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死亡率最高的心理疾病:它专挑女性下手,且永不治愈 | 我会拯救你11
大家好,我是陈拙。
如果给你100万,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饿”六个月,你愿意吗?
之前有人做了一个“饥饿实验”,让36个人每天只吃极少的食物,持续6个月。
饥饿不但让这些人陷入崩溃,在恢复饮食后,他们的饭量也暴涨到之前的6倍,甚至有人在这个过程中自残。
实验最终得出结论,过度节食不能减肥,还可能患上“厌食症”——
这是心理疾病中致死率最高的一种,比抑郁症还高。
在我们现实生活里,每1000个人中有4个厌食症患者,其中95%都是女性,并且终身不可治愈。
2021年,社工侯小圣决定拯救23个患有严重厌食症的女孩——
那时的侯小圣70公斤,她选择的治疗方法是让这些女孩,看她大口吃饭,再摸她肚子上的脂肪。
2020年秋,我所在的社工机构收到一份奇怪的求助。
对方是一家康复中心,他们希望招一位青年女性去帮他们实验一种新的“疗法”。
招人标准很简单,就是爱吃饭。
第二天我就背着包抱着水壶,独自来到了这座位于郊区的小楼。
走进二楼房间的那一刻,说实话,我有点被吓到了。
充气的长桌后整整齐齐地坐着23个女孩。她们每一个,都像骷髅一样瘦。
她们都穿着病号服,皮肤青白,稀疏的头发扒在脑门上,敞开的领子里露出胸前两排凸起的骨头,整个人像被吸干了一样。
深深凹陷的眼窝中一双空落落的大眼睛,呆呆地看着我。
这是一家厌食症康复中心。这23个女孩,都是厌食症患者。
神经性厌食症是一种并不罕见的心理疾病。在15-25岁的年轻女性中,厌食症的患病率约为0.4%。其中5%~15%的患者,最终会死于饥饿、器官衰竭等疾病。
来到澳大利亚留学后,我才知道这里有专门的厌食症康复中心,厌食症患者会被集中收治。
这个康复中心最重要的功能之一,就是把这些“减肥上瘾”女孩和外界隔离,不能有电视、社交软件再告诉她们:“瘦一点会更美。”
而我要做的,就是配合医生和护士实施一种新的“认识疗法”。
简单来说,就是坐在这些女孩们面前大口吃饭、狠狠吃饭,教她们一个婴儿都懂的道理:吃饭不会死人。
至于我被选中的原因,要是你看到我,肯定马上就明白了。
因为我不但是个懂心理学法律的社工,而且,我的体重有70公斤。
来到康复中心的第一天,我就感觉到了这群女孩对我明晃晃的敌意。
我来的时候正好赶上饭点,医生让我直接坐到餐桌后面,和女孩们一起。
我简单自我介绍后坐下,紧跟着边上就传来一声尖叫,有个女孩的餐盘突然翻到了地上。
我下意识说了句对不起,但又觉得很奇怪,我跟她中间隔了得有半米远,坐下的时候也没碰到桌子。
但她一脸生气地瞪着我,冲我喊:“都怪你!”
护士很快走过来,手上已经打好了一份新的饭,放在女孩面前。
女孩大喊大叫着拒绝:“我不吃!我就要吃原来那份!”
