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解亦鸿

编辑 | 毛翊君

现实选择

这个月填报志愿时，湖南考生弈心第一次听说电气专业。他在“框框大学”搜“电气工程及其自动化”，跳出106条经验分享，有43条提到“毕业后进入电网工作”，把“就业稳定”评价为这个专业的优势。

分享的人都是大三以上，或者已经工作的学长学姐。按点赞数排序，弈心看到第一条回答，来自一位一本大学这门专业的硕士生：“家庭有钱的人可能会觉得这什么牛马工作又累又钱少……但是也有很多人家里不富裕的觉得电网工资很好，只想有个稳定工作，就喜欢在基层朝九晚五摸摸鱼。”

弈心的父母是下岗职工，一直想让他填报稳定的方向，比如师范、医学，但他对教师不感兴趣，又觉得学医需要付出大量时间和精力。家人找人咨询后，也推荐了电气专业，“相对计算机之类工作更稳定，相对天坑类（机械，土木……）劳动量低，据说未来就业前景不差。”

在看完“框框大学”的信息，弈心总结出了最受用的观点：“电气行业发展稳定，风险小，如果可以，进电网是最好的选择。”高考成绩公布后，他第一志愿按父母意愿填了省内985，第二志愿是自己选的北京211，专业都是电气。

帮准大学生做选择——这是周薪吉去年底建这个网站的想法。初期的分享内容来自一次全网征集，他向大学高年级学生和已经工作的人发出问卷，一个月后得到4655份有效数据——117万字的回答。他把这些纳入网站，按专业、学历层次分了类。

能这么快收到反馈，还因为周薪吉是位大学科普自媒体博主，2021年高考季他发布第一个“专业”科普视频系列，一下涨粉20万。之后，他做起了直播免费答疑。“催更”让他看见这个市场需求，想到搭建一个更开放的渠道。原先的粉丝因为他的账号名“取景框看世界”，都喊他“框框”， 这也就成了网站的名字。

今年夏天连麦时，有人问他：“我是福建排4000名的考生，想报电气专业，但不知道这个专业的就业前景具体怎么样？”这是一晚上8位连麦的理科生中，第5位表示想报电气的，还有场连麦30人，有10人要报。

周薪吉发现，去年这门专业在计算机、自动化等热门理科专业中，还没有这么显著的关注度。今年他做了5期专业科普视频，也是电气的播放量最高，一个多月达到86万。许多考生的出发点是，“工资高，就业好——保底能进电网”。

“可能是最近经济形势没有那么好，又有很多互联网裁员，担心计算机专业找不到工作，或者找到的工作不稳定，同学们都更偏向求稳。”学生的家庭条件也成为周薪吉的考量。一个女生想报考汉语国际教育方向，得知她家不能宽裕地提供她出国读书的生活费，周薪吉劝她放弃这个方向。

有网友之前批评，说周薪吉视频里找来的分享嘉宾几乎都是985或211学历，层次偏高，观点不能覆盖到学历比较普通的同学。周薪吉也看出来，这类同学出路更广，会站在宏观视角分析，差异很大。后来，他拓宽了筛选的学历层次， 现在“框框大学”里涉及了1881所大学，965个专业。

人工智能也是今年被咨询最多的一门。这个专业在2018年开始出现，去年才有首批本科毕业生流入就业市场。所以，“框框大学”中仅有14条回答，都来自没有工作经验的高年级在读学生。对于毕业出路，5人提到“建议读研深造”。

如果考分到不了相对顶级高校的人工智能专业，周薪吉不推荐学生选择。也是从就业前景去推想，他觉得本科没打好基础，未来要想有竞争力，“至少还得读到硕士或博士”。

“快跑”

关于经济金融专业的就业分享，不同学历层次的同学在“框框大学”给出截然不同的回答——一位北京地区985高校经济学学生认为，在大学里保证优秀的成绩绩点是首要的，毕业后可以选择进入投行、券商、资管等金融二级市场，或者银行业、政府部门。

