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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售猫药一审获刑15年:猫圈“救命药” 的隐秘生意

制售猫药一审获刑15年:猫圈“救命药” 的隐秘生意

社会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33岁的上海女子因违规制售猫药获刑15年,但背后的一个困局是,对于含441化合物的兽药,无论是药商还是药厂,都未能通过审核拿到合规的生产批文。目前,对若干不幸遭遇“猫传腹”的猫主人来说,大概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让猫咪深陷于致死率几乎100%的疾病,要么在混乱的猫药市场里搏一把。



记者|吴淑斌

致命“猫传腹”

7月初,上海进入梅雨季节,闷热的空气里透着一股潮湿。胡衡明打开客厅空调,把厕所、厨房和卧室的门挨个关上,唯独敞开紧挨着客厅的一个小房间。房间不大,只有五六平方米,靠墙放着两个1.5米高的大书架,堆满资料,大部分是用A4纸打印出来的英文文献,上面用笔做了注释,还贴着许多彩色的标记贴。走进房间后,能闻到一股轻微的纸张受潮的气味——这也是特地不关门的原因,为了方便进出拿取资料,也是为了让冷气透进来,防止纸张发霉。

架子上的资料是胡衡明的女儿胡虹艳留下来的。这是她在研究配制治疗猫传染性腹膜炎(以下简称“猫传腹”)药物时查阅的文献,以及对患有“猫传腹”的猫使用药物后恢复过程的记录。自从2021年4月,胡虹艳被警方逮捕后,家人把她的几大箱资料搬到了妹妹租住的地方,“实在放不下,还扔掉了好多”。

在江苏东西部小动物临床兽医师大会上,胡虹艳(右)向人介绍“传腹康”

今年33岁的胡虹艳深陷一起“猫药案”中。一审判决书显示,胡虹艳获悉美国吉利德公司研发的化合物“GS-441524”(以下简称“441”)可能对“猫传腹”有治疗效果,遂萌生利用441化合物作为活性物质,开发治疗“猫传腹”的兽药并销售营利的意图。2019年2月起,胡虹艳与他人合作,将仿制、提供441化合物以及研发含有441化合物成分的猫用兽药等工作发包给南京一家公司,并利用正规兽药“清瘟败毒片”作为载体,将441化合物成分加入清瘟败毒片中。同时,她将代工生产含有441化合物成分的清瘟败毒片(商品名“传腹康”)的工作发包给山东一家兽药公司。

至2021年4月案发时,胡虹艳已经累计生产和向境内外市场发出三种剂型猫用产品10万余盒(支),销售金额计人民币8000余万元。今年6月30日的一审判决中,胡虹艳因生产、销售伪劣产品罪,被判处有期徒刑15年,处罚金4000万元。

“441是什么?是一种核苷酸,一种无害的物质,添加到药品里能治好猫。”胡衡明对一审判决很是不满,熟练地谈论起一些化学名词。他今年快60岁了,穿一件军绿色的T恤,上面印着年轻时入伍部队的名称。胡衡明说,自己“没多少文化,是最普通的底层农村人”。但这两年来,为了女儿的案子,他无数次往返上海和湖南老家之间,翻看了许多从前不可能接触的法律书籍,还特地找到老家的化学老师咨询各种分子式。“她做的事情,救了那么多只‘猫传腹’的猫,怎么会想到最后要站在被告席上?”

很长一段时间里,无药可救的“猫传腹”是猫主人的噩梦(视觉中国 供图)

“猫传腹”是一种致死率高达95%以上的疾病。它是由猫冠状病毒(FCoV)突变引起的,大多发生在3个月到1岁的幼猫身上,生活在多猫家庭、免疫力低、容易出现应激反应的猫有更大的患病风险。病猫最初会出现精神萎靡、嗜睡、食欲下降、体重减轻和波动性发烧等常见症状,随着情况恶化,有的猫会出现体腔内积液、腹部肿胀,没有积液的猫则会发生器官的严重炎症。大多数猫会在1周到3个月之内死亡。猫作为家庭养育普及率最高的一种动物,“猫传腹”是所有养猫人的噩梦。“它的诊断和治疗对于每一个兽医来说都是一种巨大的挑战。”兽医外科博士姚海峰介绍,“原因有四个:发生率高、很多时候诊断困难、在多猫环境下几乎无法阻止发生、在很短时间内几乎是不可逆转地出现死亡。”

