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康复者乙辰:说出自己是“患者”的那一刻社会2023-08-01 04:08澎湃新闻记者 明鹊 实习生 沈泳儿 责编 黄霁洁此前,乙辰没有想过自己会得抑郁症。他曾是一名记者,有十几年的采访经历,见证过很多灾难场面,汶川地震、乌鲁木齐打砸抢烧事件等。他坚信自己能处理好工作和生活,直到2015年秋天,父亲突然病逝,他的整个世界开始崩塌。一开始,乙辰内疚、焦虑,紧接着出现失眠。整整三年,他通过加倍工作、吃安眠药等,以缓解悲伤和焦虑,但并没有什么用。2018年初秋,他睡不好、吃不下,一个月没出门,没有了活下去的勇气,把几千微信好友几乎全部拉黑。乙辰回忆,那一段日子,像溺水一样,人慢慢往下沉。2018年10月,乙辰被确诊为重度抑郁症,住进了安定医院重症精神病房。刚开始,他不愿意吃药,把吃进喉咙的药偷偷吐出来。住院45天后,他病情好转。但出院后,他也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得过精神疾病。2019年夏天,他接触到媒体前辈张进。对方也是抑郁症患者,后来创办了“渡过”抑郁症患者社群,于2022年12月因病去世。乙辰说,自接触张进,加入“渡过”社群后,他慢慢接受自己曾经抑郁的事实。后来,乙辰成为了“渡过”北京同城群的群主,以网名“国宝贝”被病友熟知。2019年秋天,他作为群主第一次参加线下活动,介绍自己说:“我是患者”,那一刻,他感觉到一种重生。乙辰。本文图片均源自纪录片《我们如何对抗抑郁》自述人慢慢往下沉2015年11月,去张家口采访冬奥赛场设施的路上,突然天降大雪。似乎是有某种预感,我突然莫名心慌,打了一个电话给家里人,才得知父亲已病危数日,因担心影响我工作,他们都没敢告诉我。等我赶回去时,父亲已经去世了,没来得及见上他最后一面。年轻时,我很叛逆,跟父亲相处得不太好,做了一些让他伤心的事情。我一直希望,有一天能向他道歉,没想到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父亲去世后,我开始出现失眠,被内疚、遗憾所困扰。我频繁地想起,2008年汶川地震时,我去现场采访认识的一位失去女儿的妈妈。地震发生的当天早上,女儿跟她要一个水壶,用于学校组织的旅游,被她拒绝了。女儿离世后,这位妈妈很内疚,每天凌晨在江边哭泣、低语。虽然工作在延续,但是快乐不起来。有时候,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我甚至故意申请加班。到后来,我需要借助安眠药才能入睡。现在回想,那三年我强撑着,希望冲淡这种抑郁情绪,其实这是不明智的。那时候需要休息,做一些情绪上的干预,寻找规范治疗和指导,但当时自己没有重视,导致后来病情加重。这样过了三年,2018年初秋,这种自责心理越来越严重,我陆续出现其他症状,不能出门,不想吃饭,煮一小锅米粥,能吃上三天。在沙发上整整躺了一个月,儿子说:“爸爸,沙发就是你的天堂。”二十多年的努力,突然散落了一地,我决定去北京安定医院住院。其实早在2017年,我曾去过一次医院精神科,当时托熟人找了一位医生。但去了之后,从问诊到开药,没有超过10分钟。因病人很多,医生简单地询问了一下,开了几种抗抑郁和缓解失眠的药给我。吃了药后,状态有所缓解,但并没有多少改善。我记得,2018年,我病情加重前,做的最后一个选题就是有关抑郁症的题,当时自己对任何其他的人、事都提不起兴趣了。整晚睡不着,靠药物干预也睡不着觉,有时白天很困,会短暂睡一会儿,但经常从睡梦中惊醒。也不想吃饭,从一天吃一顿饭,到后来两三天也不想吃。那一段时间,人民日报一个记者朋友发微信打听一个事,看到信息的我无力回复,感到非常愧疚。到后来,我甚至把微信好友删到只剩下几十个。那个抑郁症的选题没有做完,我决定先休一段时间的假。假期还剩几天时,我感觉人像慢慢沉入水里,溺水一样,感觉血液流走了,身体开始绵软无力。我记得,当时我躺在沙发上,口很渴,看到三米外有一瓶水,却没有力气去拿。人的身体和思维都变得很慢,开始失控,把过往的一些不好的事放大,愧疚、自责,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后来出现了轻生的念头。那一年的10月,在哥哥的陪伴下,我住进了北京安定医院。说出自己是“患者”的那一刻一开始,我是不愿意去住院的。我之前去医院开药的时候,医生明确表示,我这种情况必须住院。