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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宛瑜文学”谈起:十一年间,我们对“出走女性”的理解出现了怎样的变化?

从“宛瑜文学”谈起:十一年间,我们对“出走女性”的理解出现了怎样的变化?

文化



撰文 | 实习记者 代科卉

编辑 | 林子人


“亲爱的宛瑜,这么多年我终于理解你的离开,被公认为第三部败笔的地方,此刻却如惊雷般炸响,你的飞机在2012年落地,而我的飞机此刻正在起航。”这是最近流传于网络的一封信,它横跨十一年,寄给了《爱情公寓》中曾被质疑的林宛瑜。


宛瑜是十余年前热播剧《爱情公寓》中的一角,她是世界百强企业林氏银行的千金,本应在纽约学习音乐,却因不满家族的婚约而断然出逃,阴差阳错地来到爱情公寓,在此展开友谊、偶遇爱情。在一切都仿佛步入正轨时,她却再次出走。脱下婚纱、留下信件,宛瑜提上行李前往巴萨罗那,空留男友展博的痴情与观众的不解。


“宛瑜文学”(图片来源:小红书)


十一年后的今天,宛瑜出走却得到了越来越多的认可。人们温柔地以“亲爱的宛瑜”为信头,表达对这个角色结局的释然与理解;林宛瑜仿佛从“任性的千金”形象中挣脱,焕然成为洒脱自由的反叛者。“质疑宛瑜、理解宛瑜、成为宛瑜”,这短短三个词跨越了不算短的年头勾勒出观众对这个角色的认知,其中转变颇耐人寻味:十一年前,宛瑜的两次出走,被赋予了不同的意味,第一次是逃离,第二次却为何是任性?十一年后,质疑又为何摇身一变,成为寄望?




从娜拉看宛瑜


宛瑜的两次出走,对应着她的第一次与最后一次亮相。第一次出走,宛瑜因“不想嫁给没见过的人”,毅然离开,开启了首次独立生活,这次出走在观众心中意味着“勇敢”,也标志着她在爱情公寓的故事拉开帷幕。第二次出走同样以婚约为起因,宛瑜用十四个“不行”拒绝了展博的求婚,决心离去。她虽不舍温暖的爱情与友谊,却更向往自由与冒险。门砰地关上,观众的质疑却扑面而来,宛瑜被视为任性、绝情的人,过去与展博的可爱互动也因这个结尾而变质。令人困惑的是,宛瑜的两次出走明明都是追求自由的选择,为何却引来不同的评价?


《爱情公寓3》剧照(来源:豆瓣)


提到“出走”,我们自然会联想到千万“出走女性”的叙事原型——娜拉。她是挪威作家易卜生(Henrik Ibsen)笔下的富商之女,嫁给律师海尔茂过上了表面幸福的生活。然而一次危机向她揭示了浪漫宠爱皆为幻象,她渐悟自己只是被父亲和丈夫摆布的“玩偶”,于是毅然决定离家出走。


戏剧以“砰”的关门声结束,中国女性的门却渐开了一条缝。五四运动伊始,易卜生戏剧《玩偶之家》被引入中国,迅速风靡,它承载着国人与时俱进的现代性观念与性别认同,“娜拉”不断在历史长廊中被挪用与转化,“宛瑜”正是新世纪的一处微小实践。


现代性别史学者许慧琦在《娜拉在中国》一书中指出,娜拉被引入中国之初,她被赋予一股冲破束缚、追求自由之意,被视为冲出“父”家门,抵抗包办婚姻的典范。然而,她出走的是“夫”家门这一事实却被忽视了。许慧琦解释道,


“在民初新文化思潮下,对于人的发现,使人类个性自然表达的爱情,被赋予崇高而神圣的意义。当时的青年视爱情为挑战传统的对象,相信唯有通过‘爱’才能成为完整、自由的人。”


《<娜拉>在中国:新女性形象的塑造》
许慧琦 著
政治大学历史系 2023-1


因此,逃“父”追“夫”反倒成为解放的表达,与这一逻辑相似,宛瑜两次出走换来截然不同的理解,或许正因其出走的对象不同:宛瑜第一次出走是“走出父之家”,她从传统的家庭共同体逃跑,这被视作寻求自由的反叛,一如娜拉出走之畅然;而第二次出走则颇有“走出夫之家”的喻义,更是叠加了对温暖友谊的抛弃,这不仅击碎了爱情公寓里乌托邦似的情谊想象,也抛下了那一时期人们所珍视的浪漫爱情。