2017年以前,还没有针对“猫传腹”的有效药物出现,患病的猫相当于被宣判了死刑。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教授皮特森(Niels Pedersen)关注这种病已经20多年了,2017年,他发表的论文显示,化合物GC376对“猫传腹”治疗有一定效果,但这种化合物的治疗效果并不稳定,对于已经出现神经系统问题的猫咪不起作用,还有猫咪出现复发情况。到了2018年,皮特森的新论文确定了另一种化合物441对于治疗“猫传腹”的安全性和有效性。

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教授皮特森关注“猫传腹”已经二十几年

但441的专利掌握在美国制药公司吉利德手中,至今仍未授权任何兽药企业使用。2019年,皮特森曾表示,由于441和瑞德西韦(可治疗埃博拉和新冠的抗病毒药物)非常相似,“可能必须报告441在猫中发现的任何不良反应,以确保瑞德西韦对人类的安全性。吉利德公司担心,猫研究会阻碍瑞德西韦获得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FDA)批准的程序”。吉利德公司也在2019年这么回复媒体的采访邮件,“这是为了避免对监管程序的任何干扰”。即使在2020年,FDA为瑞德西韦发放了治疗新冠肺炎的紧急使用授权,441仍未在兽药领域开放。一位生物制药行业的工作人员向本刊分析,与人药市场相比,兽药市场“太小了”,吉利德不会进行兽药研发;而其他441产品有可能影响瑞德西韦的市场,因此吉利德公司也不太可能售卖专利。

僵局中的一条出路是,吉利德公司“与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共享该化合物”,在网络上公开了441化合物的分子式。这也是胡虹艳能够将441添加到普通药品、制售“猫传腹药”的前提。即使知道市场上所有的441都无法获得正规批文,没有安全保障,绝望的猫主人也只能铤而走险。一位曾经向胡虹艳购买过药品并成功治好了猫咪的主人告诉本刊记者,“她可能真的赚了非常多的钱,按现在的法律法规,这个药也可能就是‘假药’,但我不在乎,否则我的猫在三年前就死了”。

皮特森论文截图

引以为傲的女儿

一审宣判那天,是丁涟两年里第二次见到女儿。听到宣判后,她几乎哭着晕倒在法庭之外。除了大女儿胡虹艳,她最小的儿子也被判处有期徒刑8年——在这档生意里,他帮助姐姐负责生产对接、发货、记账等工作。这一次见面,两个孩子都比记忆中消瘦了不少,情绪始终有些低落。丁涟没有单独的会面时间,只是胡虹艳在离开法庭,匆匆路过母亲身边时,带着哭腔叮嘱她:“妈妈,你别哭了。”

这是他们多年来引以为傲的女儿。从湖南益阳的农村出发,胡虹艳一步步走进上海,站稳了脚跟。采访的一个下午,丁涟夫妻俩反复提起两次少有的旅游经历,是胡虹艳陪着他们,“北京、云南雪山,跑了个遍”。胡衡明50岁生日时,“她还花好几万请了个导游专门带我们玩”。

在这个中国中南部普通的农村家庭里,夫妻俩生养了四个孩子,胡虹艳排行老大。年轻时,胡衡明和丁涟走南闯北地做水果收购生意,不同季节要到不同省份去看果子、谈生意、办采购,长年不着家。四个孩子寄住在学校或是其他亲戚家中。胡虹艳和外婆生活在一起,丁涟说,他们对孩子的照顾“实在太少”,但胡虹艳从来不让他们操心。只有一次例外。有一天,丁涟在市里照看生意时,接到学校老师打来电话说,最近一周里,胡虹艳常常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哭。从市区回老家有三个小时车程,丁涟乘大巴一路摇晃着到学校。一见到妈妈,七八岁的胡虹艳又哭了,抽搭着告诉她,“不知道为什么,家里有一只猫突然死了,我只好给埋起来了”。

