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一地评选体制内“躺平者”:早有先例,属负面激励机制
▲ 2022年7月26日下午,江苏省盐城市滨海县首批7名体制内“躺平者”,被集中诫勉谈话。(视觉中国 /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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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联人少,每个人都“忙得不得了”,张伟在表格上填了“没有”。调查人员统计了投票以后,最终,该单位没有评出“躺平者”。
浙江省丽水市景宁畲族自治县也曾公开评选“躺平者”。景宁县发改局一名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因主要领导调整,该县目前只评选了一期“躺平者”。
“如果一个人的工作绩效合格,凭什么被评选为‘躺平者’?如果绩效不合格,那么该处分就处分,也不应该用群众推选的方式来评选,就像我们不会通过民主选举选出一个成绩很差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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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7月26日下午,江苏省盐城市滨海县首批7名体制内“躺平者”,被集中诫勉谈话。
滨海县委组织部公开发布的文章显示,近期,滨海县委组织部重点面向全县各级机关和国有企事业单位在编在岗的县管干部和中层干部,开展了寻找身边的“躺平者”活动。县委常委、组织部部长、统战部部长王大为表示,“躺平者”评选,是经过群众推选、单位评议和组织评定等程序最终确定的。
事实上,滨海县并非首个评选“躺平者”的城市。早在2022年2月,浙江省丽水市景宁畲族自治县也曾公开评选“躺平者”。和滨海县由县委组织部主导的评选不同,在景宁县,“躺平者”的评选是由纪委主导的。
在中国人民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授马亮看来,评选“躺平者”属于负面激励机制的一种,从公务员管理的角度来讲,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但马亮亦表示,公务员管理不能完全以负面激励为主,“肯定还要有正面激励”。此外,也要谨防负面激励机制被误用。
谁是“躺平者”?
在滨海县残联工作的张伟(化名)记得,他是2022年6月参与“躺平者”评选活动的。
当时,滨海县委组织部的调查人员到残联组织了一次主题为“寻找身边‘躺平者’”的内部会议。会议结束后,调查人员找了参会的人单独谈话。也是在谈话中,他拿到了一份投票表格,要求填写心目中“躺平者”的名字。
李明(化名)是滨海县教育局的工作人员,在他的印象里,“躺平者”的评选“全县的政府机关都参加了”。和张伟的经历一样,县委组织部的工作人员把他们叫到会议室开了个会,介绍了评选流程后,下发了一份表格让他们填写。李明表示,表格是“分开单独”填写的,“没有可能不选”。
如何评选“躺平者”?前述滨海县委组织部公开的文章公布了更多细节。
其中,具有在岗不在位、出工不出力;工作责任心不强,对待工作消极应付、得过且过;担当精神不够,见到任务“两手一摊”,碰到问题“两眼一黑”;工作态度不正,与组织讨价还价;工作作风不实,“佛系”心态;工作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等六类情形之一的,经群众推选、单位评议、组织评定,可以认定为“躺平者”。
具体的评选方式则为群众推选、单位评议和组织评定相结合。其中,群众推选是指由县委组织部成立考察组,部领导班子成员带队,到各镇(区、街道)、各部门召开专题会议,现场填写推选表格。