护士重复说:“这一份是一样的,我希望你好好吃完。”
她脸上的笑容连弧度都没有变过,标准得有些阴森。
有个女孩举手说要去厕所,护士说我叫医生陪你去,你等一会儿,女孩马上改口说自己不去了。
有女孩突然把食物吐在地上,护士见惯不怪地走过来,把她的餐盘填满再去打扫。
更不用说往袖子里或者衣兜里藏吃的的了,简直是隔一会揪出来一个。
在这群女孩中,闷头吃饭的我简直显得格格不入。
机构负责人告诉我,我不用管她们的反应,只要好好吃就行了。这对我来说很简单,她们的菜味道比我自己在家做的好多了。
但我也不知道这有没有用,只知道所有女孩确实都在偷偷看我。
尤其是坐我斜对面的一个小姑娘,她的目光都快凝成实质了。
我干脆和她对上了目光,发现她一边恶狠狠地盯着我,一边在把勺子往嘴里塞。
我再留神观察了一下,发现她竟然真的在吃饭,而且好像在跟着我的速度,每一勺都比我更快些。
她的动作很奇怪,勺子塞进嘴里马上下一勺,几乎不咀嚼,好像食物是滑下去的。
我悄悄找护士问了她的名字,护士告诉我,她叫戴妮。
戴妮以仅次于我的速度吃完了。但一直等到所有女孩都“吃”完后,我们才被允许离开餐桌,排队去交还餐盘。
这个餐厅本身也很特别。餐桌是充气的,餐盘是柔软的橡胶,连门都没有门框,整个像一个泡泡大楼。
因为这些女孩实在是太瘦了,没有肉的缓冲,木桌子上磕一下都可能会骨折,还都贫血,一个小伤口多久也好不了。
队伍缓慢行进,护士熟练地对她们进行“搜身”,避免有人把食物装进口袋之类的地方带出去扔掉。
走到一半,一个队伍中间的女孩突然哇的一声吐了,未消化的蔬菜和肉类混合着胃酸,一下铺开在地面上,空气中弥漫着酸腐的味道。
她很快被另一个护士带走,排我前面的女孩回头看我一眼,语气竟然有点幸灾乐祸:“你知道她去哪了吗?”
我摇头,她在自己手臂上比了个打针的姿势,又在我手上也比了一个,说:“她没吃饭,就得打营养液,不然吃药也会吐。”
她告诉我,营养液有一股“油味儿”,打了营养液回来,出汗就会散发一股油味儿,特别难闻。
她煞有介事地下了个结论:“我认为还不如吃饭。”
我没有说话。
她离我那么近,说话时我几乎能看见她齿间黑黑的龋齿颜色。那是多次呕吐后胃酸腐蚀牙齿留下的痕迹,像一排伤疤。
教会这群女孩“吃饭”,比我想象中更困难。
康复中心的活动十分密集,读书、分享会、做手工,几乎半小时一次。
最开始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搞这么多活动,毕竟这些女孩都十分虚弱,多说两句话都会脸色惨白好像要晕过去了,更不要说运动。
但没多久我就意识到,安排活动是必须的。
因为只要活动之间稍微有几分钟间隙,这群“骷髅”女孩就会吊着一口气,开始比美。
她们能穿的只有病号服,就会攀比谁穿着病号服更好看,更显瘦。
营养不良让她们总共都没几根头发了,她们还在争哪个发型更“显脸小”,并且愤怒指责另一个人胖得像猪。
她们的每句话都是教科书式的身材霸凌,但又因为太过脱离现实,以至于我都不知道该不该阻止。
相比之下,攀比锁骨是V字型还是一字型都没那么离谱了,至少她们的锁骨确实根根分明。
有回她们争执不下,喊我过去当裁判。有个女孩十分郑重地看着我说,我们相信你会公正,因为你是最丑的。
我尬笑了两声说,我觉得自己挺好看的。
女孩们反而被我吓到了,十分震惊地看着我说,你怎么可能好看?
我把大厅里的人体模型拖过来,指着它给女孩们讲解:骨头长什么样子是基因决定的,你们看这个模型的锁骨是V字,这个模型看不出锁骨。
你们自己也是这样的,没有哪种是特殊的。
她们点点头说明白了。
结果第二天,她们开始转而霸凌我。领头的就是第一天唯一那个好好吃饭的戴妮。
当时我正坐在大厅边啃煎饼果子一边工作,没留神两个女孩突然悄无声息地站在了我边上。
我还没打招呼,小跟班就大声说:“你别在这吃,难闻死了。”
为了证明难闻,她俩还做出夸张的在鼻子前面扇风的手势。
我问她那我去哪吃,小跟班说这么难闻你应该去厕所。
感觉跟既是患者又是小孩的人斗嘴很不应该,我与人为善地说,这是我从小吃到大的早饭,我觉得挺香。我不想去厕所吃饭。
这时候,一直没出声的戴妮突然打断了我们,轻飘飘地说了一句:“你这么胖还吃,就应该去死。就是因为你来了,昨天米蒂才会吐的。”
我说呕吐的成因有很多,确实不能排除她真的是不喜欢我,所以看到我就吐了,但这和我没什么关系呀。
戴妮肉眼可见地懵了,最后恶狠狠地威胁了我一句,让我马上滚,就带着自己的小跟班走了。
隔天她又来了,学了新招,问我晚上睡觉是不是一直打呼噜,还很恶意地说,她听说打呼噜会把自己憋死。
我说不会,我侧着睡。
她再一次被气跑。
这姑娘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到后来我都有点不耐烦了,干脆在她输出时一把撩起了自己的上衣,说你来摸摸我的肚子。
我也很久没好好观察过自己了,我一直不太在乎自己是胖是瘦,就像现在,坐下的时候肚子上有三层肉,我也只觉得它就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她别过脸一动不动,我索性冲着整个大厅喊,有谁想看看我的肚子?
