‘漫长’则关乎于‘承受者’。怀旧情绪把一个短暂的时刻延展成一种漫长的体验,由此,黑色影视往往呈现出一种复杂的时间结果。
对于罗萌“如何讲好中国的黑色故事”的发问,毛尖认为,中国的观众对确定性是有渴望的,这也是中国的方法论,她提炼出“身体”与“食物”的确定性,如《沉默的真相》中对风物的还原,《隐秘的角落》中对食物细节的刻画,在此基础上,朱康又提出了空间的“确定性”,呼唤一个扎实、确切的影视空间,“不要再跑到泰国去了,”毛尖插进一语,“泰国政府可能要抗议了,好像当地没有警察一样的,”语毕,全场笑,毛尖不笑,“我们的大使馆好像也完全消失了一样的,(《消失的她》)这部电影应该取名叫《消失的大使馆》。”
罗萌说,从黑色影视剧的观影效应看,中国观众不怕黑,网络解说和二创视频比原作还“黑”。毛尖认同,“这是网民调取时代新的意象,说出了一个时代真理。‘黑’是考验这个时代的硬度和弹性,一个怕‘黑’的时代,弹性是不足的,小视频正是对时代弹性的拉伸。”
对谈尾声,罗萌问及如何看待现实主义与“类型”之间的张力,朱康认为,虽然《漫长的季节》存在类型与风格的争论,但其实并不存在类型与风格的割裂。比方说,经典黑色电影从不拒绝现实表达,但因为美国的现实不是我们的现实,于是我们仅把它们当作了类型片。我们用这种方式展现东北发生的巨大变化,表现东北影视剧中的“下岗潮”问题,这正是中国确定的现实本身。毛尖点头,“我完全同意,类型片与现实主义并不构成张力关系,文艺片里的男女也不都在谈情说爱。”
左起:毛尖、朱康、罗萌
活动现场
撰稿|初伊
图片|ASE基金会
编辑|田佳玉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