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网球运动员被性侵,律师问:“你身体素质这么好,为什么不反抗?” | 我会拯救你10
大家好,我是陈拙。
有一群女性专门杀死孩子,孩子的妈妈非但不恨她们,还对她们充满感激。
在当时的社会里,流产意味着犯罪。即使是在被强奸的状态下意外怀孕。
为了帮助女孩流产,有一些女性开始自发组织起来,她们在电线杆上张贴小广告,告诉大家可以拨打“珍妮的电话”寻求帮助。
这个故事来自于电影《珍妮热线》,但它并不只是一部电影,也是发生在1940年美国一起真实的历史事件。
在2018年的澳大利亚,类似的事件再次重演了。
有个白人女孩遭遇性侵,她身边所有人都强迫她生下强奸犯的孩子。但这次的施救者不是当地女性,而是一个中国女孩。
当时,无论医生、警察都不愿意伸手援助。在法庭上,她还因为运动员的身份被律师质问:“你身体素质这么好还不反抗,是不是自愿的?”
我的朋友社工侯小圣决定帮她堕胎。即使代价是两年牢狱之灾,和不再能从事司法社工的工作。
这是我第三次见到白翠。
她的状况肉眼可见的没有变好,还是手抖,脸色发白、眼底发黑,稍微说两句话就紧张得满头大汗。
她说她想自杀。
我是一名司法社工,主要工作就是用法律、心理学等等一切知识帮助陷入困境的人。但我竟然找不到办法帮这个女人。
最开始我判断她有重度焦虑,让她去看医生。白翠表面答应了,后来却告诉我她没去,因为“不爱吃药”。
我担心她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可是问她,她又说没事。
实话一句没有,说她一句不听,为什么又第三次来找我?
我领着白翠往咨询室走,脸色不太好看。而她一言不发,时不时盯一会儿摄像头,然后迅速地把头低下。
咨询室的门关上后,白翠说了自己今天的第一句话:“你能帮我找个信得过的医生吗?”
我问她要找什么医生?
白翠不说话,又盯着咨询室里的摄像头看来看去,突然把手里的个人信息表翻过来,在背面的空白上写:“我要堕胎。”
她犹豫了不到半秒,又补了一个单词:“强奸”。
写下那两个词后,白翠握笔的手开始剧烈发抖。
我下意识看向她的肚子。
白翠避着摄像头,微微提起衣服下摆,我看见里面有个很宽的腰带,紧紧勒在她肚子上。
“‘它’就是不死。”她急促地说,“什么方法都试过了,我勒着肚子,跑步、遛狗,还去游泳和攀岩,故意摔下来,但没用。”
所以,她绑着这个腰带,是想用来“勒死”孩子的?
可能是我盯着腰带的眼神太诡异了,白翠突然抓住我的手,贴到她的肚子上。
摸到的一瞬间我才发现,那个腰带很硬,是一条松紧带。
白翠的小腹和肚子都被勒紧,边缘的皮肤已经发红,橡胶的纹路深深地印在皮肤上,有些地方甚至是紫色的。
我有点惊慌,说你得先把这个解下来,我去给你找剪子。
白翠不说话,只是不停摇头。
我干脆把两只手都塞到松紧带下面,用力抻开它。
我看见白翠的肚皮,上面起了大片的红色的小痱子,还有的地方已经破皮,流出带着血丝的黄色脓液。
她一动不动地和我僵持了一会儿,但这个松紧带的拉力太大了,我的手开始发酸。
白翠“体贴”地说,你快松手吧,说不定再勒几天“它”就能掉了。
终于我力气耗尽,只能把手贴着她的肚子放着,手背蹭上了化脓的皮肤,想抽出来已经来不及了。
我也不确定自己手上有没有伤口什么的,下意识地骂了一句:“你最好告诉我你没传染病。”
白翠则回答:“是不是有传染病,我就能堕胎了?”
这女的已经完全魔怔了,我抬高声音说:“你现在、立马给我把这东西剪了,洗洗肚子、上药!你要堕胎就吃药或者去医院啊,你是原始人吗用这招?”
