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PT让人变傻了，吗？

撰文 | Jacob Stern

翻译 | 谭宇希

审校 | 栗子

那一年，人们认为新媒体技术将会令人越来越愚蠢，导致人与人之间的互动都简化为一场推销式的演讲。它会不断侵蚀我们的意志，削弱沟通能力，无情地耗费我们的时光。但这些技术就这样突如其来地崛起了，在政府、企业甚至教育领域迅速蔓延开来。曾有一位著名的艺术家断言，无论结果好坏，这些科技将成为“理性的终结”。更有甚者，会将电视直播中七名美国人的死亡归咎于这项新兴的技术。那一年就是2003年，美国人民被足以改变世界的科技造成的恐慌裹挟着，而这一切的来源，居然是大名鼎鼎的微软演示文稿软件PowerPoint，简称PPT。

苏格拉底曾警示人们，书写会令记忆萎缩；文艺复兴时期的博学家康拉德·格斯纳（Conrad Gessner）也曾担忧，印刷机将让人类沉溺于“令人迷惑而过剩”的书海，并因此而受到伤害。此后的几代人对诸如广播、电视、游戏之类的新科技止不住担忧，认为它们会腐蚀孩子的大脑。光是过去的15年间，本杂志（即《大西洋》杂志）就已经针对谷歌、智能手机和社交媒体敲响了警钟。有些批评似乎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有的却没有。当中一项批评，曾经登上了技术恐慌的顶峰，但如今已被人们抛诸脑后：微软Office中最令人疲惫的软件兼无聊会议的代名词——PPT有多么邪恶。

20年后的今天，这次对演示文稿的大恐慌只剩下滑稽与悲剧。在那个社交媒体新兴的时代，MySpace和领英（LinkedIn）刚刚起步，Facebook还要等几个月后才登上舞台。而此时，我们却在担心在演示文稿中利用小圆点来标明要点（bullet points）可能产生什么威胁。单纯是我们搞错了重点吗？还是说虽然看起来有点荒谬，但我们真的发现了什么？

图片来源：technicallyfunny.com

2003年2月1日发生了一场震惊世界的灾难，哥伦比亚号航天飞机着陆前在空中解体，七名宇航员全部遇难。当破碎的航天飞机碎片冲向地球，在电视机前看直播的观众眼里，那就像划过天空的流星。

NASA事故调查委员会的一份报告认定，这场灾难的直接原因是一块绝缘泡沫在升空后不久就松动并损坏了航天飞机的左翼。但报告还指出了一个不那么直接但令人惊讶的原因：早在哥伦比亚号尝试重返大气层之前，工程师们就已经知道了机翼的损坏情况，但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他们向NASA官员展示的PPT晦涩难懂且内容过多，而航天飞机的一些缺陷就藏在其中。事故报告中写道：“这就不难理解，管理层看PPT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那里面讲的是一些危及生命的情况。”调查委员会认为，普遍使用PPT而不通过技术文章进行沟通，说明NASA人员之间的技术交流方式存在问题。

此时的PPT已经不是新兴科技了，它只是刚刚变得无处不在。1987年首次发布时，PPT售出了4万份。十年后，这个数字达到了400万。21世纪初，PPT已经占据了演示软件市场份额的95%，它确实影响了美国人交流和思考的方式，这也是它被推至风口浪尖的原因。在2001年《纽约客》的一篇文章中，作者伊恩·帕克（Ian Parker）说这款软件 “不仅可以帮你完成你的工作项目，它也在做自己的任务：关于如何组织信息，要组织多少信息，以及如何看待世界的任务。”

哥伦比亚号机组人员（图片来源：NASA）

自2003年初，“由PPT引发的死亡（death by PowerPoint）”已然成为时下的流行语。来自耶鲁大学的统计学家爱德华·塔夫特（Edward Tufte）是首次真正从字面意思来诠释这个说法的人：当年春天，他发表的文章题目就是《PPT的认知风格》（The Cognitive Style of PowerPoint），文中包含了他对这款软件在哥伦比亚号事件中起到的作用的分析。甚至文章的封面图都是他自己设计的，画面中斯大林在检阅一队又一队士兵方阵时，用俄语说 “下一页！“，充满了对PPT的讽刺。

塔夫特的文章借鉴了马歇尔·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的观点，后者认为沟通的媒介会影响沟通本身，而PPT作为一种沟通媒介会导致沟通内容被过度简化，产生令人困惑的效果。用PPT生产出来的未必都是表达模糊而懒惰的演讲或报告，但其中一定会包含这类产物，PPT甚至会给这种演讲或报告披上伪装——有些还可能是致命的伪装。塔夫特觉得哥伦比亚号工程师做的PPT正是如此，“分析结果为认知风格妥协了。”几个月后，NASA的调查报告也得出了相似的结论。