《流浪猫鲍勃》剧照

胡虹艳爱猫,从小就是如此。老家院子里养着三四只猫,上小学时,胡虹艳每天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和猫咪玩耍,吵着要外婆把饭做好后,自己拌饭喂猫,晚上睡觉还得“搂着一只小猫”。

虽然没有深度参与女儿的成长,胡衡明对女儿大致的人生脉络总是熟悉的:2006年考上大学,毕业后曾经在广东的电视台短暂工作过,因为“喜欢自由”,又去了上海发展。聊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什么,起身走进小房间找到一本还带着塑封膜的书。这是胡虹艳在2012年出版的作品集,集合了她大学时曾经写过的散文和短篇小说。作品是10年前流行的网络文学风格,堆砌不少辞藻华丽的词句,扉页上还有胡虹艳的照片,留一头长卷发,化很浓的眼妆。几篇小说的情节不同,但大多讲述了年轻男女从小镇来到大城市后,经历了失败的爱情。“她的文笔很好,很会写文章!”胡衡明或许没有读过,或许已经忘记了书里的具体内容,但并不影响他以此为傲。

和文笔相比,胡虹艳更明显的特长还在于商业头脑。还在广东工作时,她到韩国做美容项目,发现韩国已经十分发达的美容行业在国内还是一片蓝海。到上海后,靠自己的积蓄和父母赞助的启动资金,2014年,胡虹艳与几位韩国人合伙开办了一家美容院。店铺不大,开在一栋居民楼里,做半永久文眉、皮肤美容项目。这在当时算得上是时髦的行当,美容院的预约总是爆满,胡虹艳既是老板,也亲自上手做服务,每年还要抽时间去韩国两次,培训新技术。那时候,丁涟只能在深夜和她通电话,“她不是在店里干活,就是在路上。问我一句‘最近身体好吗’,就结束了”。

《九条命》剧照

这种忙碌的回报也很明显,大概过了一年多,美容院就从居民区搬到了上海一个繁华的商圈里,店面扩大了一倍,还在其他六个城市有加盟店。胡虹艳让妹妹也来上海,边学美容,边帮忙打理生意——或许是作为大姐的责任感使然,每一次有更好的机会,胡虹艳总是想着拉一把弟弟妹妹。

有了妹妹帮忙,胡虹艳终于能从生意里抽身出来喘口气。大概在2015年,独居的她开始养猫。那是一只有着深蓝色瞳孔的布偶猫,软绵绵的,名字叫“Miumiu”。为了挑选好的猫粮,她在朋友圈里征求朋友们的“使用意见”,再一款一款去查产品信息。布偶猫的毛长,掉毛很严重,不及时打理就容易得毛球症。每天不管多晚回家,胡虹艳至少要花15分钟给Miumiu梳毛,再用粘毛器清理自己。有一次来上海看女儿时,丁涟开玩笑,“不知道以后你照顾爸妈时,会不会像照顾猫一样耐心”。

即使如此用心,Miumiu还是病了。2017年,它开始出现腹部肿胀情况,胡虹艳辗转四家宠物医院做检查,最终猫被确诊为“猫传腹”。没有现成的对症药,医生给出的建议是“安乐死”。胡虹艳不死心,她在网上查到了皮特森教授关于GC376化合物的论文,决定搏一把。那时,国内已经出现了少数制售含有GC376化合物针剂的商家。胡虹艳从药商处购买了一部分药品,又通过化合物交易网站从国外买到一些原料,给Miumiu用上。宠物医院的复查结果证明,虽然恢复效果并不显著,但猫咪的病情没有太明显的恶化。胡虹艳坚持给猫咪用了半年药,花费将近30万元后,Miumiu才最终痊愈。

《宠物医院》剧照

“黑市”

如今,Miumiu被送到了妹妹在上海的出租房里。被羁押的两年里,每次见到律师时,胡虹艳一定会问两件事,一是国内“猫传腹”药品的研发情况,另一件则是Miumiu的健康。它几乎是国内最早一批通过GC376药物治疗存活下来的猫咪。不过,自从“441治疗效果更稳定”的研究结果在2018年公布之后,441很快取代GC376,成为“猫传腹”圈子里最热门的药物。