白翠被我训得垂下了头,轻声说:“我不能。”
她说她是从凯恩斯来的。
和中国不一样,在澳大利亚的部分地区,堕胎是非常有争议、甚至可能违法的一件事,比如这个凯恩斯。
在凯恩斯,任何理由造成的怀孕都不能堕胎,一经发现,堕胎妇女会获得3年左右的刑期。
就连帮助堕胎的人也会被判同样的罪名,平均2年有期徒刑。如果是医生之类职业,还可能会被禁止执业10-15年不等。
但此刻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手好疼,她的肚皮好烫,我得让她赶紧把这玩意剪开。
“你只要别继续自残,我来想想办法。”
白翠听话地让我剪开了松紧带,我拎着它直接冲到后院扔进了有害垃圾桶里,再骂骂咧咧地冲回来说,你最好别再让我看见那玩意。
白翠眨巴着眼睛看着我,手上拿着她被强奸的案子的档案。她说她觉得这个可能会有用。
我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把手里的酒精递给白翠让她涂药,一边翻看她给我的档案。
白翠也没有再逼问,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我的问题。
白翠说,她最开始没想过,被强奸怀上的孩子,会有法律禁止她堕胎。
发现怀孕后,她请教了一些朋友。她的朋友们都不太懂法,其中一个信誓旦旦地说,只要她找个律师上个法庭,法官就会宣布她有“资格”堕胎。
于是白翠开始一家一家地拜访律师。这时候她才发现,没人能接这案子。
澳大利亚每个州的法律都不一样,白翠老家凯恩斯所属的州恰巧正在推翻反堕胎法的讨论中,进度条拉了90%,始终没满。
就是大部分人都觉得堕胎应当合法,但法律还没来得及改。
而这落在一个真正怀孕的女人头上,就是100%的违法。
每个见到白翠的律师,都先是露出同情的神色,然后宽慰她,社会福利能够帮助她养好这个孩子的。
我翻译这话的意思就是你就生呗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最后终于有一个律师给了她相对可行的建议:找一个有资格的医生开一份病历,证明这个孩子会危及自己或者母亲的生命,所以“必须”要流产。
但通常医生是不会为病人撒谎的。
那位律师言尽于此,但白翠理解了其中的意思,她可以把这个孩子弄到“不得不流产”的地步。
她买了这个松紧带勒住肚子,想通过剧烈运动来流产。但她膝盖的伤还没好全,即使跑步、游泳,也只能是小动作而已。
后来她又找了一家攀岩店,报班学习攀岩。
她特意穿了一双很薄的平底鞋,走在有水的地面都会打滑那种。但开始真正攀岩之前被教练发现了,硬逼着她去场馆租了一双运动鞋。
说她胆大,她又很怂。白翠告诉我,教练给所有人讲安全事项的时候,她故意走神了。
她怕自己听到了那些知识,在摔下去的时候,就会潜意识保护自己,最后导致孩子流不掉。
在上岩的时候,她故意没有系安全背带的卡扣,而是捏在手里,迷惑了保护员。
爬到三米左右的位置,趁着保护员没注意她这边,她像跳楼一样,直直地往地面上一冲。
保护员以最快速度拉紧了绳子,她只来得及把上半身从安全背带里抽出来。
所以最终她没能成功地肚子着地“摔”下来,而只是一屁股坐在了地面上。
白翠第一反应是沮丧,以为自己失败了,但接着,她的下体开始涌出鲜血。
所有人都惊慌失措地奔向她,只有她感到了由衷的解脱。
这种解脱没有持续多久,在救护车上,血自己止住了。
医生高兴地通知她,孩子没事。
她试着问医生,孩子要是有什么事,她能做流产手术吗?
医生好像没听到一样,又重复一次,孩子一切都好,就是你得休息,为了你的孩子,以后不能做这么危险的运动。
“为了你的孩子”,我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这个孩子,在白翠的叙述中,一般被称为“它”或者“这个东西”。
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为什么这个东西这么顽固?”
