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评《芭比》:乐园崩塌才有了真实的人
文|王恺文
《芭比》表达性别议题特别直白。评论这样一部电影,同样也必须开宗明义地亮明自己的身份属性:我是一名顺性别异性恋男性(也就是直男),基于对父权制的负面情感与理性认知,站在支持女性主义的一边。
另一方面,《芭比》本身加入了海量电影梗,其中不乏男性如何借助影像来建立文化统治权的段落,尤其是他们喋喋不休地阐释”男人电影“的理论与实践。在这一背景下,专业术语的滥用近乎暴政,我将在下面的文字中力求避免使用一些词语:元叙事、表征、隐喻、意识形态、消费主义……至于“父权制”,则是电影已经直接吼出来的词。
换句话说,《芭比》是一部激励人去说人话和做人事的好电影。我对于这部电影的评价,也仅是我的一家之言。
三个世界的纠缠
《芭比》中实际上有三个世界,而不是两个。
第一个世界是“芭比乐园”。这里的一切似乎都达成了种族与审美的“多元化”,不同肤色和文化背景的女性在可以扮演总统、法官、医生、科学家等等。她们以一种轻松的态度,运行这个没有任何痛苦的快乐国度,而男性则被排除在核心的政治、文化圈子之外。
这里没有死亡与衰老,男女都没有生殖器,当然女性也不来月经。这里所有的人都是“标签拟人”,是刻板印象堆垒的人。乐园里实际上没有真实的女人,也没有真实的男人。
第二个世界是“现实世界”。这个世界里,男性占据主导地位,大部分女性仍然是附属品。美泰公司高层全是清一色的白人男性,女性职员在低层做电话客服或是当前台,大街上对女性的性骚扰司空见惯。
芭比乐园这个粉红色的“女尊国度”,并不是真正的女性理想国。它只不过是把父权制的主导性别换成的女性,仍然是一个性别压迫另一个性别,一部分人压迫另一部分人。而在背后运作“女尊国度”的,也不是女性,而是美泰公司的老白男,他们只会简单地倒置现实。
至于为什么?恐怕既没有意愿,也没有能力。当男性董事会口口声声说自己所做的一切是“为女性带来梦想”的时候,真正的女性在会议室门外偷偷地画自己的芭比,一个会忧虑衰老与死亡的芭比,背后包含了一个女性在家庭、职场中的诸多苦难困厄。运作芭比乐园的男性们了解过这些吗?
第三个世界是我们身处的、电影之外的“真·现实世界”。《芭比》不断用旁白来打破第四面墙,时不时告诉观众,你们在看电影,你们在电影之外。而这又恰恰是为了观众不要忘记自己所处的“真·现实世界“,因为《芭比》电影之于“真·现实世界”,正如“芭比乐园”之于电影中的”现实世界“。
这背后的原因,恐怕是因为,电影本身不可避免地只能反映一部分现实。当我们看到芭比和朋友们最终胜利,主创们是否会忧虑,这是新的刻板印象与标签,战胜了旧的?《芭比》本身是否会是”芭比乐园“那样的肥皂泡?
我们当然也可以说电影好就好,不用太纠结。但是我个人总觉得导演兼编剧格雷塔·葛韦格不会想得这么简单,尤其是她在电影中已经明明白白地书写了现实中女性革命的……波折。
父权还乡团与二次革命
《芭比》的中段,“芭比乐园”变成了“肯国度”,女尊国度变成男尊国度。或许有人会感觉“男尊国度”这个词听起来很别扭,这是由于司空见惯的、默认的东西被晾出来了,而它平时是藏起来的。
不论是在“现实世界“还是”真·现实世界“,基于性别的结构性不平等长期以来就像房间里的大象,既得利益群体努力装作它不存在。或者正如《芭比》里某位男性所言,”只是藏得更好了。”
芭比的男友肯来到现实世界后,“发现”了男性主导的父权制,并奉若圭臬——一个抽象的、标签组成的、来自女尊国度的男性,方能大声叫出父权制的名字,足见父权制原本的隐蔽性。
肯带着父权制的“真经”,返回了家乡,建立了男尊政权。影片没有展示其中的过程,可以想见原本缺乏地基、标签搭成的芭比乐园,本身便是男性父权制反转,在“更真实”的肯的父权制真经面前,很容易转向另一个极端。
“肯国度”的男性统治,集中体现在文化上的洗脑规训。这也是当代父权制最顽固而又隐蔽的部分,而“真·现实世界”的欧美女性主义运动在近二百年的时间里,经过争财产权、争选举权,进入了文化领域——当然前两项仍在不停拉锯。
肌肉、马、体育和电影,再加上毛皮大衣,导演兼编剧格雷塔·葛韦格选定了这些元素来建立无数个肯的男尊国度。仅就肌肉这一点来说,《芭比》以一种油腻的方式展现很多男性自以为能吸引女性的“男性气质”,如果他们认真看了这段就会明白,为什么很多社交软件上很多女生们会咆哮“不要发光膀子照片”。
