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与岛》:一次对纪录片和观众的“挑衅”
《灵与岛》:一次对纪录片和观众的“挑衅”
采访:老饼干、张劳动
作者:老饼干
编辑:索子菲
2022年,在FIRST青年电影展,朱晨亮(应导演要求,以下简称“朱”)导演的长片处女作《灵与岛》在西宁首映。
这是一次对纪录片和观众的“挑衅”。
《灵与岛》不是一部常规的纪录片,你可以在电影中看到纪录电影、虚构电影、实验电影、桌面电影的影子,也可以在电影中见证鬼怪的显影、经历灵魂的飞升。
朱没有拍摄显而易见的真实,他将镜头探入一个鲜有人涉足的有灵世界。《灵与岛》存在于纪录和虚构的缝隙之间,导演打破了真实和虚构之间的界限,摧毁了被经验覆盖的表层,最后他邀请观众走进一个有灵之岛、一个由感受构筑的纯粹世界。
▲《灵与岛》海报
废墟、烂尾楼和失败的开端
故事始于2020年,在结束FIRST青年电影展训练营的拍摄后,朱仍不解渴,又开始筹划起一个颇为特别的拍摄计划,为此他独自开车踏上旅途,寻找电影灵感。
从上海出发,朱驾车驶过了四川、贵州、云南、广西……虽然这趟旅程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但一种来自废墟的引力召唤着他。每到一个地方,他都会去到当地的烂尾楼或鬼城寻找废墟的痕迹。
朱也许是最了解中国烂尾楼的导演之一。他曾经在烂尾楼里给一群流浪汉放《山河故人》,他们一起喝酒聊天;还在一块拆迁地旁碰见了“钉子户”朱伯,朱伯的孙子患有自闭症,他在被拆迁的邻居家的原址上建起了一座神庙,以此作为一种无声的抵抗;在一个海边的烂尾楼里,导演还看见了一个老爷爷看守着从未开起来的赌场……
▲《灵与岛》剧照
可惜的是,这些故事并没能延续下去。烂尾楼中的隐遁者或主动选择避世,或因被安置的宿命而一夕没入人海,再无音讯。
经过一系列的打击,朱依旧没有惧怕失败,“我是天蝎座,我很能转化负面的能量。对于我来说失败是很关键的,你得有失败,才有力量吸取经历,才能去做后面的事。”
众多故事被迫中断,但这种偶然性和意外依然摩擦出了灵感的火苗。他带着旅途中的所有感受回到了位于上海长兴岛的埃及主题废弃游乐园——这是他旅行的第一站,也是最后一站,朱最终在这里开启了新片的拍摄。
这并非是一个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大多数烂尾楼都随着人潮的退去而失去了生机,而在朱眼里这块游乐场不一样,不可预期的变化仍在发生,时间并未在这里凝滞。置身其中时,朱还能体会到游乐园里的流动性。
▲《灵与岛》剧照
“我感觉这一趟所有的经历,遇到的所有人其实都是为了搬回做准备”,朱在乐园旁住了下来,花了十个月与这块废弃乐园建立联系。
有灵之岛
从上海市出发去长兴岛,你需要穿过一条绿森森的隧道,再从卫星地图上降落下来,接着你会进入到一个“有灵之岛”。
这是电影的开场,导演用特殊的仪式邀请观众走进一个有灵之岛、一个由感受构筑的纯粹世界。
▲《灵与岛》剧照
“这个地点是最重要的一个角色”,在导演看来,长兴岛即是影片最重要的主角,而对于一个默不作声的角色,最好的了解它的办法即是倾听他人的描述。
《灵与岛》在拍摄对象的选择上是非常讲究的,影片中出现的每一个人物都见证了乐园的部分历史。
金伯,一位长丰村的土著,他从未离开过这片土地,历经当地盛衰兴废;秦伯,曾是乐园保安,他目睹了这儿最辉煌的时期,后去外地打工。据他回忆,在九十年代,长兴岛热闹非凡,“附近的旅馆和餐厅通通爆满”;吴伯,长丰村村民,“机器人拉车”创始人;阿梁,外地音乐人,在乐园荒废后,他与一群艺术家来到这里狂欢,却不料发生了一场意外,他见证了当地的“艺术乌托邦”时期;小贾,来先丰村打工,为了猎奇到乐园拍抖音;开头的情侣,同样是因为猎奇来这里,“他俩代表的是纯粹的outsider——就像每个观众一样,都是第一次穿过隧道来到长兴岛”;而朱自己也是影片的一部分,他参与了电影的叙事,这些人物的记忆共同构成了乐园的拼图。
▲《灵与岛》剧照
