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肯定是超出预期了。其他的别人都说过了,我说点别人没说的。就举一个细节。纣王为了逼迫四伯侯的质子弑父,说四伯侯当初把更钟爱的儿子留在身边继承诸侯之位,而把更看轻的儿子送入朝歌做人质。这样就把四伯侯陷进了一种道德疑点,也包括不容许有疑点的西伯侯姬昌。这就相当于是留了一个扣子,打上了一个结。如果这个扣子不解开,观众心里就会总有那么一个疙瘩。那么这个扣子是怎么解开的呢?他是借伯邑考和姬发两兄弟之口自行解开的。从两兄弟的对话我们得知;姬昌很公平,让两兄弟比试箭法,谁赢谁做质子;最后姬发入朝歌为质,是基于姬发自己争强好胜的性格,而不是基于姬昌对伯邑考的偏爱;至于伯邑考怎么就不争着替弟弟去呢,不是他没努力,而是弟弟在他的弓上做了手脚。寥寥几句对白,把姬昌和伯邑考两个人都从公关危机的泥潭里捞出来了,而姬发的人设也没塌。比起海报上、预告片里、热门影评中所说的那些看点来,恰恰是这个不起眼的细节,才是我对这部电影最为激赏的地方,也是我认为这部电影最足以证明它自己用心的地方。它在挖掘人性的过程中留了一个扣子,但是既没有像一大部分的国产片那样只是把它忘掉糊弄过去,也没有像另一大部分的国产片可能会做的那样,用让姬昌对姬发当面告白父爱的煽情方式强行解扣,更没有像剩下的第三大部分国产片可能会做的那样黑化姬昌。它只是在一个另有功能的情节里,举重若轻地把这个扣子解开了。这个情节第一完成了两兄弟在朝歌的重逢(情节功能),第二突出了两兄弟的性格(人物功能),第三表现了两兄弟的感情(关系功能),只是最后,才顺便地,轻轻地,把姬昌面临的道德质疑一笔勾销了(说教功能)。这可以称得上神来之笔。有了这一笔,观众心里的疙瘩就解开了。对比《封神第一部》与《封神演义》原著,必定是一个有意思的课题。肯定有人可以就《封神第一部》在当代女性主义语境下对原著所做的改编做一个分析。我则还注意到一些旁的东西。从《封神第一部》相对原著的两处重要区别上,我们可以看到被电影放弃掉的两种文学可能。相对电影当前的定位和它已经取得的成就而言,要求它把这两种可能考虑进来注定是一种求全责备。所以,关键就在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了:你可以站在电影人的视角,把《封神第一部》当作一个优秀的案例,来学习怎样的文学情节基于商业片的考量应当被遗漏和调整;你也可以站在文学创作者的视角,从我以下的论述中,找到或许可以供你悬挂下一部小说的两颗(还没有被占领的)钉子;你还可以站在艺术评论者的视角,认为比起对《封神第一部》的电影评论,以下的文字毋宁说是对《封神演义》的文学评论。也正是基于以上种种,这篇文字最后选定了一个面向未来的标题:乌尔善之后,封神IP的两处文学可能。在中国古典小说中,有时会出现这样一种情况:写下它们的人都是些很有才华的作者;才华把他们带领到一个很接近真相、很接近人性的更深层次、很接近严肃文学、很接近进一步探索的入口的地方;但是,因为种种原因,迈不过去的伦理坎啦,勾栏听众的口味啦,思维定式啦,他们最后浅浅地打了个转,滑回了通俗小说的路子,错失了写出第一流文学情节的机会。《封神演义》里,伯邑考朝歌见妲己,就是这样一个例子。
伯邑考是一个怎样的人?原著里写他“丰姿都雅,目秀眉清,唇红齿白,言语温柔”,又说“面如满月,丰姿俊雅,一表非俗,其风袅袅情动人”,颜值高。又会弹琴,很文艺。又能带领宝物进京替父赎罪,说一堆好话,陪一堆笑脸,能屈能伸,随物转圜不凝滞。有孝心,拥有和睦舒适的亲密关系。这样一个人,是中国古典小说男主角当中,非常罕见的,长在了传统价值观和当代审美观的狭窄交界点上的人,一个在过时的评价体系和流行的评价体系中两栖的人。作为西岐的假定继承人,他是一个逻辑上不允许比后来成为“准圣人”的弟弟姬发更差的人。在《封神演义》里,他代表了“善”的极端。