罗琦曾经也是一位经历过“猫传腹”折磨的猫主人。2018年,家里8个月大的英国短毛猫生病时,他还是一位在校的化学系博士生。通过之前认识的生物试剂代理商,罗琦花费2万元从国外买回2克441原料。“卖原料的人会告诉你,‘只能用在科研用途’。大家心里都知道有专利问题,这相当于一个免责声明。”他按照网上公开的分子式进行配药,3个月后,猫咪痊愈了。罗琦把整个过程记录发布在网络上,短短两天里就收到上百条私信。所有人都在问他相似的问题:原料在哪里买的?能不能把用剩下的药转让给我?能不能配一些药出来卖?“有一个人跟我说:‘求求你了,花多少钱我都愿意。’”罗琦从中感受到一种很强的无力感,“不是所有人都有条件去配药。”

昂贵的价格和庞大的需求很快催生出地下市场。“猫传腹”的治疗费钱、费时间,猫咪体重不同,需要注射的药品剂量有区别,但按照12周的治疗周期计算,每只猫咪大概需要13瓶5mL容量的针剂——2018年初,每瓶针剂的价格在800元到1200元不等,仅针剂的费用就超过一万元。网上销售441药品的药商也渐渐多了起来。猫主人慧欣管理着一个四五百人的“猫传腹”群,据她观察,到了2019年初,“叫得出名字的大药商至少有六七个,不知名的更多了”。

猫已经成了家庭养育普及率最高的动物(视觉中国 供图)

胡虹艳就是其中的一个大药商,也是最早一批售药者。治好自己的猫咪后,原本就是生意人的胡虹艳发现了商机。她化名“林七夕”,在网上售卖“猫传腹”药品。朋友张芊芊记得,胡虹艳最初是从国外购买441原料,与某些实验室合作配成针剂售出。当时的原料成本很高,最贵时甚至达到过每克五六万元,为了降低成本,她开始研究自己合成化合物。作为一个非科班出身的人,胡虹艳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花在钻研制药上。她下载了许多关于“猫传腹”治疗的研究文献,在分子式上写满标注,再找实验室尝试提取、合成,如此反复。

她的药确实救回过许多猫,在圈子里一度被称为“药神”。成为药商后,胡虹艳亲自打理自己的淘宝店,有时晚上12点还在回复猫主人的咨询。她有不错的买家基础——早在自制GC376药物治愈Miumiu时,胡虹艳曾经在一个“猫传腹”大群里热心分享自己的经验,给别人提建议。许多人对她印象不错,叮叮至今还记得,2018年初,她在群里求助关于“猫传腹”治疗的问题时,胡虹艳是第一个响应的人,“她说,自己家里还有两瓶没有用完的药,不要钱,可以马上开车送给我救急”。她们分别租住在上海东边和西边,距离超过20公里。

但当药物的需求和提供变成一个庞大的市场后,由于缺少明确的规范和可参照的正规产品,市场里的产品真假难辨。441针剂一般是15%或20%浓度,5mL一瓶,大多数药商仍然是“小作坊式”生产,猫主人拿到手的总是个“素瓶”,没有任何标签和说明,浓度和卫生条件都无法保证达标。售后也是一个难题,慧欣记得,曾经有一位猫主人购买了两周量的针剂,猫咪情况却始终没有好转。猫主人打了兽药举报电话,对方要求提供具体地址,但药商发的快递只有某个小区,最终只好不了了之。

《猫与爷爷》剧照

商家多了之后,药商们似乎把大力气花在了营销上。“大多数购买者还是靠口口相传和熟人推荐。常常有销售在求助帖子下回复,或者假装是猫主人,发文章分享自己的治疗过程,再趁机推荐药品。”慧欣见过太多新手猫主人,猫咪一旦确诊,他们就乱了分寸,“销售会很仔细地询问猫咪情况,猫主人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很容易就接受了别人的建议。我每次都要和他们仔细私聊,多比对、多查资料。”

胡虹艳出售的药品也曾出过问题。2019年初,购买了“林七夕”针剂的猫主人自发组织将药剂送到实验室检测,发现针剂实际浓度远远低于标注浓度。在一封公开信里他们写道:“很多猫咪集中恶化,家长之前打针的钱打了水漂,猫也特别受苦。”“为什么口碑这么好的一家药商,会忽然出现这么多情况?”“以您的亲身经历,可能很难相信曾经的‘救世教主’能做出这样狠毒的事情。”双方你来我往地撕扯了很久,这场风波最终以胡虹艳宣布退出市场作为结束。