此后,单位党委根据推选情况和相关人员的一贯表现等综合分析,确定本单位“躺平者”建议人选。最终,再由县委组织部综合群众推选、单位评议的情况,确定“躺平者”人选名单。
在张伟看来,评选“躺平者”,是为了选出单位中“最不干事儿”的一批人。但残联人少,每个人都“忙得不得了”,他在表格上填了“没有”。调查人员统计了投票以后,最终,该单位没有评出“躺平者”。
王大为在前述滨江县委组织部公开的文章中表示,“躺平者”的标签不会无缘无故贴到某个人身上,都是各单位干部群众无记名推选,得票率30%以上的,最高的将近50%,最少的也达到三分之一。这次“躺平者”的评选结果,也和组织上平时掌握的情况基本一致。
被推选为“躺平者”的人,将由县委组织部集中诫勉谈话,并作深刻书面检讨。
其中,得票率在20%以上的,由单位主要负责人预警谈话,县纪委监委和县委组织部派人参加;得票率在10%-20%之间的,由单位主要负责人谈话提醒;得票率不足10%且超过5票的,推选结果反馈给单位主要负责人,由主要负责人分析相关原因后,以适当形式单独反馈给本人。
此外,对谈话教育后依旧我行我素、不知悔改的人,也将视情节轻重,作相应处理。同时,县委组织部将持续跟踪管理,设置6个月跟踪管理期。
2022年7月28日下午,滨海县委组织部办公室一名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该县确实开展了“躺平者”集中诫勉谈话活动。
同日下午,滨海县委宣传部一名工作人员表示,自己知道“寻找‘躺平者’”的相关推送已经引起舆论关注,但目前是否接受采访、由谁接受采访,县委组织部还没有明确答复。该工作人员称,会进一步向组织部确认相关事宜。
“躺平者”评选有先例
南方周末记者梳理发现,仅2022年7月至今,不满一个月内,滨海县委组织部的官方微信公众号就转发了4篇杜绝青年干部“躺平”的报道和评论。其中,《牢牢把握选人用人政治标准》的署名作者为盐城市市委书记徐缨。
徐缨在文章中表示,对有“躺平”苗头的干部,要及时采用谈话、函询等方式咬耳扯袖,做到早发现、早提醒、早纠正。对于一而再再而三不思进取、不愿作为的干部,绝不能听之任之,要让“躺平式”干部“躺不住”、“混日子”干部“混不了”。
而在2021年11月,《中国纪检监察》杂志则在文章中对“躺平式干部”有更准确的定义:不主动担当作为,缺乏信心与斗志,面对任务左躲右闪,直接“躺平”。
该文章还列举了一些干部具体“躺平”的情形。
比如,东部地区某市林业局局长李某某在任职期间,对深化集体林权制度改革置若罔闻、熟视无睹,甚至在工作人员已经做好调查摸底等相关基础工作、多次请示汇报的情况下,仍然振振有词:“这项工作容易引发争议,我们不要积极推动。”最终给当地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
此外还有,某起突发事件后,涉事部门和单位连夜召开紧急会议,表态要“严肃处理,决不姑息迁就”,但往往是“火箭回应”后就没了下文,或者依然我行我素;生态环境遭受破坏,西部地区某干部反复强调环保问题的重要性,提要求“口号响当当”,“反正该做的批示我批了,该开的会我也开了”;在疫情防控关键时刻,中部地区某区疾控中心工作人员不服从组织安排、调度,对单位多次催促其返岗的通知不予理睬,甚至将手机设置成勿扰模式等,都被认为是“躺平式干部”。
事实上,滨海县并非首个评选“躺平者”的城市。2022年2月,浙江省丽水市景宁畲族自治县也曾公开评选“躺平者”。
公开信息显示,2022年2月8日,景宁召开全县工作会议暨“大抓招引 大干项目”动员部署会,在表彰第一批“景宁奋斗者”的同时,还公布了第一批“景宁躺平者”。和滨海县由县委组织部主导评选不同,在景宁县,“躺平者”评选是由纪委主导的。
景宁县纪委监委官方微信公众号发表的文章显示,2022年以来,景宁着力完善奖优惩劣闭环,建立“景宁奋斗者”“景宁躺平者”评定双向激励新机制,创新出台《“景宁躺平者”认定办法(试行)》,对全县各级机关、企事业单位(含垂直管理部门)、乡镇(街道)、村(社区)、各类工作专班、党员干部等主体不定期开展“景宁躺平者”认定。