只要想到这个孩子,她就会想起那天晚上的痛苦,想起那个强奸犯。
那个男人在她的记忆里没有脸,就是突然从路边冲出来的一个黑影,先是抓住她的手腕,接着把她踢倒在地,她的膝盖砸在地上。
档案里记载着白翠对警察说的话:“我当时居然在想,我再也不能打球了。”
在那一晚之前,白翠是一名女网球运动员。
她8岁就开始学网球,理想是成为一名专业网球运动员,加入本地官方注册的球队,如果有机会,能替社区乃至家乡打比赛。
截止到26岁这年为止,她已经能打盈利性质的比赛了,还是一名专业的网球教练,同时教成人和儿童。
而这成了她在法庭上被怀疑的关键。对方律师质问她,身体素质这么好却不反抗,是不是自愿的?
档案里记录,白翠当时一边哭,一边徒手捏爆了自己手腕上的腱鞘囊肿。
她说她是网球教练,这样的囊肿她双手长了不止四个,罪犯当时正好捏住了她手腕上有伤的部分,她是因为这个才疼得无法第一时间反抗。
律师没有再反驳。
白翠在庭上的发言,是我见过的受害者中比较有条理的。如果不是档案记录她流泪了,我会以为她真的不害怕。
我夸她已经做得很好很勇敢了,她冷不丁冒出来一句,谢谢你。
她说,在你这比法庭好多了,我现在就完全没有紧张的感觉。
但即使是在法庭上被盘问,也没有怀孕可怕。
开庭当天,强奸犯面对几项指控全部回答了“我认罪”,他说他只是随机作案,想这么做,就做了。
最终犯人被判6年有期徒刑。
白翠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但家人朋友都劝她,既然罪犯已经服刑,她应该更多地关心自己的健康,让自己尽快走出阴影。
她很努力了。她仍然在工作,跟着她学网球的孩子们都没有提出换教练,让她躺着提供动作指导就行。
医院原本告诉她,她的膝盖很难再恢复到能打网球的程度,但白翠坚持联系了康复机构。
终于有机构告诉她可以做个韧带重建手术试试。她每天都在做康复训练,准备手术。
她还计划过,以后可以往网球的理论研究方向发展,做不了运动员,能学习做个裁判也可以。
但白翠忘记了最重要的一件事。由于当地法律连短效避孕药都有限制,所以,她没有吃药。
两个礼拜前,我第一次见到白翠。
当时她来机构咨询,在前台登记时,前台让她讲讲具体怎么焦虑,她就被吓得突然跑出机构,差点撞上安全门。
我正好开门,差点撞上她的脸。我记得她抬起头惊慌地看我,额头和人中上全是汗,头发一缕缕地贴在脖子上。
现在回想起她当时的情况,恐怕是真的走投无路。
攀岩流产失败后,白翠研究了澳大利亚各个地方的法律,发现我们这是允许合法堕胎的,于是独自坐了三个小时飞机过来。
第一次咨询的时候,她登记的住址是一家小旅馆。
但很快她就会发现,“偷渡堕胎”是完全行不通的。
任何一家医院在给她做手术前,都会要她的信息。只要她还没有“注册”成为其他州的居民,就必须遵循老家的法律,不能堕胎。
注册的流程要6-8个月,而且如果被人发现她怀着孕,是不可能通过的。
这就是为什么白翠每一次来找我,越来越绝望,甚至反复提及自杀。
但是与之矛盾的是,她又跟我说了很多她的规划。
她说她怕怀孕让自己的身体变重,压坏还没康复的膝盖。
她以后不想生活在老家了,因为六年后那个强奸犯就要出狱了,她怕万一碰见他。
她想流产后她就可以去做韧带重建手术,有一线希望,她能回到赛场上。
她说她来维州,除了为了堕胎,还因为墨尔本有全国最好的运动理论专业,她想以后研究网球的理论,可以来这里考试、读书。
她想生活在一个更安全、更自由的世界,她花了那么多精力去想象未来的生活,没有阴影的生活。
为了那样的生活,她甘愿冒着死的风险。
我听说过很多反堕胎法闹出来的悲剧。
比如有些人会求助于黑诊所,但黑诊所没有任何保障,都是赤脚医生,手术水平很吓人。这些医生冒着坐牢的风险做手术,收费也高得吓人。