有几个女孩虽然迷惑,但还是朝我走过来。
我自己拎起一圈肉,给她们讲,这是脂肪,血液与皮肤,它们保护我,让我摔倒了不至于骨折,在来月经的时候让子宫保持温暖,冬天的时候提供热量。
就在此刻,我在说话,在思考,我的身体在提供能量,如果像昨天那样做游戏,需要我使点力气,那就更是没它们不行了。
第一个女孩伸手轻轻地摸了一下,很快缩回去。她们的手总是冰凉的。
很快所有人都围过来,我的肚子好像教具,我没想过它还能这样发挥作用。
最后只剩戴妮,她不理我,但也不走。
我说你别不好意思了,我一直这么撩着也怪累的。
她不看我,但伸手过来,使劲掐了我一下就跑了。
在那一刻,我心里小小地动了一下,我想她们会不会有点感触,有点改变?
我找护士要来了戴妮的病历单。
给我病历单的时候,护士赞叹地说了一句,这是我们这儿最听话的孩子了,她住进来半年,体重一直在稳步上涨。
我仔细看了一眼,她的数据近乎完美,可以当范本的程度。
我开玩笑跟护士说,这姑娘表现太好了,再这样下去她就得减肥了。
护士挺炫耀地说是啊是啊,而且她不身材焦虑你知道吗,其他孩子称体重每次都会脱掉衣服,生怕自己被称胖了,就戴妮每次都愿意穿着衣服上称。
我说是吗,她怎么这么配合?
不知道是不是这一句话的影响,第二天,护士阴着脸回到了办公室,告诉我们,戴妮造假了。
她在称体重时发现,原来戴妮一直在衣兜里装着一小瓶水,人为控制自己的体重。她根本就没有变胖。
但这反而让我更好奇戴妮了。会造假,是不是就意味着她想出院?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
我试图和戴妮说点什么,但她每次见到我,就是在无尽地骂我。
直到有天我路过厕所,听到有个女孩在里面呼救。我隔着厕所门问她怎么了,她说她没法从马桶上自己起来。
厕所是康复中心几乎唯一有“坚硬物体”的地方,因为马桶之类的东西没法做成软的。但对于这些骨质疏松、贫血的女孩来说,低血糖跌倒骨折的风险很大,厕所也成了十分危险的地方。
我不确定我能不能进去,这时候戴妮从我身边经过,径直推门进去了。
我听见她远远抛下一句:“走开,别在这看着我们。”
我突然有种感觉,这才是她的真心话。在那些辱骂、指责背后,她不想我看见她们。
我跑着去找了护士来帮忙,听到护士在里面温柔地对戴妮说,没关系你先出去吧,我知道你是个很好的孩子,但这个忙你也帮不上。
我没有听到戴妮回答。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很久之前,我高一的某个周六。我曾经一模一样地站在一个垃圾桶边,等待我的朋友完成呕吐。
那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厌食症患者,我的发小萌萌。
我小学四年级认识的萌萌。那时候,她是班里最漂亮的小姑娘,我经常跟她开玩笑说,我跟她交朋友是见色起意。
我俩是某种方面一模一样的人。小时候班上的朋友们都很喜欢结伙,一起上厕所,一起打乒乓球,我都不喜欢。
有同学在背后说我特立独行,我听了很开心,觉得那我就是全班最特别的人呗。
小萌也是这样的人。我俩一块上补习班,老师喊她回答问题,她不会,站在那里一言不发,我在下面告诉她选C她也不听,一直站到老师让她坐下。
几次之后老师就不问她了,小萌特别得意,说这就是她的目的。
但我印象最深的是初二的一天。那天我去补习班前挨了我妈几个小时的骂,一直到上完补习班心情还是很差。下课后我就自己跑到小区一块草坪上躺着。
那天下大雪,草坪上都是没人踩过的新雪,我一个人躺在那里。
过了一会萌萌来了,她啥也没问,就直接躺在我边上。躺了一会她说回家吗,我们就起来走了。