一位贵州地区双非高校经济学学生则说，应该尽早做职业规划，毕业后好一点的专业对口工作是企业的会计、出纳、财务，但是很少有人能够进入比较好的企业，几年才有一两个人考上公务员，很多人毕业后在干销售、卖房卖车，或是回到家乡，参与种植农作物经济。

周薪吉明显感受到，今年咨询经济金融专业的学生相比少了许多。有些学生说到了这个专业的潜在风险：“容易学得广而不精，高不成低不就……整个金融行业受现实影响大，反应速度也快，这两年不太好做。”

遇到想填报经济金融专业的同学，周薪吉先问对方可以考取的学历层次，“对于没办法考到比较顶尖学历层次的同学，我都不太推荐他们学经济金融了。”周薪吉猜测，近来金融行业的降薪潮对能够考取高学历层次同学的报考意愿也会造成一定削减。

周薪吉本科就在复旦大学的经济学专业，那时候他感受到，家庭经济状况不同而产生的信息差，会影响大学生涯规划。他出身重庆的普通工人家庭，高考填报志愿时，他出于“喜欢政治课里的经济知识”，想填报这个专业，而父母只知道这至少是一个可以接触到钱的学科。

进入大学后，周薪吉感受到落差，因为基础较差，大一结束时以倒数第七名的成绩进入专业分流。看到有的同学在尝试陌生的实习，参加不一样的商赛，他才意识到，有更高阶的赛道存在。之前，他对金融体系的认识就框在银行和保险里，认为这也就是毕业后的去处。

有江浙一带经商家庭的同学，很早就想从事风投或是私募，都在做准备，投递相应的实习。还有同学出国做交换生，周薪吉读研后才知道他们是在用这些经历，为申请海外高校的硕士博士项目加分。后来他接触到一些证券公司，发现是他可以清晰触碰到的最远“赛道”。

这让周薪吉觉得，学生在初入大学的环节就应该由有经验的人指导。现在在“框框大学”，信息差给选择带来的深刻影响，还体现在土木工程等热度大幅下降的专业。这个专业的分享数在网站里能排到第7，但互动量却不及计算机等其他热门专业的十分之一，周薪吉认为，这说明毕业生数量是很庞大的，但关心这门专业、有填报需求的人越来越少。

十多年前，各地扩大房地产等基础设施建设，理科中土木工程是收分居于首位的专业，但随着城市化进度放缓，专业出路也发生变化。“很多信息比较闭塞的同学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所以，面对想选择分数较高学校的土木专业的学生，周薪吉会建议他们选择相对低一档的学校读一个更好就业的专业，比如计算机。

一位武汉二本院校土木工程毕业生已经工作四年，他在“框框大学”写下分享：“如果是大城市的孩子并且没有信心当上项目经理，不建议从事土木工程，因为工作前十年都很难谈恋爱、教育孩子。但是如果你家庭条件不太好，愿意吃苦耐劳，可能比较适合填报土木工程，这行的国企工资干上十年，足够支持你在二线城市非繁华地段贷款买房。没有什么理想、诗和远方，不羡慕大城市的繁华，家庭出身不好，需要全靠自己打拼，那你可以考虑土木。”

在周薪吉为“框框大学”剔除过100多条无效回答中，有些建议只写“快跑，别选这个专业”，但不给出任何原因解释。去除这些，仍然有57条有理由的“快跑”回答，涉及旅游、海船、生物技术、工业设计、视觉传达设计、会计学、哲学、建筑室内设计、化工、临床医学等数十个各行各业的专业，填写者希望可以劝退想要报考这个专业的后来者。

没有理想主义的学生

直播连麦时，周薪吉有时会问来咨询的高中毕业生：“你未来想做什么？”同学回答：“我想考研”“我想保研”。周薪吉只好重新更正提问方式：“我的意思是，你未来大概想做什么工作？”