千禧年间的落跑千金与逐爱灰姑娘


2009年,《爱情公寓》首播,当时国产偶像剧《一起来看流星雨》风头正劲,《恶作剧之吻》《王子变青蛙》等偶像剧的影响力依旧不减。这些剧集中,纯情王子爱上灰姑娘的故事情节一次次奏效,女性被塑造成需要被拯救的对象,她们不断寻求一种依附和保护的状态。


在一众“灰姑娘”式的女性角色中,宛瑜“落跑千金”的形象显得格格不入。她从未等待王子的到来,而是选择独自探索未知的世界,在她的世界里,爱情诚可贵,自由价更高,可这并不被当时的大多数观众理解,人们更青睐“灰姑娘”式的女性角色。


《王子变青蛙》剧照(图片来源:豆瓣)


同一时期,也有部分电视剧试图在更现实的语境中探讨女性处境。《大女当嫁》讲述一位大龄女教师迫于家庭压力,寻找爱情的故事;《杜拉拉升职记》聚焦白领杜拉拉的职场成长,她最终既实现了职业抱负,也收获了爱情。在一众追求大团圆式结局的叙事中,宛瑜却一走了之,留下了一个备受争议的开放式结尾。媒介性别研究学者王蕾指出,21世纪初期,独立自由的女性容易因僭越男权而遭受嘲弄与贬抑,而宛瑜则成为了这个靶子。


不难发现,“家庭=爱的共同体”的神话在那时尚未被打破,但如上野千鹤子警示的那样,给爱赋予象征性的价值并将其推上神坛,实际上源自长久以来榨取女性再生产劳动的意识形态机制。大众传媒对此难辞其咎,它在反映了社会价值取向的同时,也建构着新的或强化着旧的性别观念——在众多“灰姑娘”与“剩女”叙事中,它以隐蔽的方式拒绝解放,并借机打造爱情神圣至上的神话。


《媒介·权力·性别:

新中国女性媒介形象变迁与性别平等》
王蕾 著
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 2018-12


中国人民大学人口学系学者杨菊华等人在《近20年中国人性别观念的变动趋势与特点》研究中发现,在2010年,即使大部分的受访者(83.52%)承认女性的能力不比男人差,但44%的受访者依旧认同“干得好不如嫁得好”的说法。这类观念暗含着女性对现实困境的消极躲避。


千禧年以来,中国在全球化的浪潮下不断逐浪,迎面是商品经济发展的机遇,背面是劳动力市场体系的动荡。此时,大量女性走出家庭、涌入就业市场,她们和世纪之交的“妇女回家”危机挥手告别,女性权利意识普遍提高,但却又陷入了“市场”和“家庭”的双重角色的负担中。


上野千鹤子指出,双重角色意味着“女性作为雇佣劳动者在资本主义制度下遭受着剥削,同时又作为家务劳动者在父权制下遭受着剥削。”此外,双重角色还意味着,女性需要在社会公共领域表现出理性、坚毅等传统意义上“男性气质”的一面;而在私人生活空间里,女性又要体现女人的温柔细腻,成为贤妻良母。


在双重角色的轮换中女性所背负的压力不言而喻。2013年,心理学学者田丽丽等人曾以435名职业女性为研究对象,对其自杀态度及意念进行实证研究,发现职业女性的自杀意念检出率为27.82%,高于城市居民(7%)和农村居民(14.9%)。


在这种巨大的压力下,我们不难理解女性如何陷入大众文化打造出来的甜蜜幻像,拼凑出理想化的浪漫后花园,在“白马王子”式的男性形象中获得替代性满足,又或在家庭伦理剧、职场晋升剧中释放焦虑。然而,宛瑜出逃的故事恰恰处于某种真空地带,她既没有在异性恋关系中承诺永远,也没有在职场中确立自身位置。毕竟,当一部分女性依旧被囿于婚姻与就业时,宛瑜却两度出走,追求自由与冒险,这当然是勇敢的、令人艳羡的,却也不免令人失落与困惑。




重新认识宛瑜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张春田曾追踪和重构“娜拉”进入中国的历史和文化语境。他指出,五四时期“娜拉出走”的形象风靡全国,成为多重含义的精神楷模和典范,这与知识分子反传统情绪和追求新思潮的冲动相关,也离不开中国女性主义运动的现实需求。