一直到现在,很多年里只要向别人介绍我最好的朋友是谁,我就总是会莫名其妙想起这一幕。
我们一起长大。高一那年回家的公车上,萌萌突然跟我说,她太胖了,她妈妈要送她去针灸的地方减肥,据说一个月保证瘦十斤,不然就全额退款。
针灸馆给她定了严格的食谱,叮嘱她如果不按照食谱来,效果会大打折扣,上面写着早饭吃一个鸡蛋,午饭正常吃,晚饭吃一个鸡蛋。
她说班级里的男同学给她起难听的外号,大扫除的时候老师让所有男生去搬桌子,总有人指着她说为什么她不来,她一个人就能搬完。
老师有时候也会默许这种玩笑,在学校活动的时候,班委会很为难地跟她说班级方队或者集体节目你先别上了,队形不好排。
从小我们都不怕答不出问题、不怕别人指责不合群,但在肥胖这件事上,萌萌害怕了。
我看着她从极端节食,掉进了暴食、催吐的循环。
我们不同校,每周六我会去找她。她的寝室一共四个人,除了她都会在周末回家。那个小小的寝室,一到周六下午就只有我们两个和一大包吃的。
我们上高中的时候还没有外卖,需要给老板打电话订饭,她一次会买一整只炸鸡,两个蛋糕,几桶泡面,薯片还有饮料,全部堆在桌子上,再一口气吃光。
她没法等到水烧开、把面泡软再温到可以入口的时候,她会直接动手撕开油包倒在干面饼上,然后塞进嘴里。
硬的方便面会扎破嘴角和牙龈,渗出细细的血丝,油渍沾在嘴上、手上,又抹到衣服上。
她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小姑娘。
我曾经试着安慰她,说你看我也胖,胖瘦不能拿来评价一个人的。
萌萌说,但是你学习好。
于是我就说不出话了。我发现自己心里竟然闪过一丝侥幸,对噢,我成绩好,所以我胖也没关系。我是幸存者。
我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想帮她布置食物,又担心这样会不会害她吃更多。最后只能坐在她身边,看她把所有东西不间断地塞进嘴里。
等最后一盒薯片也消失,我会迅速把垃圾全部收拾掉,假装一切没发生过。
这时候萌萌会坐在旁边发会呆,突然说“好撑,想去厕所”,然后跑到走廊那边的水房去吐。
最开始她会躲着我,我就假装自己也要上厕所,并且真的脱掉裤子蹲在旁边,一直蹲到腿发麻。
后来有一次我跟她一块吃,抢着吃,吃到跟她轮着吐,吐在一个垃圾桶里。
那以后她默许了我跟着她进水房,站在她身边。
我听到她尽量放轻自己的呕吐和咳嗽。我闻到垃圾桶里的酸味。大部分东西根本没消化,那是她的胃酸。
我在旁边等待,回想自己呕吐时的感觉,轻轻掐自己手心软软的肉。
暴食、生理性呕吐,都是神经性厌食的典型症状,但那时我们都什么都不知道。
某种意义上说,我和小萌都是幸存者。
没有任何人帮助我们,没有任何医治和干预。但在暴食和催吐循环了几个月后,小萌突然得了急性肠胃炎,被救护车送进医院。
挂了一个多月吊瓶后,她“幸运地”病瘦了,同时对食物的厌恶似乎也清零了。我没有再见过她暴食和催吐。
只是仍然有些小事会让我感到不安。
比如萌萌再也没有胖过。
比如每次聚餐的时候,萌萌从来不点菜,还会在来之前自己先垫饱肚子,以免被我们看到她大吃大喝的“丑态”。
每次一起吃点零食,我都能感觉到她在看我,她怕我觉得她吃太多,即使是我,她也害怕。
成为社工后,我才知道,国际普遍研究认为,厌食症患者是无法被彻底治愈的。
因为它的触发机制实在太常见了。只要患者再次遭遇身材羞辱,或是再次看到类似的广告、看到街上苗条的女孩,都可能会复发。
选择论文的研究方向时,我第一个选择了厌食症。我接受了厌食症康复中心的邀请,来到这里四个月。
我想知道,这个病是怎么形成的,要怎么治疗,到底是谁在伤害我的朋友?我要怎么能帮到她,怎么能帮到其他女孩?