导演在影片中的参与感是逐渐增强的,《灵与岛》一开始采用了屏幕电影的形式,开篇导演乃至镜头是不存在的。然后切换成正常的镜头,跟随镜头的找寻,废弃的主题乐园也逐渐浮现。慢慢地,镜头背后的导演开始与人物互动,从此刻开始,镜头不再是干瘪的记录工具。在影片中,镜头会对音乐做出反应,伴着乐点沉醉地摇曳,还会变身成幽灵,飞向天空。相机成为了导演身体的延伸,也具备了性格。
朱不想做“墙上的苍蝇”,他坦然地承认相机和自己的存在,“我对相机一直有种疑问,别在这儿装没人在拍了,你得给相机一个性格”,“它就像我的一个眼镜,是我看这个世界的方式。”
无需表达
镜头是有性格的,朱的电影同样也是。他并未按图索骥地讲述乐园的历史,在他的价值天平里,当下的感受是第一位的。
因此《灵与岛》并不属于传统的纪实电影,而是掺杂着个人感受的Docufiction(纪实虚构电影)。它是纪实的,也是虚构的,现实和魔幻在电影中交替上演,导演用亦真亦假的故事让观众检视自己的经验,“如果它是纪录片,但突然出现魔幻的点,会让你质疑你所生活的世界,它会扩宽你的认知”。
▲《灵与岛》剧照
相对于照本宣科地拍电影,导演更想去“挑衅”纪录片的边界,探讨纪实与虚构之间融合的可能。在《灵与岛》里,真实并不是客观存在的定理,至于电影里的故事到底是真实的还是捏造的,得由观众自己去体悟。
《灵与岛》的观影过程对于观众们来说是一次挑战,它不断地让观众去检视经验,打破那种被经验所固化的真实,抛却既往的认知后,得以进入到更为纯粹的思考——也许真实不存在于客观现实,而是存在于自我对世界的认知中。
“打破纪录与虚构的边界”是Docufiction(纪实虚构电影)的核心属性。谈起Docufiction,导演滔滔不绝地描述着电影的另一种可能,在加州艺术学院读研的他正在做这方面的研究课题,给我们列出了相关的片单。让·鲁什的《夏日纪事》从纪录打破到虚构,阿彼察邦的《正午显影》则是用故事接龙的方式打破传统电影的结构,朱认为李珞是一个中国地下电影的icon,李珞的《李文漫游东湖》就是Docufiction的典型模样。
▲《李文漫游东湖》
“不强迫,不揠苗助长”,导演认为,Docufiction的核心在于过程,他不愿意用工业化的流程去限制电影的可能性,也不愿意去规定电影的样貌,导演通过打破常规的创作过程来打破电影的边界。他认为电影不应该局限在脑海中,需要设身处地去感受环境,体验在环境中流动的真实性,导演可以是“一种海绵”,汲取环境中细节和灵感,将之发散、打破后,再建立新的电影。
正因如此,《灵与岛》的创作过程回归到一种很纯粹的情境,就像是“一个小孩搭乐高”,他没有图纸,但这并不影响过程中的热爱。导演觉得拍摄过程是一种很“当下”的感受,那里网络不好,没有任何娱乐设施,回避掉外在的打扰后,只能看书、只能拍摄、只能与自己共处。
包围自己
导演就读的加州艺术学院一所以实验风格闻名的学校,《动物方言》的导演雷磊正是朱的老师,雷磊教给了同学们制作电影的不同方式,比如将老照片寄给爸妈,以此为原点,生发出故事。“大部分电影学院可能只教一种工业化的创作过程,但CalArts会教你无数种可能性,你自己去找。”
对于朱来说,“种植物”就是他创作的过程,“就像在路边捡到一个种子,你只能慢慢给它浇水、晒太阳,这个过程中你不知道它的样子,直到不长那天,你才知道原来是这样”。这是导演的方法论,顺势而为,并不过度干扰,因为结果并不是最终的目标,通往结果的路径才是导演的主要意图,“《灵与岛》电影其实是一个research film,它是一个process,它不是一个最终的结果。”
▲《灵与岛》剧照
但焦虑是不可避免的,对于任何创作者来说创作始终是艰苦的,但就朱而言,艰苦并不是用来克服的,他主动地将自己置于一个无所依归的处境,“你应该先包围自己,先挑战自己。我觉得改变一个人是不太可能的,用规训、用惩罚这种方式改变都不太可能,你只有以身作则,你用你自己的生活去影响别人、去感受别人,让别人看到你是怎么做的,他们就会用他们的方式去寻找他们自己的意义。”
“包围自己”是他主动选择的路,而塔可夫斯基则是给他指引方向的人。“我很喜欢塔可夫斯基说的一句话, ‘人类总和错误的对手抗争。女人和男人争斗,男人和女人争斗,男人和男人争斗,女人和女人争斗……所以我们都抗争,但从不和自己抗争。我们是自己最差劲的敌人。这是争斗必须发生的地方。我也是自己最可怕的敌人,我不断问自己,我是否会包围自己。’”