对猫主人而言,想救回自己的猫咪,不仅需要有足够的财力,还得有信息搜索、甄别能力,在繁复无序的市场里挑出一款虽然不正规却真正有效的药品。他们最好还能直接阅读英文文献,知道正确的用药方法,再加上几分好运气。即便有人想求助正规宠物医院,医生也无能为力。林芳是一家全国连锁兽医医院的医生,她告诉本刊,这些没有获得审批的药品无法进入医院,常常会有猫主人带着自己从网上买的药剂来到医院,请医生为猫咪注射。她总是拒绝,但允许猫主人在一旁观看其他猫打针,许多人学会后,再回家自己注射。“大多数医生知道,有一些不合规的药确实有效,但我们不能说,也不能给猫咪打。”

《宠物医院》剧

这个庞大的“地下市场”甚至引起了皮特森的注意。2019年接受《大西洋月刊》采访时,皮特森说,随着猫——尤其是更容易患这种疾病的纯种猫——在中国变得越来越流行,“猫传腹”在中国也是一个日益严重的问题。他关注到有一家中国公司未能获得(吉利德公司)许可,但仍开始销售治疗“猫传腹”的药物,其具体配方尚不清楚,但该公司明确宣传其配方为441。“中国拥有庞大的药品制造基地,原料GS-441524的合成并不是特别困难。‘黑市’的兴起填补了吉利德留下的真空。”

膨胀的生意

在胡衡明存放资料的小房间里,还有一摞宣传册,16开的硬纸材质,封面印着“传腹康”(xraphconn)字样,其中“传”字的左侧被精心设计成了一个猫的形状。品牌名称下方是一行小字:中国兽药批准文字。这就是此次“猫药案”里,胡虹艳被控诉生产的“伪劣产品”,那行批文,其实属于另一款兽药“清瘟败毒片”。

2019年的检测风波后,胡虹艳虽然宣布退出市场,但又很快带着新产品“传腹康”回归。她找到了新的突破口——将441添加到一款正规兽药中,制成药片形式。这是一种看似聪明的改变。以往,441是以油剂形式注射到猫咪体内,打针时猫会因强烈的疼痛感而挣扎,长久注射还会发生局部皮肤变硬、灼伤的情况,药片则减轻了对病猫的折磨。但药片形式是否真正有效,一直存在争议,皮特森教授将其称为“中国的发明”。他关注到了胡虹艳所宣传的“药片能够预防‘猫传腹’”,并在2020年的一篇文章里明确点出了该品牌,称“反对这种所谓预防‘猫传腹’方法,原因是这可能导致猫产生耐药性”。

2020年皮特森教撰写文章“反对这种所谓预防‘猫传腹’方法”(图|ccah.vetmed.ucdavis.edu

最初选定这种方式时,胡虹艳心里也打鼓。张芊芊告诉本刊,胡虹艳在网上查了案例,也咨询过律师和兽药生产的专业人士,知道往正规药品里直接添加441成分有可能受到行政处罚。她还试图通过改变分子结构等方式研发出另一种非常接近GS-441524的新型化合物,避开专利权限制,以此在国内提出新兽药审批的申请。但按照我国的现行规则,新兽药审批需要经过严格的临床试验等程序,至少需要5年时间才能走完审批流程。或许认为5年太漫长了,胡虹艳选择冒险。“她觉得药是有实际治疗效果的,相比于收益,行政处罚的风险是可以承受的。”张芊芊这么推测朋友的决定。

在接下来的一年多时间里,“传腹康”一改曾经的小作坊模样,成了一款有包装、有品牌的“正规药”,每盒售价1000元,一个疗程12盒。在2019年以后,这个价格高于市场上大部分药品——随着原材料降价和生产厂商的增加,大部分含441成分的药剂已经慢慢降价到800元、500元一瓶。至于药品效果,胡虹艳一方的辩护律师说,在一审庭审现场有15位使用过该药品的猫主人出庭,其中14位的猫咪通过使用“传腹康”痊愈。