我的论文里,一条一条地收集了这些女孩的病因。
Lia,16岁,八年级的时候被选中当校园杂志模特,需要她严格保持身材。她从51公斤瘦到了38公斤。
Puffy,17岁,男朋友说她胖得让自己在聚会中没面子,威胁她不减肥就分手。她从60公斤瘦到了35公斤。
Maddie,16岁,因为被同学嘲笑,她从86公斤瘦到了36公斤。
最后是戴妮。
戴妮开始发胖是在九年级,大概是65公斤。作为一个女孩的青春期发胖来说,没什么大问题。
但她哥哥很喜欢在饭桌上嘲笑她,说她吃饭的时候像猪,一块肉没咽下去就夹另一块,说她咀嚼的声音“恶心”,“从来没听过谁这么吃饭”。
他说她吃这么多根本不该坐校车上学,她一上去就会费更多的油。说她在家走路像地震,躺着则会把椅子压坏;说看到她的油脸就无法呼吸。
问答里把每一句都记得很清楚,可见这些话在戴妮印象里有多深。
更让我注意的是,哥哥嘲笑戴妮的全程,她的父母都在旁边。他们会象征性地阻止她哥哥,说你不能这么说话,不能这么“开玩笑”。
但在我看来,这些话早就超过了玩笑的范畴。
真正让戴妮开始病态减肥的是有一天,她在家里午睡,一睁眼看见有好几个陌生男孩站在她跟前。
她甚至记得那天天气很热,当时她脖子和脸上全是汗水。
哥哥的声音从他的朋友们背后冒出来:“我就说她像猪吧,她肯定比你们见过的所有人都胖。”
她觉得浑身僵硬,只能机械地用手去擦汗,穿在身上的短袖领口也湿透了,散发出汗馊。她的第一反应是觉得羞耻,因为他们会闻到自己身上的汗味。
哥哥带着自己的朋友走了,从那天开始,戴妮再也不吃午饭和晚饭了。
来到康复中心的第三周,我在单子上看见了戴妮父母的探视预约。
据我所知,康复中心的患者每天都可以给家里打电话或视频,但戴妮几乎从没打过。
在我来之前,戴妮的父母曾经来看过她一次,但他们是带着她哥哥来的。
戴妮当场崩溃,第一次在父母面前详细地描述哥哥是怎么骂她又胖又丑的。
据说,她父母当时很震惊地表示,他们之前从来没注意到过。好像他们之前真的不在场一样。
医生叫停了探视,并再三嘱咐,戴妮很大一部分病因正是来自自己的哥哥,希望他们下回不要把他带来了。
但这一次,我又看见他们是一家三口出现在门口的。
即使隔着监视器,我也能听到戴妮撕心裂肺地大喊:“我不想见他!”
