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死亡和解后,62岁的她在养老院解锁新职业社会2023-08-04 04:08本文系读者投稿,来稿请投至:zhuangao2@lifeweek.com.cn文 | 读者:Zzz2016年的暑假,因为中学团委组织的一次志愿服务,我来到了镇养老院。云镇老街的养老院位置偏僻,环境不大好,条件也简陋,除了两台老式电视机再也找不出其他娱乐设备。一座方方正正的三层「盒子」,分割成许多个逼仄的「格子」,里面装着被时光遗弃的「孩子」。屋前一个偌大的操坝荒废得杂草丛生,院外一块破旧的招牌挂在养老院厚重的红漆铁门上,静静地、久久地煎煮着时间。重庆的季节,不分春秋,只论夏冬。山城的盆地地形是自然孕育的火炉,一到夏天,毒辣的太阳把人炙烤得毛焦火辣,而在时钟被调慢的小小院落,落地风扇吱呀吱呀地缓缓转着便悄然度过了盛夏;到了冬天,冷气像是凝固在了地面似的,经久不散。老房子湿气重,又寒又潮的天儿让不少老人关节发痛,好在厚被褥和电暖扇能勉强应付,凑合着也就熬过了。我在小院度过了两个短暂的寒暑,负责院里院外的一些杂务。没事打扫打扫操坝,有时整理整理屋子,偶尔去厨房打打下手。总而言之,我是小院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我并不觉得在这里工作有多累,真正操劳的还数养老院的长期义工。卫生保洁、起居照料、保健拓展是稀松平常的必做清单,他们俨然已经成为了这些老人没有血缘关系的子女。《八零九零》剧照在小院呆的时间长了后,我和院里的阿公阿婆渐渐熟络了起来,也或多或少知晓了他们心里藏着的那些事。住进这里的「老朋友」,几乎都有着各种各样迫不得已的原因:赵阿婆是因为子女常年在外地打拼,无暇抽身照顾老家的她;吴阿婆是因为罹患阿尔兹海默症,家人都怕老人独自在家发生意外;钱阿公则是因为一场车祸导致下半身瘫痪,行动不便但家中无人照料。没有人是自愿来的,除了李阿婆,她是小院的「异类」。李阿婆名叫李芬,云镇石簸村人,和老伴儿刘泉是同乡。1983年,李芬与刘泉在云镇的食品厂相识。彼时,刘泉是包装线条的老员工,而李芬是刚进厂的新人,被分配到了包装车间,和他在同一条生产线上。刚来不久,刘泉就热心地带她认识工友、熟悉环境,往后工作也是处处照顾。两人后来坠入爱河,想来也是有迹可循,同车间的工友就没有不看好他们的。李芬向来体贴孝顺,唯一一件没有遵从父母意见的事就是和刘泉成了家。她们家不宽裕,刘泉家更是拮据,父母不愿独生女儿嫁过去受苦,百般不同意这门亲事。但是李芬吃了秤砣似的,铁了心非他不嫁。父母拗不过她,最终还是点了头,接纳了这个「便宜女婿」。好在李芬确实是看对了人、嫁对了郎。婚后刘泉对她无微不至、爱护有加,家里家外无论大小事都会问过她的意见再定夺,日子在两口子的经营下越过越好。《父母爱情》剧照李芬有时打趣说他是个「耙耳朵」,什么事都听婆娘的,没个主见。刘泉哈哈一笑就当是承认了,从不辩驳分毫。夫妇俩相互扶携着走过了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这一路上他们一直都是十里八乡村民口中的模范夫妻。两人一路走来,面对过多少大风大浪,李芬都不曾怕过。直到2015年,刘泉被确诊胃癌晚期,这个倔强的女人才意识到自己也会被现实打倒。李芬知道,他啥坏毛病都没有,既不抽烟又不喝酒。但偏偏刘泉对她好、对子女好、对谁都好,唯独对自己不好。年轻时,为了这个家,一年有365天他就恨不得连轴转365天。他就像是被不断急速抽打的陀螺,抱着让家人过上更好生活的目的,疲于奔命于每天的工作。每天恨不得三顿饭只吃一顿的他,只怕耽误了时间,又哪曾想会耽误身体。她一直觉得,他是累倒的。抗癌是场漫长的极夜,持续不断地消减着希望的光亮,直到抗争到最后一刻,刘泉也没能赢得死神的赦免。在2012年末的一个夜晚,他平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自打老伴走后,李阿婆一个人显得形单影只。一双儿女是孝顺且懂事的,都同母亲说不管她想在哪家住,他们都欢迎。要是哪家住久了厌了,咱就换一家住。李阿婆却哪家都不想去,瞒着子女办好养老院的手续,把自己打包送进了小院。幺女刘瑜自打得知她不声不响进了养老院后,前前后后去了好几趟,游说母亲去她家住,但无一例外,都被李阿婆拒绝了。刘瑜知道自己是劝不动了,便只能时常前来探望,给她送送常用品、摆摆「龙门阵」。李阿婆每每晓得幺女要来,早早就到院门口等着,等她一来就笑眯眯地招手说:“我幺妹崽又来了。”