另一个引人注意的桥段是,某一个肯在对芭比喋喋不休地讲解《教父》。马龙·白兰度扮演的老教父在这部电影里说:”女人和小孩可以犯错,男人不行。”完美诠释了在父权制下众多男性将自己塑造成忍辱负重的家长,将年幼者与女性视为无权与无能的附属品与战利品,以父权制下的牺牲与代价,合理化自己的主导权。
但问题是,付出牺牲与代价的,往往不是具有主导权的那一小撮人,父权制许诺男性长者的特权,但实际情况却是不论性别绝大部分人都在被压迫被牺牲,女性更重。
芭比的二次革命推翻了肯的父权制还乡团,其核心是让来自”现实世界“的女性,去向被洗脑的芭比们揭示女性在父权制下的真实困境,告诉她们习以为常的压迫与歧视绝不是正确的。这也正是”真·现实世界“中的女性运动路径:先发现问题,发现问题本就是行动的一部分。
肯国度的末路,是男性发起了世界大战,女性趁机夺回了权利。这是“真·现实世界”的历史重演,正是一战二战迫使欧美各国解放妇女的劳动力,由此让女性逐渐获取了更多的政治与经济权利。芭比乐园重新归于芭比之后,男性恳求获得一些边缘性的政治席位,而旁白不忘提醒观众,这正如同现实中女性获得的一样。
这里既是指电影中的“现实世界”,也是指”真·现实世界“。
谁是艾伦?谁又是主角?
在观影过程中,除了芭比与肯的性别战争之外,我被艾伦深深吸引了目光。
艾伦是肯的朋友,在不同肤色的英俊的肯之中,他极度不起眼。他可能是芭比乐园里标签最少的角色,一个红发的平凡男子,没有突出的外貌与性格,或者说就没有性格。
在芭比当权时他是被忽视的人,在肯当权时他还是被忽视的人。父权制国度的主导者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艾伦都被迫地受到影响,他是真正的无权者。当艾伦实在无法接受肯的油腻统治之时,他首先选择逃离,在逃离时前所未有地爆发了怒火,使用了暴力,击倒了砌墙拦截的几个肯。
注意,这是整部芭比电影里唯一一场打戏。这场打戏宣泄了郁结的情绪,也促使“真实世界”的两位女性来客回头加入革命。而这一切是一个无权、无标签、无地位的人完成的。
导演很明确地在强调这个“三无”角色身上所拥有的意义。我个人认为艾伦引入了父权制的另一个面向:不止是性别,还有阶级。在父权制下的无权者,不论男女,本就应当是同盟,而不是以性别论,主动地去与权力本身产生共情,不论权力本身的面貌是男是女。
在这个意义上,亚美莉卡·费雷拉饰演公司前台女职员葛洛莉给出的那段振聋发聩的演讲,其实不仅仅是为女性。这段话的措辞稍微改一改,也可以送给父权制下被压迫的不同性别、不同性取向的所有人:“……到了最后,你不但做错了所有事,而且所有错都怪在你头上。”
而芭比娃娃在“真·现实世界”,本就是赋予无名、无权、无地位的女性以具体的面孔。1959 年,露易丝·汉德勒创造了初代芭比,这是世界上第一个有身材曲线的成年女性玩具娃娃。在此之前,女孩子们玩的娃娃几乎都是婴儿形态,这是为了从小训练女性的“母职”,女性自己被隐藏了,忽视了,没有成为自己的主角。而芭比在女孩面前展示了富有魅力的女性形象,不仅仅是外貌,还有从事各种职业,拥有自己的财产,芭比可以成为一切,芭比是自己生活的主角。
即便在今天,她成为了某种刻板印象,被认为是宣扬不健康的外貌导向,但其历史意义不容忽视,当她不断地被注入新内容时,她仍然可以抚慰和激励很多人。正如葛洛莉倾注自己的情感在自己设计的新娃娃中,寻找情绪抚慰,方才唤醒了芭比乐园的经典款芭比,这是一个情感与觉醒的轮回。
而与葛洛莉演讲相互联系的,还有艾伦。在影片的最后,主角芭比成为了真实的人类,去接受真实的喜怒哀乐,拥有真实的身体。但不要忘记,当艾伦挥舞怒拳的时候,同样也获得了极为真实、超出自身设定的情感,在那一刻,这一位也是主角。
所以《芭比》整部电影,除了三个世界的纠缠波折,戏里戏外的戏谑讽刺,性别革命的亦真亦幻,最后能打动我的,还是“人”的确立。乐园之中本无真实的男女,最终标签逐步碎裂,有面目的人与没有面目的人,都获得了自由。
本期微信编辑:龚思量。
本文为思想市场原创内容,点击“阅读原文”进入澎湃新闻网站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
戳这里提交新闻线索和高质量文章给我们。
来源: qq
点击查看作者最近其他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