戴妮的父母在苦口婆心地“劝”她,说他们已经回去跟哥哥好好聊过了,哥哥知道错了,不会再说她胖了。
戴妮的哥哥没有进探视间。我绕到探视间外面,看见他站在那盯着地面,过了几分钟,他可能是站累了,不耐烦地原地转了两圈,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掏出手机玩了起来。
而探视间里的戴妮一直沉默。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探视结束后,戴妮闷着头告诉护士,她不愿意回病区,想出去转转。我出去张望,发现她的哥哥和父母也在往大门走。
我立马冲进去拦住戴妮。
其实我没想好找什么话题,但正好我在吃糖,戴妮看到我嘴里含着东西,立马开始借题发挥地骂我是猪,吃个不停,肥得流油云云。
她看起来比之前每一次都更加愤怒。她骂我的话,和她哥哥用在她身上的几乎一模一样。
我渐渐发现,这些女孩说了什么不重要,她们没有说的那些话才重要。
比如,她们没有一个人跟我提起过未来。
聊天的时候,我会主动讲起我周末去哪玩了。有一次我去了港口,拍了很多漂亮的海,我兴致勃勃地给她们看照片,以为这个会让她们觉得很壮观或者很美之类的。
但她们的反应是觉得没意思,海边太晒,会变黑。
又有一次碰上有F1比赛,我兴致勃勃地说我还挺想成为赛车手的。她们说,赛车手的头盔和衣服都很丑,显得人太大了。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美丑可以用来评判这么多东西。
普通人的人生有很多烦恼,升学、工作、爱情、友情,而她们的人生卡在一个问题:我漂亮吗?我够漂亮吗?
有次我忍不住问其中一个女孩,你有没有想过,变美了之后要怎么样?
女孩说,如果我变美,就会有更多人喜欢我,我说话别人就会听,走在街上会有人跟我搭讪……
我说,可是搭讪并不意味着什么,跟你搭讪的人可能只是想要对你做什么坏事,比如骗你的钱,骗你喜欢他然后给他洗衣服做饭。
女孩认真地想了两秒钟,然后说,那我也愿意。
这些女孩都是十六七岁,从患病开始,她们要被关在这里接受最短半年,最长五年、八年甚至终身的治疗。
即使出院,她们能选择的未来也十分有限。
我曾经接收过由于焦虑症住进康复中心七年后出院的患者——住院时他还是个孩子,出院时他一无所有。
最后我们只能给他介绍了一个十分基础的体力工作,在动物园。因为那里没有其他人。我们仍然担心他被人刺激到,或者发病伤害别人。
而这些女孩甚至不一定有出院那天。
来到这里的第三个月,我遇到了第一次紧急情况。有个患者连续五天不肯离开病房,拒绝进食。
医生团队说,如果她再这样下去,我们必须强制进行鼻胃管喂饲。如果她还是拒绝,那么她会在14~16天后器官衰竭死亡。
我跟着医生去诊疗,看到她的第一眼,觉得她瘦到眼珠子要从眼窝里掉出来了。
她明显反应速度比健康的人要慢,医生要几个单词几个单词地和她说话,再等她慢慢理解,她就只是瞪着眼睛看医生,没有什么反应。
她的朋友一直想进病房看她,医生带两个女孩见过一面,两个十六七岁的女孩,竟然虚弱得无法聊天。
朋友给她留下了很多纸条,后来还来追着我问有回复吗,求我带她去病房。
我没法告诉她,患者已经无法“读懂”那些纸条了。
我在大厅待的时间越来越多。
帮护士把甜甜圈切成小块,因为这样女孩们会更容易尝一口;端着盘子边走边偷吃,或者假装趁护士不注意多倒一杯牛奶,每半个小时举手要一次零食。
我还主动发明了一些新的玩法,比如和她们玩迷你篮球,把篮筐放在地上,从远处投球,只有连续进了10个,才可以自己选一个喜欢口味的蛋糕。
我故意一直投不中,其中一个女孩已经连续进了30个球,我作势抢她蛋糕,她生气地说我耍赖,抢着把蛋糕塞进了嘴里,还不忘怼我一句:“我不给你吃!”
到最后我自己打累了真的想吃蛋糕了,五六个女孩一起盯着我,说你还没进球呢,你不能吃!
