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启功先生诞辰111周年。启功先生一生教书育人,研究学问,著述甚丰。黄苗子盛赞启功先生为“文通先生”,“记览宏博,门类纷披而又融会贯通”。
台静农,长启老十岁,在台湾系清流表率,备受学界敬重,是启老挚友。1930年代,启功先生与台静农先生同为陈援庵识才,延聘任教于北平辅仁大学附中,同侪数年,启老屡说,到辅仁首日就认识了牟润孙及台静农,三人很投契,交往密切。1950年后时事变迁,两岸两老“相见时难”。启老对台公一直敬重,台公对启老也非常友爱。惟政局无常,影响到二位流传下来的翰墨交往实物极为稀少。
今天,活字君与书友们分享香港翰墨轩总编辑许礼平先生的文章《平生风义兼师友——台静农与启功的翰墨情谊》。作者从台启二公的翰墨情谊写起,披卷怀人。风淡云轻的叙述背后,却有时代大潮波涛暗涌。正如许先生所言:“这,不仅仅是名家翰墨,当中更蕴藏一个大时代文人所呕的心血与难言的抑郁。”许礼平 文
启功(一九一二——二○○五)屡说,到辅仁首日就认识了牟润孙(一九○八——一九八八)及台静农。台公长启老十岁,牟公也长启老四岁。三人很投契,交往密切。而台公雅好书画篆刻,与启老尤多共同语言。惟二公之翰墨情谊,能资缕述者不多。故寒斋所藏,亦敢云稀有。今际启老诞辰百年、台公诞辰百十周年,恭检二公翰墨,披卷怀人,试为详述始末。
台静农,1930年
18.5 x 51.5cm(1988)
18.5 x 51.5cm(1988)
《故都寒鸦图》为启老写赠台公。此卷系台公宝爱之物,曾于兵燹丧乱之际,由北平护送入川,在白沙把玩十年,然后在风云变幻之乱局,渡台庋藏又四十余年,直至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再由台公哲嗣益坚仁兄远涉重洋,保存于波士顿凡二十年,前两年由益坚遗属携至香江,而归寒斋宝藏。画卷尺幅不大,展卷只二尺,惟墨渖淋漓、气象萧森,自有咫尺千里之势。画面杂草丛生,荒寒树影,更有古城萧瑟,群鸦乱飞。右侧角启老行书自题:“一九三七年七月卅日醉墨寄慨,苑北启功写为伯简(台公)吾兄发笑。”钤“启功之印”白文方印。启功自题
台公、启老订交之初,都值盛年,而云醉墨寄慨,在此不能不为之费词解说。启老小时是私塾教育,家里不许学英文,及至插班汇文中学,虽然古文甲冠全班,但英文成绩差,算术又不及格,未能通过毕业,只算肄业。以后出社会谋事,就有诸多窒碍。幸有曾祖父的门生傅增湘(尝任教育总长,后任辅仁大学董事会董事长,一八七二——一九四九),荐与辅仁大学校长陈垣(字援庵,一八八○——一九七一)。陈援老赏识启功学问、人品,不管资历,破格聘任为辅仁大学之附中老师,主教一年级国文。虽然启老乐育英才,但终被分管附中的辅仁大学教育学院张怀院长(一八九六——一九八七),以“中学都没毕业怎能教中学”为由刷掉。陈援老也不申辩,不能教中学就教大学吧!索性请启老升级到辅仁大学美术系任助教。启老更优为之,教了一年,虽成绩甚佳,但仍被分管美术系的张怀院长以资历不足为由刷掉。(岔开一句,这位张院长来头不小,与毛泽东同乡,新民学会成员,留法勤工俭学,教育学博士衔,与共产党徐特立诸君熟,又是国大代表,又是国民党北平市党部委员。不知其时是否充满革命激情,对“封建余孽”启元白满怀阶级仇恨地一刷再刷,以绝其生路。嗣后人生浮沉,有所悔悟,八十年代尝托人约启老见面,为免尴尬,启老却之。)
左起:傅增湘、陈垣、辅仁大学教育学院院长张怀(1941年)