学生呈现出来的想法越来越现实。如果已知一个专业对口行业还没有成熟的发展，周薪吉也就会劝阻学生选择。“从终点出发倒推前面的规划。”这是他通常的指导思路。

有次，周薪吉回家乡重庆时和当地的粉丝一起吃了顿饭。饭桌上，他遇到一位社会工作专业非名校的毕业生，她说起毕业后没有一位同学从事社工行业，因为岗位普遍薪资待遇很低，她自己也去了一家媒体做文字编辑。

周薪吉惊讶于专业和行业之间的断层，又问了复旦一位社会工作专业的学妹，对方已经出国学习商科，给出了相同的回答。后来，在指导选专业时，他更从现实角度让学生理出自己的“基础条件”。

首先是经济状况，他提醒，“那些35岁之后才能赚到钱的行业，一定要谨慎选择，比如医生和律师。”第二个条件是家庭资源——他连麦时会直接问，“你的父母、亲戚或是他们非常铁的朋友，有没有人是做到中层以上的职务，他们能不能帮你入行甚至帮你晋升？如果有扣1，没有扣0。”他鼓励扣1的同学，不排斥对应行业的情况下，一定要利用好这样的家庭资源，“因为它会让你少走很多很多年的弯路。”

周薪吉在研究生阶段，也曾进入券商行业实习。他发现这份工作没有假期，遇到年报季要密集发公告，有时会被要求从凌晨写点评，第二天一早发出。后来，他放弃了进入金融业界的就业道路，继续读博，考虑之后在体制或者学界工作，但误打误撞做了自媒体博主。

2020年初，周薪吉开始发视频，从关于自己的摄影爱好到教人找资源的科普，增长60万粉丝，被视频网站运营编辑看见，受邀参加高考季创作。在对方给出的选题方向里，他选了“专业科普”，觉得有较大的空间。

两年时间拥有300万粉丝，让他现在觉得，“框框大学”能帮高中生避免一些弯路。他在直播中跟一位要填报物联网工程的考生“预警”——“相关岗位要求的是高学历，如果只读到本科，毕业后会去做基础的代码类工作，在就业市场里其实比不过本科学习计算机的同学。”

“那面对兴趣和现实之间的矛盾，你会怎么指导他们？”我问周薪吉。

“现在没有这么理想化的学生了吧。”两年的直播连麦咨询里，周薪吉没有遇到过理想主义的学生，而且他有时也担心，高中生觉察的个人兴趣，是一种“缺乏充分了解的兴趣”。

周薪吉认可张雪峰的观点。后者是一位教育咨询行业的名师，今年高考季，他曾在直播间里劝说一位孩子想要报考四川大学新闻系的家长，“把孩子打晕都不要让他学新闻”。周薪吉说：“理科考到将近600分的学生报新传，对于家里完全没有相关行业资源的普通人来说，真的是一个奇怪的选择。理科有自己的专业壁垒，在就业市场里更具竞争力，一个高分段的考生，能选理科专业，为什么要选文科？太浪费了。”

周薪吉不建议高中生凭借兴趣来选专业，“高中生可能只凭只言片语就对一个专业产生了朴素的兴趣。”当直播连麦时听到一个女生在志愿中已经填报了机械专业，周薪吉感到不可思议，觉得这是一个很糟糕的选择，他反问对方：“你是对机械感兴趣吗？”

“对，是有点感兴趣的。”女生回答。

在“框框大学”，一名985高校机械设计制造及其自动化专业的高年级本科生曾写过分享：“‌很多公司在招聘的时候会先给男生发offer，最后才会发到女生手里，这个行业对女生会更加不友好。”

周薪吉知道这些背景，掩饰不住无奈：“那你看过我的视频吗？看过机械那些视频你还想转去机械？你再去好好看看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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