截至被查前,胡虹艳的生意像脱缰的马儿一样,迅速圈下了国内“猫传腹”市场,甚至还进入海外。在国外社交平台一个关于“猫传腹”的社群里,胡虹艳的品牌和其他三个品牌一起,被称为“最可靠的”药品。

(插图:老牛)

生意的迅速膨胀似乎让胡虹艳渐渐忘记了,自己是在“擦边”做生意,生产的也是非正规药品。一审判决书里提到,为扩大市场份额,胡虹艳与一位销售人员冒充吉利德公司员工,以保护吉利德公司权益的名义向上海等地的公安机关报案,打击同行。张芊芊说,被举报的同行就是传统的“小作坊”生产,“她觉得小作坊生产的都是三无产品,安全性完全没有保障。自己和他们不一样,有工厂、批文、质量把控”。不过,检方提供的证据里有一组聊天记录,胡虹艳曾对团队成员说,她的药卖到1000元一盒,其他药商卖四五百元一盒,必须把他们“搞下去”才能挣钱。

作为胡虹艳最好的朋友,张芊芊觉得,胡虹艳是真心想为猫做更多事情。她对本刊描述的胡虹艳不像个商人模样:五六年来,胡虹艳的微信头像始终是一只白猫的简笔画,朋友圈里都是病猫治疗恢复的过程。“她每天不爱出门,就在家里看文献、撸猫。”生意稳定之后,胡虹艳几乎不再参与具体的管理,整日沉浸于药品研发,还打算开发三款新药用来治疗慢性肾病、慢性龈口炎等疾病。她又收养了三只猫,都是生病后遭到遗弃的流浪猫。有一次午饭时间,丁涟和胡虹艳通话,听到她在噼里啪啦地敲键盘,就劝她,三十几岁该成家了。胡虹艳边吃外卖边回她:“妈,我每天接触到的人有谁呢?外卖员、快递员、兽医,和谁发展?”

虽然野心很大,胡虹艳却算不上一个优秀的企业管理者。2020年,她报名一场交流会,想在展会上介绍“传腹康”和研发中的新药。深夜时,张芊芊看到她还在一点点制作海报图,“这么小的事情,交给美工做就行了,她非要自己动手”。在大事情上,她却显得有些迟钝。“她有点分不清朋友和合作伙伴的界限,会把所有的计划都告诉对方,没法强硬地拒绝,感觉慢慢失去了对经销商的制衡能力。”张芊芊听她说起,一位把持了大部分渠道的海外经销商行事激进,总是希望能吞并更大份额,而胡虹艳已经很难拒绝。

《咕咕是一只猫》剧照

大厦倾覆之前,胡虹艳已经有了隐隐的不安。她好几次和张芊芊提到,要把更多资源集中到审批和新药研发上,调整和经销商之间的关系,还邀请张芊芊一起加入这档生意——即使张芊芊从没有过从商的经历。

不过,这些设想都没来得及实现。羁押两年后被判15年刑期,这样的判决结果是全家人都没有想到的。胡虹艳方的代理律师认为,胡虹艳等人的行为不构成生产销售伪劣产品罪,因为“传腹康”对于猫传腹治疗确实有效果,而且无证据证明患有猫传腹的病猫因服用“传腹康”发生病情加重或死亡,也不具有社会危害性,不存在《刑法》第147条“生产销售伪劣兽药罪”所规定的“造成较大损失”的情形。

胡虹艳被逮捕后的几个月里,“猫传腹”药品市场一度风声鹤唳,每周都会有走投无路的猫主人找慧欣求助购药,而平日里热情活跃的药商收敛了许多,只说自己“不干这行了”。2023年宣判之后,这种紧张气氛又重现。慧欣说,两年过去,市场已经形成了一些默认的规则,有几家大药商被默认是“靠得住的”,价格也稳定在了500元以下,承诺无效包退,“药品能正规化是一种奢望。家长们只希望这个小圈子不要再被关注,免得再被整顿,猫咪又变得无药可救”。

(本文选自《三联生活周刊》2023年第30期,文中胡衡明、慧欣、张芊芊、罗琦为化名)







 排版:瓶子 审核: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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