不过,景宁县最终选出的“躺平者”并非个人,而是三个单位。县发改局因“缺乏对重大产业项目的谋划和招引”,景宁县标溪乡“是全县唯一近两年年度综合考核连续位居倒数第一的单位”,景宁县自然资源行政执法队“存在不担当、不作为,推诿扯皮现象”,成为首批“景宁躺平者”。
浙江本地媒体的报道显示,三个“躺平者”单位负责人从县领导手中接过了一面黄色的锦旗,上面印着“不做躺平者 勇做奋斗者”两行红字。
为确保问题逐条整改,县纪委县监委等部门还采取约谈提醒、实地走访等措施,全程跟踪督查“躺平者”所涉问题的整改落实情况,并对整改不力、没有明显成效的“躺平者”予以问责。
此外,“景宁躺平者”认定工作还实行整改销号机制,实现问题“清仓见底”后,“躺平者”可以申请销号,经认定工作领导小组核准就能实现“摘帽”。
2022年7月28日下午,景宁县发改局一名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因主要领导调整,该县目前只评选了一期“躺平者”。景宁县政府办公室的一名工作人员亦证实了该消息。
谨防“摊派式指标管理”
前述滨海县委组织部的文章显示,该县评选“躺平者”是根据全县“四比四争”主题活动部署的。公开信息显示,滨海县的“四比四争”主题活动从2020年8月开始,主要内容包括“比作为争进位、比特色争创新、比状态争贡献、比作风争一流”。
根据活动部署,除了评选“躺平者”,该县还开展过五次“奔牛奖”(在第一至第三届中,该奖的名称为“金牛奖”)“蜗牛奖”评选活动。
“金牛奖”和“蜗牛奖”首次亮相,是在2020年10月8日,滨海县召开的10月份全县重点工作推进会上。“金牛奖”的奖杯是一头金色的牛站在同色系的支撑柱上;“蜗牛奖”的奖杯则是一只银色的蜗牛,趴在一块三角形的黑色斜坡上。
南方周末记者观察发现,首次评选中,三个在“两重一实”工作、农房改善工作、收入预算执行工作等三类工作中工作效果较好、推进速度较快和一般公共预算收入工作质量在全县列第一位的两个单位获得了“金牛奖”。与之相对,四个项目推进时间较长、工作完成度较低和一般公共预算收入工作质量名列倒数后两位的单位,获得了“蜗牛奖”。
为获得“金牛奖”单位颁奖的,是时任滨海县委书记孙轶。时任县委副书记、代县长吴启标则为获得“蜗牛奖”的单位颁奖。
在历经2020年10月、2020年12月、2021年7月、2021年12月的四次评选后,2022年7月12日,即公布“躺平者”名单前半个月,滨海县颁发了第五届“奔牛奖”“蜗牛奖”。这一次,在临港产业项目招引、重大项目推进、预算执行、信访稳定等四类工作中,表现较好的5个单位和较差的4个单位,分别获奖。
2022年7月12日,滨海县委副书记李杰为获得“蜗牛奖”的四个单位颁奖。 (滨海县委组织部官方微信公众号 / 图)
在中国人民大学公共政策研究院执行院长毛寿龙看来,从人力资源管理的角度来说,评选“躺平者”,“完全是低水平的”。
毛寿龙表示,“躺平”的评价和群众推选的方式,都不够专业。他解释称:“‘躺平’代表合格、不合格、还是差?如果一个人的工作绩效合格,凭什么被评选为‘躺平者’?如果绩效不合格,那么该处分就处分,也不应该用群众推选的方式来评选,就像我们不会通过民主选举选出一个成绩很差的学生。”
毛寿龙表示,但该制度的实施属于内部组织管理,从组织程序而言是可行的。滨海和景宁两地负责评选的部门不同,表现出两地监督的主要方面不同,“德、能、勤、绩、廉,各个方面部门都可以监督,但这种方式从专业角度来说不足取。”
但在马亮看来,无论是“蜗牛奖”,还是“躺平者”,其本质都是负面激励,这是公务员管理中常见的手段。他表示,各地可以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自主制定相应的激励措施。一些常见的电视问政节目、“末位淘汰制”等,都属于负面激励措施。
不过,马亮亦表示,要谨防负面激励措施被滥用,成为“摊派式指标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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