再说回启老大恩师陈援老,助启老锲而不舍,又再伸出援手,安排启老去校长室做他的秘书。启老受的是传统教育,总要客气谦让一番,向传话的援老弟子柴德赓(一九○八——一九七○)说:没做过秘书工作,怕不胜任。怎料这正中柴德赓下怀,即以启老“不愿干”回复,正好安排自己的学生担任此一要职。启老哑巴吃黄连,无法转圜,如此这般,真的失业了,只好临时教一两家家馆,再画些画卖钱,勉强维持生计。而此刻正是一九三七年七月。(次年九月启老始奉命回辅仁跟陈援老教大一国文,援老“保驾护航”,启老三进辅仁一干六十多年,这是后话。)日军侵入北京城后列队登上永定门城楼(1937年8月8日)
七月二十六日攻占廊坊,二十八日凌晨猛攻北平近郊南苑,二十九日北平沦陷,三十日天津亦失守,同日北平地方维持会成立。而这一边厢,两位手无缚鸡之力的落魄文人,一位是失业的天潢贵胄启功,一位是刚被迫离山东大学的左翼文人台静农,两人都感怀身世,共忧时局,与魏建功一起寻醉。而启老于醉意中挥洒出这《故都寒鸦图》,赠予台公,大抵彼此都预感到,此夜仿佛是河梁生别,重见无期......魏建功(左) 台静农在北平(约1930年)
台静农摄于台北市温州街18巷6号寓所(1986年)四十六年后八月某夜,台公醉后检出此一宝绘,怀思挚友,援笔跋云:余于七七事变前四日由济南到北京,住魏建功家,是月三十日敌军入北京城,与建功元白悲愤大醉,醉后元白写荒城寒鸦图以寄慨。今四十余年,建功谢世已四年矣。一九八三年八月十八日晚醉后记。静农记于龙坡丈室。
台公跋文,不足百字,感慨之处,只说“今四十余年,建功谢世已四年矣”。这真是欲说还休,就很像魏晋文人向子期在《思旧赋》中的表现。老人早是惊弓鸟,他不敢指斥,只自认倒霉,最后倒霉也不认,认了怕得罪人。所以老人的跋文就是如此之平静,平静得没有悲戚、没有嗟叹。姜白石词“人间别久不成悲”,其然,而又岂其然?说回那一九三七年七月三日,台公离开山东大学到北平,寓魏建功宅,本拟整理鲁迅遗著,但刚巧碰到卢沟桥事变,日军围城,炮声隆隆,鲁迅夫人许广平不克抵平,整理遗稿事遂寝。七月三十日台公约启老在魏家饮酒就是告别聚会,会后各奔前程。八月初台公经天津,归芜湖,再举家入川。抗战八年,台公在四川白沙国立女子师范学院任教,熬到抗战胜利,却难以出川回平。一九四六年十月,应台湾大学之聘渡台,一去四十多年,两老就再无机会相见了。可以说,一九三七年七月三十日悲愤大醉之后,台启就此永别。数十年间,两岸紧张对峙,两老各自保命,为免招惹麻烦,也就谈不上什么翰墨往还了。
二○○一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台公诞辰百年,台大图书馆特藏室展出与台公有关之文献,其中一通启老致台公的行书手札,特别吸引我的眼球。前几年北京师范大学侯刚、章景怀等编印《启功书信选》,也收入此一通。信写于三页荣宝斋印制山木摹黄慎人物花笺上,文字不多,但文简意赅,用现代流行话就是讯息量丰富,兹录全文如下:伯简先生台坐:
倭乱虽平,依然离阔。建公归来,藉悉尊况胜常,为之欣慰。今夏闻公从有北来之讯,而又不果,为之怅怅。弟教书之外,惟以涂抹骗钱,所画致无一笔性灵,诚可哂可叹!前青峰传达雅命,见索拙笔,苦无惬心之作以副知己,不尽关懒惰也。弟前因临摹《急就章》学其草法,遂集众本,较其异同,材料渐多,不觉成篇,发表于《辅仁学志》,谨附函寄上一份,至希破格指政,勿稍客气。今春多暇,作诗数首,容别写呈;拙画即当着笔续寄。日日停电,油灯昏黑,小窗秋雨,倍增怀人之念!建公处亦有一书,霁野、诗英两公想常晤面,希为致声。讲授之暇,何所遣兴,至盼时惠宝翰,以代晤语。专此,即颂 撰安!