▲《灵与岛》剧照
《灵与岛》即是导演“包围自己”和“包围”观众的那部作品。电影甫一开场,他就为观众设置了一个无法解开的谜,电影中的女孩去了哪里?是否真的存在幽灵?导演埋下的问题犹如抛向了虚空,你无法期待一个确切的结果,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也将观众“包围”了起来。
这种将自己“包围”的执念与FIRST青年电影展训练营的经历密切相关。
在2020年的FIRST青年电影节训练营中,朱曾尝试过传统的工业化的创作方式,但很快他发现自己与导师并不是同一类电影创作者,观点的分歧、时间的紧促、资源的限制……种种因素让朱不得不做出妥协。“我不是反对工业化,我只觉得当你很年轻的时候,没有那么多资源的时候,这种东西会栓死你,而且它会把这电影做死,所以我觉得必须得尝试另一种方式了”。
不过,朱仍十分珍视训练营的经历,天蝎属性让朱很快将怨言转化为行动力,“现在觉得FIRST的经历非常有意义,感觉自己学到了很多,它是一面镜子”,通过这面镜子,朱对自己有了更加清晰的认知,最终带着《灵与岛》以全新的面貌回归到了FIRST。
艺术飞地
“包围自己”之后仍需找到出口,《灵与岛》之后,导演又将怎样去突围呢?
接下来导演计划“更往下实验桌面电影,因为它真的有无限的可能,它有无限的窗口”,而每一个窗口都将打开一个私密的故事,窗口与窗口之间的联系亦是人与人之间的联系,电影桌面或者手机屏幕即是通向个人世界的隧道。
朱还打算回到长兴岛,“提供一个地儿把一些相同思想人聚集在一块,大家形成一种菌丝网络,慢慢集合起来”。他希望能建立一个艺术驻地,邀请艺术家们来岛上居住,一起做在地的创作。
▲《灵与岛》剧照
“疫情之后,大家切身感受到了孤独和分裂,但是又很渴望community(社区),渴望连接的感觉。包括疫情之后,我觉得大家对神性和灵性都有一种格外的认知,其实这世界可能不是我们想的样子,我们眼睛见的可能是一个虚像,可能如梦幻泡影”。
正如前文提到的,《灵与岛》只是一个过程,而非结果。
朱希望建立的艺术飞地,将重新延续电影中未完成的“过程”,向着一个未知的方向轻步走去。
附:朱在采访中提供的片单
Docu-fiction
1.《Mysterious Object at Noon/正午显影》Apichatpong Weeraserhalul/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
2.《李文漫游东湖》 李骆
3.《Fausto/浮士德》 Andrea Bussmann/安德里亚·巴斯曼
4.《悲兮魔兽》 赵亮
5.《How to with John Wilson/约翰·威尔逊的十万个怎么做》 John Wilson/约翰·威尔逊
6.《In Vanda’s Room/旺妲的房间》Pedro Costa/佩德罗·科斯塔
7.《在上海》 娄烨
8.《特写》 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
9.《The Sky Trembles and the Earth Is Afraid and the Two Eyes Are Not Brothers/天颤地惧,两眼非兄》 Ben Rivers/本·里弗斯
10.《Cold Tropics/寒冷的热带》 Kléber Mendonca Filho/小克莱伯·门多萨
11.《玉门》 史杰鹏/黄香/徐若涛
12.《The Mirror/镜子》 Jafar Panahi/贾法·帕纳西
13.《Fire at Sea/海上火焰》 Gianfranco Rosi/吉安弗兰科·罗西
14.《Symbiopsychotaxiplasm:Take One/共生心理分类学:第一幕》 William Greaves/威廉·格雷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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