虽然塔夫特的立场很激进，但人们还是会认真对待他的观点。他当时已经是有名的公共知识分子：塔夫特提供的关于信息设计（information design）的巡回一日课程，比起单纯的演讲，可能更像是摇滚乐队的巡演。每讲一场都有数百人人挤进酒店的宴会厅，只为了听一节课。一位作家说：“他们为的是爱德华·R·塔夫特，就像古希腊人要去听苏格拉底的演讲一样。”所以当“数据界的达芬奇”要参与这场关于PPT的辩论时，人们一定会关注。

《连线》（Wired）杂志在2003年9月刊登了塔夫特那篇文章的节选，标题就叫“PPT是魔鬼”（PowerPoint Is Evil）。几个月后，《纽约时报杂志》（New York Times Magazine）在回顾全年最有趣、最重要的观点时，将塔夫特一篇题为“PPT让你变蠢”的评估文章纳入其中。“我们所处的时代是困惑的时代，PPT可能正适合这个时代。”文章做出此番表述的时候，恰逢科林·鲍威尔（Collin Powell）用PPT向联合国展示伊拉克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几页之后，是杂志列举的另外一项令人兴奋的创意：社交媒体。就在人们将“现实的扭曲”（reality distortion）和日后兴起的“感实性“（truthiness，指“感觉上是事实”或性质，只基于直觉，与事实和逻辑无关）现象归罪于PPT的同时，针对Friendster、领英等社交网络的争议也尚未平息。也许正如作者所言，“深刻的民族孤独”可以依靠强烈的社交联系稍作缓解。也许美国人的生活会被“进一步割裂为两种状态，在线和离线”。又或许改变不会如此彻底，至少不像PPT这种影响深远且普及的技术能造成的改变那么大。

塔夫特现在已经81岁高龄了，并已退休许久。那场据他本人统计共有328001人参与的 “E.T.巡回演讲”（E.T.可以指外星人，又可以是塔夫特姓名的首字母）也早已结束。现在的他热衷于雕塑事业。但他还是原来的那个塔夫特，憎恨PPT的塔夫特，他会孩子气地称PPT为 “PP”。如果你打开他的个人网站（edwardtufte.com），还可以花14美元买下他自己设计的那张斯大林卡通海报。

今年五月，本文作者曾试图通过邮件询问塔夫特对PPT的批判是否有所改观。塔夫特用一份专门为我编写的16页PDF文档作为回复，其中包含了他本人所著书籍的摘录和一些简介。最终他同意和我通电话，但我第一次打过去，回答我的是语音信箱。他用戏剧化的语气录制的语音信箱是这样的：“欢迎致电无时间的国度，您拨叫的E.T.无法接通。要么就用语音信箱留言，要么发短信，赶紧的吧！”然后以“哔”声作为结束。

图片来源：Yercaud-elango via Wikimedia Commons，CC BY-SA 4.0

当我历尽万难终于和他说上话的时候，我问，PPT已经普及20年了，它真的把我们变傻了么？他回答：“我不知道，（这些年）我没和你们活在同一个星球！我现在是艺术家了。”他说，从某种程度上看，他是回答这个问题的最差人选，毕竟自2003年起，没人敢在他面前用PPT。他还声称自己没有持续给PPT打分，但他依然知道自己的观点激发了杰夫·贝索斯（Jeff Bezos）禁止亚马逊高管使用PPT这件事，并对此感到欣慰。

贝索斯并非塔夫特唯一的盟友，史蒂夫·乔布斯（Steve Jobs）也曾禁止在公司会议中使用PPT。2010年，在北卡罗莱纳州的一次军事会议上，前美国国家安全顾问、现陆军将军赫伯特·雷蒙德·麦克马斯特（Herbert Raymond McMaster）称PPT为内部威胁，他也曾在2005年袭击伊拉克塔尔阿法尔（Tal Afar）期间禁止使用PPT。詹姆斯·马蒂斯（James Mattis）将军也在一次会议中表示 “PPT让人变得愚蠢” 。

塔夫特的文章和他厌恶的PPT一样饱受批评。有些人指责他为了提高自己课程的出席率而故意制造争议。其他人则称他把软件与用户的使用习惯混为一谈。哈佛心理学家史蒂夫·平克（Steve Pinker）在2009年出版的华尔街日报中说 “全盘反对PPT才是愚蠢的。说这话的人就像在谴责所有的课程讲座，在这些糟糕的PPT出现之前，不论是有讲稿的讲座还是没讲稿的讲座，也不论是在黑板上写板书还是用幻灯片，都会有糟糕的讲座出现。”在麦肯锡长期负责商务视觉演示的吉恩·泽拉兹尼（Gene Zelazny）把塔夫特的观点总结为“将司机引起的事故归咎于汽车”。