当时,我哥陪我一起去的,后来也是在他的坚持下,我住进了安定医院重症精神病房。我记得,在办住院手续时,我犹豫了近三个小时,当看到护士长非常和善时,才决定办理住院手续,签了一个非自愿入院知情书。我后来回想,当时不住院的话,后果不堪设想。刚住院时,我不配合,偷偷地把吃进去的药丢掉,因为我有很深的病耻感,觉得这些会让我成为“精神病”。但在药物的控制下,我很快就不失眠了,食欲也慢慢恢复了,我对这种疾病和药物的认识也慢慢发生了改变。乙辰讲述住院时的经历。我记不清当时吃了多少种药,有改善睡眠的药,缓解焦虑的药,治疗双相情感障碍的药(注:后期乙辰被确诊为重度抑郁叠加隐性双向情感障碍),以及疏肝解郁的药。护士把药丸放在托盘里,看着我把药吃下去。住院大楼里,有躁郁症患者、精神分裂患者,以及人格障碍患者等,有人在里面可能会被吓倒,但我当时自己也是一个病人,所以觉得还挺正常的。到吃饭时,一些病情严重的病友把盘子摔得噼里啪啦响。住院前,我频繁出现轻生念头,虽然没有实施过。医生考虑到用药起效慢,给我用了无抽搐电休克疗法。电疗在临床上主要用于急性期的治疗,迅速控制患者的危险症状,比如说自杀观念、兴奋躁动等。是利用短暂适量的电流刺激大脑,引起患者大脑皮层广泛脑电发放,产生一次癫痫发作,改变大脑内的神经递质代谢,使精神症状减轻甚至消失,从而达到治疗精神障碍的一种方法。无抽搐电休克疗法通电治疗前会先静脉麻醉,并注射适量肌肉松弛剂,因此治疗过程没有明显抽搐。与传统电休克相比,避免了骨折、脱臼等并发症,对心血管系统的影响也显著减轻。目前最主要的副作用是对认知功能的影响,像记忆力、注意力以及执行功能等,但损害是可逆的。做了12次电击治疗后,我的情绪变得特别平稳。整个过程在麻醉状态下完成,我当时并没有什么感觉。但前几年,一个朋友住进精神疾病医院后,做了6次电疗。他告诉我,做完电疗后,他腮帮和牙疼得厉害。提到电击疗法,很多人觉得它是一个残忍的酷刑,会把人搞傻。但我了解到的,在全国很多三甲精神专科医院,它是一种常规的治疗方法。我不知道它的原理是什么,但它让我情绪恢复了正常,虽然脑袋一片空白,很多事情想不起来,比如银行卡密码,以及平时知道的一些事情。不过后来这些记忆也慢慢恢复了。我住院45天,后面十几天病情好转后,感觉还挺有乐趣的。我后来换到单人病房,有电视机、独立洗手间,像疗养院一样。一些病友到我病房看电视、洗澡,我后来也慢慢跟他们有了沟通。我对面住了一个派出所副所长,隔壁住了一个律师。我们每天吃完药后,一起聊天、看电视,慢慢成为了好友,彼此还加了微信。但出院后,他们大多都把我拉黑了。精神病房的友谊,也仅限于精神病房,回到现实生活中,大家各奔前程,都不愿再提精神病房的经历。出院后,我每个月去医院,调整用药,半年后,我就断了药。刚出院那会儿,我情绪稳定,不喜不忧,走路也走不快。因为住院缺乏运动,走路觉得累,后来慢慢加大运动量,逐渐恢复正常。但那时,我对这个病是回避的,不愿意跟人谈,把以前的病历单塞在墙角。每天吃药的时候,也会极力避开人群。那一段时间,我其实也很迷茫,看到大家都在忙,我过得漫无目的,不知所措。一直到2019年夏天,我认识了媒体前辈张进老师,他当时在做关于抑郁症科普的网课分享,并建立了“渡过”北京抑郁康复社区群。张进。他问我,“你有没有兴趣做群主?”我说,“有”。但那时,我其实内心很矛盾,不知道自己是回到原职,还是在“渡过”开始公益事业。那时候,我没办法提笔写字,记忆力、表达能力和归纳能力都出现障碍,休假了一段时间,我后来决定离开媒体行业,投入到了“渡过”公益事业。我加入了“渡过”群,并成为“渡过”北京同城群的群主。2019年秋天,第一次线下活动时,我介绍自己说:“我是患者”。那一刻,我承认自己是患者,打破了以前压抑好久的东西,对我来说是一种重生。接受自己曾经抑郁的事实,让我更多关注抑郁症本身。当看到群里铺天盖地的信息,都是来自医生和患者家长,抑郁患者却很沉默时,我决定走出去跟病友聊一聊。2020年夏天,我和我帮助陪伴的第一位病友刘荣一起,开始了全国寻访抑郁症群体的旅行,行程将近4万公里,切身感受到了这个庞大患者群体的诸多困扰:疾病的折磨,社会的误解和嘲讽,以及治疗的误区等。这几年,我的微信好友从十来人,恢复到了七千多人。很多人素未谋面,但就像《哆啦A梦》里说的,好朋友就像是星星,你不一定总是能见到他们,但你知道他们会一直在那里,默默地给你精神力量。当你能驭水时,就可以随波逐流抑郁症到底是什么?中国精神卫生调查显示,2022年,我国患抑郁症人数9500万,每年大约有28万人自杀,其中40%患有抑郁症。