我之前看过一个数据,在美国,每年有47000名女性因为在黑诊所做流产手术而去世。
我还在网上见过一些更极端的例子。
有的女人会喝肥皂水、喝洁厕剂让自己中毒流产,还有用含磷火柴堕胎的。
我不确定是不是吃下去,只知道副作用是急性磷中毒,幸存者可能要切除受感染的下颌骨。
物理一点的方式是用毛衣针、卷发棒甚至保龄球瓶子,直接捅进下体。
最常用的是衣架,做成扭曲的铁丝。它甚至可以用来刮宫,保证流产得干净。
当然,所有这一切都是没有麻药的,因为她们只能自己、亲手捅进去。
如果想要生效,大概要捅进小臂那么深。
也许是因为这些办法太痛、太难了,有的女性会选择直接自杀。澳大利亚那些民风比较保守的地方,就有很多这样的例子。
我不知道一个造成这样惨剧的法条,为什么还要遵守它。
我的同事接过一个这样的案主,她和丈夫分分合合好多次,最后彻底决定分手时,已经怀孕24周,但她一个人无力抚养这个孩子。
本地法律虽然不像白翠老家那么严格,但这么大的胎儿,堕胎还是要求有社工或医生做担保人,而且得去法院向法官申请,说明自己为什么必须堕胎。
上法院还得排很长时间,同事当时查了一下,发现约上的时候这个案主可能都快生了。
最后同事只能委婉地暗示她,有些事,也不一定非要去正规诊所。
但对方是个老实人,完全听不懂,最后失望地走了,再也没来过。
其实即使她听懂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如果她死在黑诊所的手术台上,谁能说我们不是凶手呢?
我因为这个和同事吵过架。同事跟我说了很多反堕胎法存在的理由,比如保护生育率、避免性别选择等等。
我则质问对方,如果碰到强奸怀孕的情况怎么办?反堕胎法是不是成了二次伤害的帮凶?
同事大声反驳我说,事情发生了就只能按现行法律去做!为受害人争取最大权益才是当务之急!
我们是司法社工,不管法律是什么样的,都只能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给出建议。这就是我们该做的和能做的,遇到强奸怀孕,也是一样。
当时我没有接话。
现在,我对白翠说,我会帮你。
我可以带你去新首都地区,我会用社工的身份向医生担保你是新首都人,然后让医生给你堕胎。
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毫无疑问,这是犯罪。
所以我们不能在这儿做,因为白翠以后想在这里念大学,可能要生活很久很久,我怕她会被查到手术记录然后东窗事发。
我竟然还有闲心想到,这好像还是个只有我这个中国留学生才能完成的任务。
因为如果我是维州本地人,肯定又会面临盘问,为什么维州人跑来新首都当社工?只有中国留学生,可以合理地在澳大利亚任何一个州出现。
我告诉白翠,我把这个计划命名为“拿掉”行动——因为我担心“堕胎”这个词就是违法的。
白翠沉默了好一会儿,又问:“你确定吗?”
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做假担保,虽然不是id之类的重要文件,但也铁定要停职;非法堕胎罪,平均获刑2年,停职10-15年。
我说我确定。
下班时间,我约白翠在公园见面。我们一项一项地确认,新首都堕胎有哪些流程。
白翠真的是个挺“艮啾”的人。
我说我们开车去新首都,她说要是我们过检查站的时候,人家说车上所有人都要出示证件,会不会发现她做假证?
看到做手术要打麻醉,她问我如果不清醒的时候说胡话把这事说出去了怎么办?病房里会不会有监控?
最离谱的是她问我,要是医生看我是中国人,但他是种族主义者怎么办?他会不会直接给我们赶走?