弟 功 谨上 中秋前一日
(一九四五年九月十九日)
前得小铜印,人言是秦鈢,不知确否。印呈一粲。
这是目前仅见的启老给台公的信。信中透露:抗战胜利,魏建功北归,晤启老,述及台公在白沙女师近况。当时复员出川,谈何容易。台公在川穷困,常质当衣物,冬衣几乎尽押,没有冬衣,怎能北上呢?更关键的是,台公曾三度被北平宪兵三团抓捕,有此“前科”,平津各校,有所顾忌,不敢发聘书来,所以行止未定。而启老在北平教书,也要靠副业“涂抺骗钱”,即画画卖钱,帮补家用。启老当时画价不错,据启老高足王静芝教授见告,当时两张启老的画,可以换一张董其昌。台公很欣赏启老画作,信中透露出台公早已托柴德赓(青峰)求启老画,但启老认为未有惬意之作,不愿随便投赠献丑,要台公稍待时日。此时启老刚撰写《急就篇传本考》,这是启老第一篇学术论文,发表在《辅仁学志》上。启老对这篇处女作很是得意,奉呈抽印本与台公。信末钤一小铜圆印“启”,此印后来仍见启老使用,如一九四八年写的《米家山水轴》和一九八八年朱竹寿石扇页后面小楷自书诗均钤此小圆印,阅此信才知是抗战间启老所得古玺。
启功 《米家山水》 68.3 x 34.5cm
台公很喜欢启老的画,常向人推许:“启功的画好。”在台北市温州街十八巷六号台公馆“龙坡丈室”,一进门,映入眼帘的小横幅就是启老与溥雪斋(伒)合作的山水。启老信中说“着笔续寄”的画有没有交卷呢?一九四八年中秋节后,台公求启老写的宝绘终于完成,系纸本山水立轴,纵六十八厘米,横三十四点五厘米。包首签题“启元白米家山水”,出自台公手笔。台静农题签画面空蒙萧瑟,山骨隐显,林梢出没,溪桥渔浦,洲渚掩映,一派江南烟云雾景,意趣高古。启老自题:“与吾伯简先生别十二年矣,于拙画之嗜,不减曩昔。属写云山小幅,稽迟未报者,又将三载。适见檀园真迹,有二米遗韵,因天行先生东行之便,临以奉鉴。拙笔无足赏,惟云树苍茫,聊以纪白云苍狗之变,并以寄暮云春树之思云尔。戊子中秋后三日,元白弟启功识于燕市北城之紫幢寄庐。”钤印四:朱文圆印“启”,白文方印“启功”,朱文方印“元白居士”,椭圆白文印“西山朝来致有爽气”。启功自题
画中所指檀园,即李流芳(一五七五—一六二九),安徽歙县人,久居嘉定(今属上海),字长蘅,号檀园,“画中九友”之一。擅画山水,法董源、巨然、吴镇、黄公望,论者谓其山水“笔力雄健,墨气淋漓,有分云缕石之势”,而“神清骨秀,丰姿俊爽”,深具“苍寒朴秀”之妙。李流芳(沈韶《嘉定三先生像》)
启老临檀园云山小幅,秀雅绝伦,笔墨间蕴含书卷气。表面上一派恬淡、宁静氛围,仿佛“出尘坌而游清虚”,谁知道,画家内心深处,却如“云树苍茫”。画作于“戊子中秋后三日”,即一九四八年九月二十日(星期一),其时世局阽危,人心惶惶。启老向老友台公写画以“寄暮云春树之思”。“因天行先生东行之便”。天行系魏建功(一九○一——一九八○),江苏省海安县人,笔名天行、山鬼,著名语言文字学家,长于古音学,北京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抗战胜利后任台湾省“国语推行委员会”主任委员,建国前夕返回北京,任北京大学教授。