时隔十一年,林宛瑜重回人们视野,开启了时新的“宛瑜文学”。这也呼应正着当下社会对自我发现和女性主义议题的讨论,她的形象呈现出女性追求主体性的意味,传达了个人自决的果断。她的出走不仅是在追求“自由”,同时也反抗着依附性关系与男性主导的两性秩序。但除此以外,“宛瑜出走”与过去“娜拉出走”的走红不尽相同——它与社会现实互动,反映出了新的社会面貌。


《女性解放与现代想象:

思想史视野中的“娜拉”》
张春田 著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4-12


关于“娜拉出走”的反传统与追思潮,许慧琦并无异议,但她进一步指出,“五四时代的新女性形象原型,并非因社会自然变迁,或女性自身觉醒所诞生,而是由反传统主义者,且主要是男性,率先呼应重构个人与家庭、社会的关系,进而塑造出现代人的典型。”这段话有两个重点:一是男性主导,二是去性别化。


美国学者维拉·施瓦茨也表示,带起这股“娜拉热”的五四学人皆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的主要用意在于藉由娜拉来评估个人主义在中国的可行性,而非仅将注意力放在妇女解放的课题上。”换言之,他们试图唤醒的是有心突破传统的青年男女,而非仅止于女性。


比如,胡适提倡娜拉的精神,体现就是他心目中具有自立心的现代理想人格:“娜拉飘然离去,只因为她觉悟了自己也是一个‘人’。”出版《易卜生》一书的刘大杰在论及“娜拉”的本质时,也表达了类似的观点:“娜拉不是男性,也不是女性,是未来的超大象征。”这种去性别化的处理纵然使更多人受益,却也模糊了女性解放的重点。


另一方面,彼时精英男性所主导的“娜拉”叙事,掌握了新女性论述的走向与形象特质,并使中国女性相信,唯有透过学习并认同娜拉,才可能达到与男性同样的,“人”的层次。


这种由精英男性主导并定义的出走叙事,看似解放了女性,却又无不将其置于男性提供的道路中,这种情况在当下“宛瑜出走”的再创中被颠覆。给宛瑜回信的大多是女性,制作相关二创内容的也多为女性,她们自己站出来,引领新的潮流,对宛瑜进行新的诠释,要回“出走”的定义权。


《爱情公寓3》剧照(来源:豆瓣)


此前李银河在与上野千鹤子的对谈中提到,“过去,中国争取女性权益的发展一向是自上而下的,而现在,自下而上的趋势越发明显。”可见,如今的女性叙事权也越发从男性滑向女性。


在五四“娜拉热”方兴未艾之际,鲁迅显得很冷静,提出“娜拉走后怎样?”的疑问。他甚至直言,出走的娜拉仍有可能为了钱而卖掉自由。而她的未来,“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这一提问在当时十分振聋发聩,在今天它是否依旧适用?


答案是肯定的,也是否定的。肯定之处在于,“觉醒之后,怎样获得自由”的讨论直至今日依旧值得进行下去。它一次又一次提醒着我们,有时出走并未让女性摆脱父权制资本主义的枷锁。但否定之处则在于,这个问题是在女性普遍缺乏经济权的社会语境下提出的,在女性经济权相对改善的当下,这一疑问是否应当也随之改变?女性解放问题是否应当放置在一个更为广阔、也更充满争辩性的空间中讨论,我们又可以提出哪些属于这个时代的新叩问,需要怎样的出走叙事?


参考资料:

杨凤:《当代中国女性发展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年。

上野千鹤子:《父权制与资本主义》,浙江大学出版社,2020年。

王蕾:《媒介·权力·性别:新中国女性媒介形象变迁与性别平等》。

张春田:《女性解放与现代想象 :思想史视野中的“娜拉”》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

杨菊华,李红娟,朱格.近20年中国人性别观念的变动趋势与特点分析[J].妇女研究论丛,2014.

田丽丽,周文静.职业女性自杀态度与自杀意念及其影响因素分析[J].妇女研究论丛,2013.

許慧琦《「娜拉」在中國 : 新女性形象的塑造及其演變》,政治大學歷史系,2003-1.

金窗爱. 中国当代女性就业问题研究[D].东北师范大学,2012.

华昊. 社会转型时期电视剧中的女性意识嬗变[D].苏州大学,2012.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撰文:实习记者 代科卉,编辑:林子人,未经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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