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魏芙蓉 殷盛琳 蔡家欣 徐巧丽 李晓芳
编辑 | 王珊瑚 毛翊君
一年前的7月,郭晨晨经过选拔,成为齐齐哈尔市三十四中女排队的二传。“她被选上很开心。”好友钟心回忆,“她说喜欢一个团队为一个目标奋斗的感觉。”
从那时起,这个14岁的女孩,电脑、手机,甚至平板的屏保都是排球。因为训练,她大概瘦了15斤,性格也变得开朗了,同学称她“搞笑女,每天有用不完的梗”。
郭晨晨小时候练钢琴,曾经的梦想是当一名音乐老师。在钟心印象中,那时的郭晨晨“说话比较直”,真心的朋友不多。后来钟心搬到外地,有次再问起郭晨晨钢琴考了多少级,她才说,“现在就瞎弹了,都在搞排球了。”钟心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开始喜欢排球,但听她说过,在排球队里,“找到了大家庭的感觉”。
在这个家庭里,她们一起做游戏,一起挨罚,渴的时候喝同一瓶水,饿的时候吃同一顿饭。郭晨晨爱吃糖,她们会一起分享糖果,分享面包,喝奶茶……在一位队员的眼中,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家人。
三十四中女排成立于2001年,在东北是一只小有名气的队伍,曾培养出国手。去年7月,主教练高嵩带领女孩们参加全国体育传统项目学校联赛,这是过去疫情三年里,女排队第一次参加全国性的比赛,她们陆续击败来自长沙、郑州等学校的排球队,最后拿到全国第六名的成绩。就在上个星期,她们在牡丹江参加黑龙江省第十八届学生运动会,夺得亚军。
在这个家庭里,最年长的是主教练高嵩,他今年50岁,在三十四中任教多年。高嵩的社交账号里几乎都是女孩们日常训练的视频。她们在墙壁斑驳起皮的体育馆里折返跑,锻炼拦网技巧,练习接球,高嵩还打趣她们,“接球要像抢冰棍儿这么积极该多好啊。”
队里另一位教练丁琳娜去年刚刚加入。40岁的她原本和丈夫在哈尔滨做家具生意,受疫情影响,生意赔了不少钱,去年他们关闭店铺,一家人从哈尔滨搬回老家齐齐哈尔。就是在这时她接到了三十四中女排教练高嵩的邀请,“要不你上我这给我带队来?”
退役前,丁琳娜是四川女排的二传手,朋友评价她“冷静,球打得聪明”。现在的她身材胖乎乎的,有段时间把耳侧的头发推平,顶着一个帅气的武士头。她性格里有东北人典型的一面:直爽,大大咧咧,笑起来尤其夸张,“前仰后合的”。
她几乎从不请假,忙不过来的时候就带着全家上训练场,7岁和5岁的儿子是球场的常客。女孩们都叫她“娜姐”,出事后,一位队员在文章中回忆,“你总是骂我们批评我们罚我们,可你真的跟我们处成了好朋友。”
7月中旬,丁琳娜刚带队参加完牡丹江的省内比赛,8月底的全国比赛又在等待她们。7月23日是个周日,丁琳娜没打算休息,准备出门时,妈妈都忍不住劝她:“下这么大雨你还去?这俩孩子在家(要妈妈)”。丁琳娜安慰她,“没事,我5点多就回来了”。
雨还在下。那一天有两位教练和17个女孩参加训练。在三十四中,这些排球队员是出了名的刻苦努力,每天中午开始训练,要一直练到晚上六点半。7月19日学校就放暑假了,但她们寒暑假也要加练。当地另一所学校的体育生说,“她们练得比有的男队都累”。
下午2时许,训练中途,体育馆棚顶毫无征兆地倒塌下来,事发突然,只有4人顺利逃脱,15人被埋在下面。据丁琳娜好友说,顺利逃生的女孩中,有人正在门口喝水,有人正好去了厕所。
●齐齐哈尔三十四中体育馆事故现场。图源东方IC丁琳娜在体育馆北侧的废墟中被发现,消息传到好友处时已经是7月24日的凌晨12点半,现场情况称探测仪检测到了微弱的生命迹象,但她在送医半小时后就被宣布离世。
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经历了什么?救援人员后来在废墟的同一位置找到了另一个女孩,是队里的二传,朋友们结合丁琳娜生前的习惯推测,出事的前一刻,“她是不是带着孩子在那练二传呢?”