我说这得是什么五毒俱全的医院,医生种族歧视,堕胎手术有监控,那敢情好,我马上把他们告到破产,然后我们拿钱买一个医院,专门用来给你打孩子。
白翠露出那种“我是不是遇到疯子了”的愁苦表情。
我让她把那些忧虑都抛在脑后,就记住,在医院里一定不要多说话,问什么答什么,其他的我来负责和医生沟通,见招拆招,不行就撤。
我们一句一句地彩排,如果医生发现疑点要怎么回答。
“如果医生问你,为什么你的医保卡是凯恩斯的,你要怎么说?”
她结结巴巴地解释:“因为,因为我刚搬家。”
“那你现在住哪?”
她低头翻找我刚编好的地址,头也不抬地读了一遍。
这姑娘是真楞啊。我说不行,你是患者,医生必然在细节上重点盘问你。
我让白翠假扮医生,我来给她逐字逐句地展示该怎么回答。
在说到“刚搬家”的时候,要表现得坚决一点。
问到婚姻状况的时候,就说“不想多谈”。不要让别人打探这个孩子的来历。
我说到时候我会帮你打岔,如果是女医生,我会在边上补充“男的嘛,都一样”,如果是男医生,我就说“婚姻嘛,都一样“。
我们还商量了一下,医生问到电话号码的时候,是看一眼手机照着念比较自然,还是背出来比较自然。
最让人振奋的是,白翠怀孕时间大概在8周,预约的诊所官网说我们可以选择药物流产,这样只需要和医生面谈并拿到处方。
一刻也不能等了,我约了早上最早的时间段,打算连夜开车过去。
这是我第一次开远途夜车。开往新首都的路要走7个小时。路上正好经过我们学校的一个校区。
拐弯的时候我没忍住,指给白翠看,说我就是在那栋楼上课。
上学的时候我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干这种事,带一个想要堕胎的女人去别的州,替她杜撰身份,我们甚至十几天前还素不相识。
车里放着我的歌单,白翠听不懂中文,但也跟着胡乱哼哼,每一首都夸张地说旋律很美,问我是什么意思。
我说就是你爱我我爱他他爱她,你看看材料有没有忘带的。
白翠被我噎住。
我突然想逗她玩,于是说你看啊,我其实是司法社工,你这个事儿是违法犯罪,如果我现在把你送警察局去,你怎么办?
白翠脸色一白,我都感觉我能听到她脑袋在高速运转。
最后她强装镇定地说:“那你上高速干什么?你还特意把我送到别的州的警察局?”
我哈哈大笑,心虚地夸她聪明。
南半球的银河很美,这里的天空总让人觉得更低,像深蓝色幕布被均匀地铺开,跟着车前进的方向,有星星在流淌的错觉。
后半夜的时候,白翠问我,想不想生孩子?
我说我不想。
她犹豫了一下说,她是喜欢小孩的。
她说她教学生打网球的时候,他们的父母会带着他们刚出生的弟弟妹妹在边上等,有时候顺手把襁褓放在草地上,让孩子们晒晒太阳。
她很乐意看那些小小的婴儿,在太阳下皮肤白得反光,能看到细细的血管,被暖洋洋的风吹得很开心,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爸爸妈妈说过,她刚出生的时候只有小猫崽那么大,满身通红,眼睛张不开,但知道找妈妈。
她也想象过自己的孩子应该是什么样的,想象过她要在孩子还在肚子里的时候,给它唱歌听,准备衣服和鞋子,和丈夫一起猜测孩子的眼睛会像爸爸还是妈妈。
说到这里,她沉默了一下,我知道她想起了强奸。
于是我打断她,语气轻松地说,孩子还是别人家的可爱,看看得了。
这段路很少有人开夜车,有几十公里,长长的路上只有我们。树木一闪而过,只有反光路标提醒我车距和目的地。
临近天亮的时候,我们路过加油站,我停下来去买冰沙,回来看见白翠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
我顺着她目光看过去,那里写着“距离目的地还有30公里”。
她突然问我:“我们一定能成功吗?”