护士带我们玩猜电影人物的游戏,每个人想一个人物然后模仿。
这群孩子的脑回路很奇怪,戴妮想模仿安娜贝尔,一个恐怖电影里的鬼娃娃。她轻轻地卧倒在地上,双手抱在前胸。反正我们没一个人猜出来了。
有个女孩想模仿小马宝莉。但她太虚弱了,一趴下去两只细胳膊就乱抖,甚至无法完成双手双脚撑地的动作。
她急得胡乱比划,我干脆走过去趴在地上,说你骑到我后背上。
她双手抓住我的肩膀,我跪在地上,把她驼起来。
她太轻了,除了她的骨头硌得我生疼之外,我几乎感觉不到背上有一个人。
女孩们马上看出了我们表演的是什么,开心得大呼小叫。
接着又有一个女孩偷偷跑来问我可不可以协助,她想模仿一个芭蕾舞的动作,但别说跳舞,她连跳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我轻轻把她抱起来,她两只手环住我的脖子,上半身整个在空中,尽可能地做出一个舞蹈姿势。
她的档案我也看过,患上厌食症之前,她的体重达到了225斤。
她在一年里瘦了90斤,因为催吐,被转入康复中心的时候,上下两排牙都被胃酸腐蚀了。
表演结束后,女孩来跟我道谢,她很腼腆地冲我笑:“之前没人能抱得动我。”
我故意很大声地说,那是别人太弱了,我可是有140斤,就算再来一个你,我也照样能抱起来。
那天之后,大部分女孩对我的态度都变得很亲近。除了戴妮。
有回中午吃饭后,女孩们排队去称体重,我也跟着去称。护士煞有介事地也帮我记录,做成表格。
结果第二天下午戴妮活动的时候走到我身边,大声又得意地喊:“我就说你是肥猪!140斤的肥猪!”
我告诉她也可能又重了,因为这会儿刚吃完午饭。
孩子们有人忍不住笑了。戴妮脸涨得通红。
其实我也问过医生,这样让戴妮一直攻击我,对她有好处吗?人并不会因为一直充满恶意而变好。
医生说,其实在这群女孩中,因为长期饥饿导致的情绪问题,因为对自己的厌恶,她们非常容易出现霸凌。
而且戴妮讨厌我理由充分。在我来之前,戴妮一直是全康复中心最优秀的女孩,大口吃饭、体重稳步上升。
但我来了之后,她的地位被动摇了,自然会讨厌我。
医生们最终决定静观其变。厌食症的康复是一个太漫长的过程了,他们希望女孩们能接受各种变量。
我来的第9周,是戴妮的第三次探视。
我远远就看见戴妮的哥哥出现在大门口,跟在她父母身后。医生在我旁边骂了一句脏话,喊着有没有人去拦住他。
我自告奋勇冲过去,张开手拦在他面前,让他坐在椅子上别动。
他问我是谁,我习惯性地回答说是社工。他没追问,乖乖坐下了。
戴妮的父母进去探视,他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有些无聊,问我哪里有卖咖啡?我说你回家喝吧。
他可能一辈子都不用知道,一杯拿铁的热量是360千卡,但他妹妹永远都会记得。
探视结束后,我回去看了录像,戴妮的父母仍然在老生常谈,她哥哥真的很想和她道歉,一家人之间不应该有仇恨。
但戴妮这次没有哭。她只是从头到尾没有抬起头看她的父母。
医生告诉我,再往后他们可能要正式介入戴妮的家庭关系。
也就是由医生主导和戴妮的父母谈话,直到他们建立起正确的交流模式,再要求他们在保持沉默的情况下,让戴妮坐到他们身边试试。
最开始可以只要求戴妮待一分钟,然后由她决定,一点点延长。
我们想给她空间,在爱自己的前提下,再去决定要不要回到这个家里。
我在康复中心待了四个月,期间没有任何一个女孩“康复出院”。
但我的论文数据已经收集完了,我需要回去写完论文、毕业,成为一名正式的社工。
我要走的那天,女孩们为我搞了个派对,大家坐在一起吃蜂蜜蛋糕。戴妮还在翻白眼,让我走就赶紧走,别耽误大家时间。
有个女孩不高兴了,说她太坏了,没礼貌。戴妮扭头就走,直到派对结束也没回来。
我以为这就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了。但就在我快要走出中心大门的时候,戴妮突然冒出来拦住了我。
我调侃地问她怎么了,你还没骂够?