张心雨从废墟中爬出来时,大声喊着队友的名字,在她的回忆里,只有高教练还在回复她,当时高嵩满脸是血,下半身被压着。出事时张心雨被坍塌的楼顶扣在下面,幸运的是身体被没压住,很快就从墙块的缝隙中爬了出来。她跑到附近综合楼工地上,找工人拿电话报警。那时,附近的工人还不知道,占地面积1200平方米的体育馆,馆顶几乎全部坍塌。打完电话,张心雨又返回现场,帮助救援人员画体育馆布局。后来的搜救过程中,她看到,每个曾经的队友,都被浑身是血地抬出来。好友于若菲还在下面,出事后她第一个喊的就是对方的名字,没有回应。14岁的于若菲也是队里的二传,身高180公分,朋友们说她是一个黑瘦的女孩,都管她叫“黑黑”。同班同学小蝶印象中,于若菲是个温温柔柔的人,打排球也没有耽误学业,语文小检测时她的文言文背得很熟。平时的日子里,于若菲喜欢玩《光·遇》,一款社交冒险类游戏。只有训练太累时,她才会和朋友抱怨几句。据小蝶介绍,三十四中的女排实力在当地很强,学校会从区县小学挖人。她的小学同学小冷,就是其一。“她被三十四中挖了两次才过来,一开始觉得住得太远了,后来三十四中提供了住所,她才同意。”小冷也在此次倒塌事故中受伤,脱险后一度回到现场救人,目前转去了哈尔滨的医院治疗。郭晨晨没有这样幸免于难的好运气。事发当天,好友西柚是在朋友圈看到的消息,同学们在说,学校体育馆塌了,下面压人了。她那会儿刚睡醒,脑袋懵懵的,反应过来后,马上给郭晨晨发了微信,问她在哪,但始终没有得到回复。西柚一边祈祷朋友已经逃了出来,一边往学校赶。西柚和郭晨晨认识4年,2019年假期,她们在课外英语补习班上第一次有了交集。两人来自同一所小学,性格又合拍,逐渐成为可以一起聊八卦、互相斗嘴的“损友”。因为姓氏,她给晨晨起了很可爱的外号,“锅包肉”。西柚记得,刚认识那会儿晨晨才四年级,个头就已经蹿到了1米6,在一群小学生里显得又高又瘦,自己当时只比她矮3厘米。但之后几年,这个差距“令人心碎”地逐渐拉大,锅包肉长到了1米7多,自己还是1米6出头,“平时在一起要仰头瞅她”。她们经常去街上闲逛,买奶茶喝,或者去商场抓娃娃,虽然两个人技术都不怎么样。西柚印象里,上次和晨晨一起玩游戏,是在打《蛋仔派对》。后来因为集训时间长,两个人出去玩的次数变少了。她记得晨晨说过,排球训练很苦,但自己从没想过放弃这条路。●郭晨晨朋友圈,纪念自己打排球一年。钟心提供
出事那天西柚赶到三十四中门口时,已经围满了人群。她站在侧面,什么都看不到,连朋友离世的确切消息,也是在网络上知道的。那天,三十四中的学生都在放暑假,很多学生是路过学校才知道出了事。即便和女排姑娘不同班,不少人也跟她们有过交集。上个学期,三十四中要求身体没有特殊情况的学生,都要在足球、篮球和排球三个协会中选择一个,提前为之后的体育中考做准备。排球报名的学生很多,老师不够,学校就安排了女排队员来上课,她们被学生们称为“姐姐”。每位姐姐的训练风格都不同。比如赵欣,她的风格较为随性,训练间隙会带学生们玩真心话大冒险。梁书婷很细心,半个月一次的排球课上,梁书婷从基础的姿势教起,到期末前的最后一堂课,已经教完了垫球。她会一个个盯着动作,有人不标准了她就上去纠正。学妹小晴说,垫球时,有学生把哪只手在上弄混了,梁书婷一眼就能看出来。