流通极广影响极大的《新华字典》就是魏建功领导编纂的。台公与魏公关系至深。两人都是鲁迅弟子,抗战期间同在四川白沙国立女子师范学院,魏任国语专修科主任。一九四六年十月,台公就是得魏之荐到台大中文系任教,魏于次年为台大中文系特约教授。一九四八年六月,魏建功回北平办理《国语小报》设备迁台事宜,在北平期间,魏应胡适校长之请,准备回北大任教,启老这件米家山水就是在此期间交给魏。同年九月间,魏建功回台北,转呈台公,公事则为办理国语会的交接手续,同时创办《国语日报》,兼任社长。岁末,魏返回北平出任北大教职,两人终生未能再见。台公极怀念魏公,八十年代初尝垂询其近况,告以刚刚心脏病发逝世,台公闻讯黯然神伤,赋诗一首《闻建功兄逝世》(庚申正月):“每思不死终相聚,故国河山日月新。碧海燕云空怅望,劳生总总已成尘。”
白沙国立女子师范学院师生合照,后排右八魏建功、右九台静农魏建功晚岁碰上文化大革命,其任教的北京大学,是“文革”重灾区。魏被拉入“梁效”(北大、清华“两校”谐音之“四人帮”御用写作班子)当顾问,“四人帮”倒台后,魏的处境有些尴尬。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周恩来总理逝世,出殡那天,长安街上长长哭送队伍中,就有魏建功。碰巧,“四人帮”在北大的头目迟群去巡视,发现魏,迟群望着魏冷冷地说:“你也来了?!”(魏公同事兼老友周祖谟教授见告,一九七九年。)再拉远一点。全国政协开会,魏与启老同一组,有些人不理会魏,启老不管,不顾寻常绳墨,以礼相待,打招呼,拉凳,斟茶,客客气气,照样老友。但有一回,魏发现桌上有一纸辱骂诗句,字迹像启老,遂认定启老干的,大怒,以后不理会启老。启老说,绝不会如此无聊。但魏成见已深,自此两老互不理睬,惜哉!(二○○三年启老向笔者口述。)启老写《米家山水轴》时三十七岁,台公四十七岁。其时两老友已分隔两地。启老在行将解放的北平,台公则在国民党拟退守的台湾。不要说“别十二年矣”,别四次十二年也未能相聚。“碧海(台湾)燕云(北京)空怅望”。迄一九九○年,别五十三年之后,两老始在寒斋通电话,互相问好。不到半年,台公仙游;二○○五年,启老也归道山。两老可以在天国聚旧了。启功在香港与台静农通电话叙旧(1990年6月7日)许礼平 著 活字文化 策划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4年版 马上复制淘口令 5👈¥5FMWduyar8t¥ 将《旧日风云》加入购物车🛒 |
陈恭尹曾谓“世间何日不风云”,许礼平说这“风云”就是历史。在这旧日风云之间,“有名士美人,有学者将军,有名僧烈士,有官宦奇人,有球星才女,有书画名家⋯⋯ ”作者或直接与其面识奉手,或间接递藏寓目其翰墨雅存。因这些“风云”而有所“感会”,故有了这本《旧日风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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