戴妮板着脸,很生硬地问我,我做的研究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将来要写书吗?那她们也会被写到书里吗?
我解释说不是,它算是我的作业,如果能发表,也不会成为书,而是发表在别的地方。
她沉默了一会,破天荒地说了一句,不管怎么样,希望你能把这个什么研究弄好。
我的论文整理了这23个女孩患病的原因,研究的核心是厌食症发病率与性别的关系,尤其是她们是否会因为是女性,在还没有发胖的时候就提前开始焦虑。
这篇论文最终没有被选上发表,偶尔我会觉得,我欠她们一个故事,所以写在了这里。
但我看到那家厌食症中心还在招募志愿者,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倒霉蛋”,要去跟她们斗智斗勇。
离开厌食症中心的那天,我给萌萌打电话,说研究做完了,今天最后一天。
她问我之后还会再见到这些小孩吗,她们什么时候才能出院?我说离出院还早着呢。
她又问了我一个问题,说频繁称体重也是有病的吗,如果只是为了图个心安呢?
2021年,我回国,去公司找萌萌,等她下班一起吃饭。
初春很冷,隔着厚厚的衣服,我还是能感觉到她的半个后背和腰被一片很硬的东西勒得紧紧的。
她的脸色不太好,在地铁上我们拍了很多照片,她一边生气地说前置相机里自己又黄又绿,一边动手开始调整参数。
我握住她的手,细瘦且冰凉,手背干燥到甚至有点起皮。
点菜的时候她有点犹豫,说自己不饿,我说你别演,这里只有我,你把束腰脱了就饿了。
她好像才反应过来,我回家了。
当她把束腰抽出来的时候我比量了一下,这东西系起来可以把人的腰勒到只有60厘米,内脏大概会被挤成一团。我不知道她戴了多久,她始终没和我提过。
我们点了很多吃的,太久没吃东北菜,我一边狼吞虎咽一边疯狂赞叹。
萌萌一开始还在犹豫,后来大概是不想扫我兴,我们吃光了点的所有东西。她靠在椅背上,说自己要撑死了。
隔壁商场里有个大型的室内儿童乐园,海洋球池和滑梯一应俱全,家长带着自己的孩子上蹿下跳,我说来,我们去那边玩,我一直想去抢小孩玩具,顺便消化消化。
两个小时之后人家打烊,我们回家,走到商场门口的时候她突然说,好像真的消化了。
从冬天到夏天,我们一起吃过很多很多顿饭。
我没有像小时候那样夸她漂亮、很瘦所以可以吃,我从康复中心学了一大堆坑蒙拐骗的招数,我说吃完我陪你去消耗热量啊,我们去遛弯、骑车,跟小孩抢滑梯。
我会常常转发好吃的餐厅,大喊大叫我要去吃这个我要去吃那个,于是她也会亢奋起来,跟我一起比较哪家东北菜比较正宗。
夏天的时候贴在一起,我会时不时捏捏她,她有很好摸的肌肉,但我的肉也有不一样的幸福手感。
我们一起消磨很多吃完饭后的黄昏,夏夜的晚风吹走薄汗和整盘锅包肉的热量。
天空中的月亮胖胖瘦瘦,没有人在乎。
有部很热门的美剧说,暴食症患者的问题是,把食物当成了爱。
就像有人心情不好就会想大吃一顿,爱太虚无缥缈,而食物带来的热量是踏踏实实的。
厌食有类似的原理,患者们会相信,体重秤每下降一格,人们对她的爱就会上升一格。
这也是为什么这种疾病多发于少年时期——越是孩子,越希望道理这么简单。
侯小圣告诉我,她可以确定,23个厌食症女孩的发病原因,都有亲人、同学、恋人、朋友等亲密关系的霸凌。
她们需要被关在康复中心,正是因为这些亲密关系的安全网破了洞。
她想对大家说,请你一定要成为你身边重要的人的安全网。请一定要一而再、再而三,坚定地告诉对方,你爱ta,无论美丑。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卡西尼 小旋风
插图:大五花
本篇1086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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