梁书婷也怕她们觉得训练枯燥无聊,会跟她们唠嗑,每次上完课还会给她们一个拥抱。体育馆倒塌时,赵欣去上厕所,躲过了这场遭难,梁书婷则遇难了。在朋友和同学的记忆中,梁书婷长得白净,笑的时候会露出可爱的小虎牙,头发带着天生的羊毛卷。最亲近的朋友们都管她叫“阿梁”。阿梁之前因为腿伤休学过一年,年龄比其他队员大一些。同学想象倒塌的体育馆顶落在人身上的重量,“这么一砸她的腿肯定会更痛的”。她本来已经被实验中学录取了,那是齐齐哈尔市最好的高中。九月开学进入高中后,她就会转入新的排球队,却在这个夏天一次普通的训练里遇到了意外。“我们学校的女排队基本上全军覆没了。”小晴说。这次事故中,共有11名女排队成员遇难。她不知道新学期开学后,大家的排球课要怎么继续下去。教练高嵩在这场事故中获救,网上流传的现场救援视频中,他下半身埋在废墟中,口中呼喊着队员。高教练后来被送往哈尔滨的医院,一位朋友从其妻子处得知,获救后的他一会儿哭,一会儿喊队员的名字。很多队员从小到大都被家里捧在手心里。据北京青年报此前报道, 一位队员的母亲,在社交平台上记录女儿训练和比赛的瞬间。有的家长,一有空就会专门陪孩子到体育馆训练。部分遇难者的遗体事后被送往火葬场,7月24日,两个离世孩子的家长和孩子告别后,特地来到停放在三楼的丁琳娜遗体前,父母们流泪鞠躬:丁教练,孩子就交给你了。
他们在寻找林子星、于若菲、郭晨晨……一个喜欢打排球的齐齐哈尔三十四中的女孩。幸存者的社交媒体下面,很多人在打听她们的消息,地址来自全国,其中一些是遇难女孩的朋友,以及曾经的场上对手。出事第二天早上,郑州外国语学校的女排队员晓舟给林子星发了两条消息,“你有事吗?你们都怎么样?”作为副攻,晓舟和林子星交过一次手。去年夏天,他们学校和齐齐哈尔三十四中争夺全国传统项目学校联赛排球项目的第五、六名。短暂的交锋里,她感受到对手们松快的氛围。“我刚走到前排,她们的人就隔着网开始跟我聊天。”其中就有林子星。她穿着2号球衣,个子将近1米75,是负责拦网的三个人之一。晓舟对她印象很深,“短发、酷酷的”,但说起话来又有点反差,“很温柔幽默”。比赛中,晓舟吊了一个角度比较刁钻的球,林子星和队友没能防住,直接开起玩笑,“你这球吊得怪有深度。”赛后,一堆人加好友,高教练在一旁乐,“人家打得这么好,你们还好意思去加。”在黑龙江学生女子排球队里,齐齐哈尔三十四中实力不算最强,但是一支让人尊敬的队伍。黑龙江伊春铁力一中的女排队员小帆称她们,“队员间的感情特别好,充满青春活力”。在竞技场上,为了营造对抗氛围,有些运动员会喊出“一传接飞”这样不利对手的话,但三十四中的女排队员从来不会。小帆对她们的女教练印象也很好,“为人正直友善,我们都很喜欢她。”今年7月刚结束的黑龙江学生运动会里,小帆和她们成为了对手。面对全国冠军铁力一中队,三十四中的发挥不算稳定,“只要我们发球有点进攻力,(她们)球就会接飞”,小帆回忆。但她们“不怕输”,小帆尤其记得一个短头发的4号主攻,人称“大林子”,“拦网的时候总是打直线拐我手”。这场比赛,三十四中以0:3的成绩输了,拿到全省的亚军。7月20日那天,在牡丹江师范学院寝室楼下,绥化十中的一名田径手迎面撞见了这十几个女排姑娘。当中一个捧着亚军的大奖杯,其他人推着行李箱,大笑着讨论,回去要怎么庆祝,下一场比赛怎么打。