这个类比也有一点问题，毕竟交通系统确实对美国每年3-4万的车祸死亡人数负有一定责任，是它让司机处在一个能够引发事故的位置。塔夫特对本文作者说，PPT就像车辆一样，是低品质演讲的推手。他还说“软件造福了演讲者，却牺牲了听众，牺牲了内容的质量。”

但是，要说这些差劲的演讲造成了广泛的社会问题，又很难证明。科学家试图量化PPT的效果，看这个软件对我们处理信息的能力是否有影响。瑞士圣加仑大学主攻创意和设计的塞巴斯蒂安·克恩巴赫（Sebastian Kernbach）教授参与了上述研究。他说，研究表明塔夫特的意见有对有错。PPT似乎并没让人们变蠢，没有证据表明使用PPT的人们记住的信息会变少或者认知能力会下降，但PPT确实为信息的传递提供了一些默认的方式：演讲者利用一些小圆点（即bullet points）松散地罗列信息，听众则被动地接受这些信息。这重塑了PPT时代的物理环境，克恩巴赫说：“小组研讨的圆桌已不再，后PPT时代的格局变为以演讲者为中心的的U形。”

以演讲者为中心的U形（图片来源：Unsplash）

与克恩巴赫聊天的时候，他正在着手准备为一个大型政府组织的工作人员进行题为“视觉思维的不同方式”的演讲。他说他会用翻页画板（flip chart），类似于在一页页的白板上写写画画，听众也可以参与其中。当然他没忘记准备常规的PPT。他说，这样会让听众觉得这是一次 “专业并且准备充分” 的演讲。而他口中的这个组织，就是NASA。

NASA仍然在使用PPT，这一点也不出乎意料。尽管它引发了媒体的强烈反对，也引发了亿万富翁的愤怒，更引起了军方的红色警报，但企业的PPT演示文化仍势不可挡地向前发展。根据微软产品副总裁肖恩·维拉隆（Shawn Villaron）的说法，如今PPT的月活用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高，达数亿人。如果说还有什么，那就是使用这款软件的场景变多了。在疫情期间，人们用Zoom（会议软件）举办PPT派对。假如孩子有什么想和父母商量的，比如想养狗，不想再踢足球了或者想去参加明星见面会，那就给父母做个PPT来演示。如果PPT真的是恶魔，那这个世界都是恶魔的了。

表面上来看，PPT让我们变蠢这个观点，就像“技术末日论”的一个典型案例，代表了对技术的错误认知。当我请塔夫特重新审视自己对PPT的批判时，他拒绝了，随后我更加直接地问：很多人都发表过错误的批评观点，有没有可能你也错了呢？对于PPT的担忧和对印刷机或者文字处理器（word processor）的担忧有什么不同——

没等我说完，他就打断了我。他有些恼羞成怒，说这个问题无法回答。他说：“我才不会思考那么大的问题，太扯了。我是脚踏实地的人，我只专注于沟通的艺术。”我想，也许他从不做任何遥远的抽象的历史性的思考吧。

我也试着问了更具体的问题。如今人们对社交媒体的思考和对PPT的批判有着相似之处，我说。本质上他们都是对新媒体技术的担忧，担忧它们重形式而轻内容，担忧它们被设计出来是为了吸引我们的注意力而不是为了传递事实，担忧它们令人变蠢。有没有一种可能，塔夫特批判的问题确实存在，只不过批判的对象找错了？塔夫特不这么想，他说拿PPT和社交媒体比较就是虚张声势，一派胡言，投机取巧。

2003年塔夫特批判Powerpoint的文章（图片来源：Wired）

尽管他对我的问题置之不理，但我不禁想象，假如当初塔夫特和大众担心的不是演示文稿软件而是社交媒体的话，现在会是什么光景。也许会出现一篇文章题为《Friendster认知结构》，或者《连线》杂志的文章变成了“领英是魔鬼”（LinkedIn is Evil） ，历史进程可能就会因此而改变了。如果最近才兴起的抵制社交媒体的声浪从一开始就存在，或许Facebook永远都不会成长为现在的社交巨兽，国家也不会割裂到令人绝望的程度。

但也有可能一切都不会改变。对社交媒体的担忧，无论时机好坏，无论理由恰当与否，都很少产生什么影响。反对的声音总是完败。等到多年以后，我们回想起当初的不安有多奇怪，那时这项技术的影响可能已经看不见了。

文字的出现造成了记忆的衰退吗？广播缩减了我们的注意力吗？PPT让我们变成了企业官僚吗？如果技术创新确实改变了人类思考的方式，那我们也是在用改变后的思维来衡量它们对我们的影响。要么这些批评是错的，要么就是它们太对了，以至于我们早已经无力分辨，毕竟PPT让我们变傻了嘛。

原文链接：

https://www.theatlantic.com/technology/archive/2023/07/power-point-evil-tufte-history/6747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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