“不能保证百分之百,”我告诉她,“每个环节都可能有阻碍,比如医生不接受社工担保,这倒没事,我约了不止一家,总有地方接受担保。”
“要么就是怀疑你的籍贯,但你的档案现在是归我管的,我只要不紧张到露馅就没事。”
“或者有的医生借此机会让你多花点钱,这是最简单的,你带了不少现金。”
“如果真的不行,那就回家。”
于是剩下的路程我们没人再说话。
入境口没有车,州界的工作人员心不在焉地举着一杯咖啡,看了看我的驾照,甚至懒得问我来干嘛,一挥手放行了我们。
诊所前台的护士非常亲切,她确认了一下白翠的基本情况,量了血压和脉搏,又问了她一些简单的问题,就说要带她做个检查。
检查照了超声,医生让我们先等超声结果,要一周。
下一周同一时间,我们又到了诊所。
白翠先进去,很快医生来叫我。白翠本来坐在诊疗床上,看我进来,她走下来站在我斜后方。
医生盯着我带来的全部材料,包括白翠的情况说明,我自己写的风险承担同意书,和我给她做的担保。
感觉好像过了一年,医生开口问:“没有任何其他的诊疗记录吗?”
我正准备开始发挥,白翠毫无预兆地哭了。
她一边大哭一边还能清晰地重复:“我唯一一次看医生是在警察局里!我只是一个证据!”
我完全不觉得她有什么演技。如果有的话,她应该记得我给她的剧本是离婚而不是强奸。她就是真的情绪在这一刻突然爆发了。
等白翠平静下来,医生没有再问什么,直接拿走了我的风险告知书原件,然后打开了他的处方本子。
我能感觉到白翠从身后掐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心滑腻潮湿,整个人在微微地发抖。
“护士会指导你怎么用这个药,”医生把处方笺递过来,“如果你觉得在医院里不舒服,也可以选择回家,然后打电话给医院,会有人在电话里指导你。14-21天之后需要你做个检查,确定药物流产成功了,它成功的概率有98%。但也别担心,即使没成功,就回医院来,我们会帮你处理。”
一直到坐上车,白翠还是呆呆的,一直念叨着“难以置信”。
我没有放歌,听见自己的心在怦怦跳。那声音像音乐,到高潮的时候我们举起手在空中打着节拍,大喊“Take it off!Take it off!”
这一刻我觉得这个计划的名字起得真的很好。
我们“拿掉”了那个胚胎,拿掉了性侵笼罩在这个女人身上沉重的影子。
我第一次感觉到,她真的是一个网球运动员,可以轻轻跃起,跳得很高。
我在车里听着她拨通了那个药流电话,语无伦次地预约了第二天一早去取药。
第二天下午,我收到她的短信:结束了。
我和白翠约好,确认她的流产已经完成后就不再联系。我没有再见过她。
2018年8月,白翠的故乡昆州的议会宣布,正式将堕胎合法化。
我在新闻转播里看到,有许多反堕胎人士跑到议会去游行,手里举着血淋淋的被流产的婴儿的照片,上面五颜六色地贴满了标语,“堕胎是耻辱”,“堕胎是犯罪”。
然后镜头一转,是一群女人,一群安静的女人。
她们怀里抱着新出炉的法案,静静地、坚定地往前走。
我和朋友们一起坐在图书馆里,抬头看着直播屏幕。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看完这个故事,我想起《我不是药神》。
这部电影改编自真实事件,有个叫陆勇的人,因为帮白血病病友购买印度的便宜仿制药被捕。
300多名受帮助的病友联名为他呼吁。如果不是陆勇,他们每个月要多花近两万元买续命药。
最终陆勇被无罪释放。三年后,相关法律也得到修订,“非法进口药”不再被认定为假药。
侯小圣说,其实她并不觉得自己做的完全是对的。只是当她的手被放在白翠的肚皮上、被松紧带紧紧地勒住,她不能再看到这个女人这样痛苦。
同时她是一个非常尊重甚至喜欢法律的人,学到某些法条的时候甚至会想哭。
我觉得这两件事并不矛盾。
法律是会进步的,并且始终需要进步。只是有一句话几千年没有变过:“人皆有不忍人之心。”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卡西尼 小旋风
插图:大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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