这个田径运动员对她们印象深刻,“大长腿、脸上的笑、还有手里的奖杯,很让人羡慕。”不论输赢,这群十几岁的姑娘们习惯向前看,会跟对手约定,明年再战。比如自由人魏羽馨,就跟鹤岗队打接应的辣椒约好明年6月见。遗憾的是,辣椒再也等不到这位对手了。女孩们遇难的消息很快在朋友圈传开,班里的许多同学都去校门口送了鲜花与纸条。小鱼刚从外地回来,7月25日早上才在父母的陪伴下,去为朋友郭晨晨放了束花。“你爱吃糖你回来我买给你吃好不好,我把作业给你抄,班里的同学都等着你回去呢。”许多前去悼念的当地人都带了黄桃罐头和AD钙奶。郭晨晨的一位朋友说,在东北,大家觉得发烧感冒吃一个黄桃罐头就好了,“桃子嘛,逃过一劫”,他说,尤其是走出家乡的东北人,会说有了黄桃罐头,神会保佑每个东北孩子。丁琳娜的两个孩子还小,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只听说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丁琳娜的母亲两夜都没能睡个好觉,只要一闭上眼睛她就会看见女儿,“娜娜回来了,她站门口敲门(让我)给开门”。之前她一直是家里的主心骨,疫情时丈夫创业不顺,父母身体状况不断,她包揽家里大小事务。只有今年春节,跟发小吃饭时,她喝了不少酒,才借着酒劲抱着发小哭了好久。●近日,齐齐哈尔三十四中校门前,无数人手捧鲜花等来到校门前,悼念遇难的女排孩子和教练。图源东方IC
悼念的人中还有陪练褚佳良,他带来了自己排球俱乐部的队服和奖杯,“孩子们以后还有很多荣誉没得到呢,我把我得过的荣誉给孩子们带走,让孩子们知道我跟她们一直在一起”。齐齐哈尔的排球圈不大,很多次重要比赛前,丁琳娜会打电话给排球圈的朋友们,“孩子们要去比赛了,帮忙来看一看”。三十四中的体育馆里,算得上是女孩们叔叔阿姨年纪的业余爱好者们组成一支队伍,跟女孩们打对抗赛。丁琳娜借着这样的机会给孩子们纠正动作:“你看,人家这个球处理得就很好,这就是多打比赛,多看比赛积累的经验。”7月23日那天,褚佳良如果不是去哈尔滨打业余赛的话,大概率也会在体育馆打球,顺便给女孩们指导动作,前几天他们还在一起吃西瓜。和灾难擦肩而过,褚佳良已经两夜没睡。他在自己的社交平台上写:“多希望一觉醒来收到老高微信,约我去陪孩子打球,打完烤肉喝酒!一切就是一场梦。”那天,他跪在重重叠叠的花束前,“下辈子还给你们当陪练,孩子。”确认林子星出事以后,郑州外国语学校的晓舟产生了恍惚感,“我不敢相信,觉得她离我特别远又特别近”。她在朋友圈发了一张两人的合影,那是去年赛后的晚上,林子星邀请她到自己宿舍玩时,两人拍的合影。晓舟嫌林子星一下把手机举得太高,又突然降低,照片出来时,两人都嫌弃。“当时我们俩都说这张也太丑了吧,我们等下一个全国比赛再拍一张吧。今年的全国比赛就要来了,但你不在了,记忆就定格在那个晚上……只愿你在上面开开心心,希望我们来世还能做场上的对手场下的朋友。”版权声明:本文所有内容著作权归属极昼工作室,未经书面许可,不得转载、摘编或以其他形式使用,另有声明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