而妲己大家都很熟悉了,至少很熟悉那个小说想让我们相信的形象。在《封神演义》的创作动机中,妲己就代表了“恶”的极端。妲己喜不喜欢伯邑考呢?当然是喜欢的。大家会质疑的只是这种喜欢的层次。没有人会认为妲己喜欢纣王,大家从妲己对待纣王的态度中是感受不到情欲的,妲己在纣王身边所表现出的嗜血,毋宁说正是对未满足的情欲的一种暴力代偿。但是妲己对伯邑考有情欲。这种情欲中,未始不包含一种想要变好的愿望。她想要占有伯邑考,也就是他从伯邑考那里,感受到了一种善的吸引力。反过来,伯邑考喜不喜欢妲己呢?我认为其实心里是有喜欢的。伯邑考对妲己的态度,毋宁说就是唐僧在决心西行之时,骑在白马上对女儿国国王的那一次回眸。也就是说,伯邑考在妲己这里,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堕落的欲望。所以伯邑考和妲己之间短暂到几乎没有发生的感情,就是一个“善”的极端,和一个“恶”的极端,最为接近的一次。这两个极端第一次走到相距这么近的地方,在这样近的距离上互相对望了一眼,然而最后还是无法合一,于是就转而走向比原初的远更远的位置。剧情就迅速地撕裂到约瑟与主母的宗教母题中去。然而,这样一个情节所蕴含的人性张力,即使是以潜意识的形式,也是商业大片所完全无法容忍的。所以,我们也看到了,《封神第一部》把这一段几乎完全删去了。(当然,笔者不排除这一段的剧情跳跃是在为“伯邑考并没有死”的反转改编预留伏笔。但这与上述分析并不互斥。)如果正面地探讨这一议题,这种强大的张力必然迅速地释放,并且会无可避免地吞噬整个电影的题材、篇幅、主旨、重心与风格。所以,这种会释放潘多拉魔盒的文学可能,当然不可能用于苛求《封神第一部》,但也就正好为封神IP的未来挖掘提供了一个下镐之处。伯邑考和妲己是一个被删除的情节,而姬昌食子是一个被调整的情节。在原著中,姬昌是在知道肉饼是伯邑考的情形下吃下去的。西伯侯姬昌是一个好人。我虽然明知道四伯侯上朝歌会出事,但我还是要上朝歌尽为臣之道。你把我下狱,那就下狱。当然我认为对的,我也会坚持,但我也不造反。到此为止,姬昌是一个好人。直到纣王把他的长子做成了肉饼。你要我吃自己儿子是吧?你这么折腾我是吧?你让我非要在做一个活人和做一个好人之间选是吧?行,那我就坏给你看。我西伯侯是能变坏的。姬昌愣是当着使者的面,连吃了三块。吃自己儿子这个事情好人是做不来的,光想保命都不够,只有先变成坏人才能做得来。吃完他就过了这一关了,过了这一关他就回西岐了,回西岐他就反了。所以姬昌食子这个情节是一个非常权术化的情节。这是一个好人决定变坏的情节。在这里,姬昌释放了他的阴暗面,他向世人展现了一点:我做好人不是基于固有属性,而是基于选择,换句话说,我是善良,我不是蠢。但这种张力也是商业大片自然无法容忍的。所以编剧对此进行了调整,姬昌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吃下了用儿子做成的肉饼。这种调整甚至不惜隐隐地牺牲了在原著中本来自洽的逻辑:姬昌是会预知的,他不该不知道;而纣王也正是在这一前提下设置了难题,迫使姬昌在“我是圣人而圣人必爱子”和“我有预知能力”二者之间放弃其一;毕竟,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食子,从原理上讲是不足以为聪明的纣王提供指控的。如果完全遵循原著,姬昌就变成了一个具有相当复杂性的人,一个政治角色,而不仅仅是一个伦理角色。这种复杂性会迅速地感染观众对他所有行动的动机解读。因此,《封神第一部》敏感而克制地调整了这块,同时,这也就为封神故事的在“后乌尔善时代”的艺术阐释留下了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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