现在,很多专家、精神科医生,以及社会名流都在讨论抑郁症话题。我感觉,他们说得有道理,但其实并不准确。当然,作为曾经的患者,我也说不清抑郁症到底是什么。我觉得,抑郁症是一种状态,它可能是因疲劳、压力过大、生活节奏紊乱等导致,同时也伴随着一些认知上的障碍。2020年,我到上海见了一位重症精神疾病研究专家,她从单胺类神经递质来解释抑郁症本质。她认为,单胺类神经递质、即神经元之间的传递出现障碍,会引起抑郁。这也是现在很多抗抑郁药的理论依据,调节血清素、去甲肾上腺素,以及多巴胺等,以改善神经机制失衡,缓解我们的抑郁和焦虑。二十多年前,这位专家的弟弟患抑郁症后,她开始研究精神疾病,但至今也没有找到治疗好她弟弟的方法。从那以后,我不再寻找抑郁症的本质,开始花更多心思普及抑郁知识,消除病耻感,改善患者生存环境。我发现,很多家长都不了解抑郁症,孩子出现抑郁状态后,他们首先怀疑孩子矫情,耍小脾气,直到孩子成绩下滑,晚上睡不着觉,躺在家里动不了,他们才想到带孩子去医院治疗,到那时,孩子的病情有可能严重了。另外,孩子确诊抑郁症后,一些家长对孩子百依百顺,毫无底线,这其实是孩子康复的一个误区。应该寻找导致他们疾病的原因、解决的方法,让他们回归到一个日常功能正常的生活状态。为什么现在陆续有抑郁患者自杀,其实主要就是认知出现了问题,有自责、自罪心理,觉得生无可恋。我觉得自己当年生病,父亲过世是诱因,主要是因为工作压力大,节奏快,作息紊乱,经常处于焦虑的状态,导致精力和身体的透支才生病。那十几年,我除了工作,就是在家里睡觉,从没主动去旅游、锻炼身体,或者参加一些有意义的讲座之类,没有了任何自己的爱好。前一段时间,李玟因抑郁自杀时,很多人问,她为什么没有进行早期干预?我觉得,一些人认为生不如死,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会想方设法用死来解脱。所以,关键在于找到活着的意义,改变一个人的认知和环境。除了公益性活动,我现在主要做“渡过陪伴者计划”:给予患者从发病到回归社会的全程指导、陪伴和抚慰。这几年,我陪伴了三百多人,加上沟通的人数就更多了。我发现,很多人发病都是从失眠开始,后来慢慢加重。上述三百多人中,大概有1/3的人就诊后康复,实现了长期的情绪稳定。对我来说,离开媒体是一种“解脱”。我可以根据自己兴趣,做一些采访,积累素材,写一些文章在自媒体发表。同时还帮全国的抑郁患者,主要是青少年抑郁患者寻医问药,疏通情绪,消除他们不必要的担忧和恐慌。这过程中,我更了解自己,找到了人生的意义,一种更好的人生状态。一位曾经陪伴过的病友,后来发微信说:“谢谢曾经的相识、相知、相伴。感受到了被理解,感受到了被尊重,病何时好已不在意,对病已毫无恐惧,感谢您视频聊天里告别的手势,就像佛家的‘无畏手印’,教我克服了病耻感。”精神疾病难以治愈,因为引起疾病的事情、环境等,不会因为吃药而得到解决。四年前,我陪过一个大姐,对方因失恋而抑郁,我陪她去医院开了一些药,用药后效果不太明显。后来,男友回到她身边,她的情况才慢慢改善。药能帮助她睡眠,但不能改变她的思维,更不能让她的痛苦消失。所以,抑郁康复者复发的比比皆是。2019年至今,有不少人悄悄发信息问我:“老师,你也复发了吗?你还在吃药吗?”在他们的认知里,抑郁症是治不好的,只能依靠吃药缓解症状,而吃精神类药物,是一件很耻辱的事情。其实,能对吃药这件事坦然,才能坦然面对自己的抑郁。抑郁患者往往会把药盒外包装拆除并留在医院。乙辰收集了安定医院的药盒,制作了一个“药盒人”,希望通过展览消除对吃精神类药物的羞耻感。其实复发这词不准确,严格意义上来说,任何人都没有对抑郁、焦虑的免疫力。自从康复后,我没有再吃过药,每天保持至少六个小时的睡眠。很多抑郁症患者复发,是因为他们出院后,又回到了原来失控的生活模式和状态。如何才能让抑郁不“复发”?比如说,一个人开始不会游泳,后来他学会了游泳。你问他,你还怕水吗?其实很难讲得清,情绪相当于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当你有了驾驭它的能力,你就可以随波逐流。和朋友聚会的乙辰。本期资深编辑 周玉华推荐阅读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戳这里提交新闻线索和高质量文章给我们。来源: qq点击查看作者最近其他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