《外婆的新世界》剧照李阿婆常和我提起刘瑜,夸她是个懂事又孝顺的姑娘,说她从小到大都没让她操过心,一说到她总是一脸欣慰的笑。小女儿刘瑜嫁人时,李阿婆心中一万个舍不得,时隔多年,她似是感同身受了母亲当时的心境。养在身边二十多年的小妹崽要离她而去了,心里空落落的。好在女婿是本地人,两家离得倒也不算远,总归是能时时探望的。大儿子刘毅远在广州谋生,儿媳是四川广安人,两人在异乡相识相恋、结婚生子。我在李阿婆的手机相册里见过幸福的一家三口。妈妈怀里的小姑娘扎着两个小揪揪,一双眼睛大大的、亮亮的,跟刚洗过还挂着水滴的黑葡萄似的,古灵精怪地冲着镜头比耶。两口子在外打拼多年,前两年终于是在广州首付了一套小两居稳定了下来。刘毅知晓母亲性子犟,妹妹肯定说不动母亲,也专门回了趟重庆,劝她回心转意。但李阿婆还是没有同意,只说在这挺好的,不必担心她。见怎么都说服不了,他也没了办法,便和母亲打商量:过节时让刘瑜来接她去北碚住几天,过年时他来接母亲去广州玩几天。李阿婆没再拒绝,全了儿女的孝心,也让他们能放心。此前,我一直不大理解李阿婆的想法,在家里不远比在院里舒适吗?何况她的一双儿女还这般孝顺。直到后来,我才从和妈妈闲聊里无意间找到了答案。原来刘瑜和丈夫尚未买房,目前还是住在婆家的。她去亲家家里常住终归是欠妥的,婆母难免介怀,李阿婆不想让女儿夹在中间为难。刘毅远在广州,多年辛劳才总算是挣了个几十平的房子,虽说一家人挤挤也足够紧紧凑凑地生活,但是李阿婆不愿意离开生活了数十载的城市。这座山城是孕育她的土壤,年少意气时就没外出闯荡过,老了老了,也只想落叶归根。《落叶归根》剧照认识李阿婆那年,她六十二岁,在一众老人里算是年轻的,遇事总会搭把手。日子久了,她索性充当起了半个义工,每天忙活着大大小小的事儿,忙累但也充实。做着做着,李阿婆就从「没名没份」的帮手做成了名副其实的义工。申请成为义工的材料是其他来院里服务的青年志愿者帮忙填的。没几天,她就收到了区志愿组织送来的「礼物」:一个装着一副身份吊牌、一件印有组织标志的红色马甲、一张志愿者证书和几份宣传册的帆布袋。收到包裹的那一天,李阿婆乐得像个小孩,时不时地擦擦吊牌、又摸摸马甲。周末回去时,她把帆布袋也带回了家,下意识地想让老伴儿也看看。义工的一天可不轻松,照料老人本身就不是件易事。这方小小的院落塞满了人至暮年的困顿,病痛、记忆消退、丧失行动力是绝大多数老人甩不掉的桎梏。这里并不安静,反而总是吵嚷,掺杂着疼痛的呻吟、含混不清的自言自语和不可避免的争执摩擦;这里常年弥漫着一股「老人味」,那是一种麝香贴膏混合跌打药水的特殊气味;这里时常发生「告别」,他们像是黄昏的落日,悄然沉入生命的地平线。寻常的一天,我在院前的草坝上清理着落叶,突然听见赵阿婆的房间里传来几声急促的大喊。听着像是李阿婆的声音,于是我连忙丢下扫把跑去查看情况。屋内跌撞出来的正是李阿婆,她一把抱住了迎面而来的我,止住了我打算进门的脚步。《没有养老的基金》剧照再后来,我听见了救护车的警笛声。我呆愣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众人手忙脚乱地把赵阿婆抬进车厢,又静静地目送着白色的车子扬长而去。一阵风忽而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裹挟着枯黄飘向了远方。在这里,我上了关于「死亡」的第一课。死亡,是中国人讳莫如深的人生大事,但李阿婆并不忌讳。她的生命观蕴含着朴素的哲理,但她本人对此一无所知,于是我为她概括:我们会死,但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与其杞人忧天,不如把握当下。李阿婆对生死看得通透,与老伴的去世、小院的经历分不开。这里的老人都是她口中说的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生命已然走到终程。在剩下不多的时间里,她只想让这里的老人,过得开心些、活得体面些。所以啊,要论李阿婆之于小院的重要性,我一定会这么形容:“小院啊,养了一池子安静少动的「沙丁鱼」。突然有一天,一尾天性好动的「鲶鱼」闯了进来,不停搅动着冷寂的池水。在掀起的阵阵波澜中,把阳光和空气通通卷进了水里。”《触不可及》剧照阳光正好的周末,趁着云镇中学的学生志愿者都来了,李阿婆牵头组织了一次春游行,让年轻人们带着老人们出去晒晒太阳、散散步。李阿婆走在前面引路,我照例看护腿脚不便的钱阿公,推着轮椅跟着大部队往前慢慢走。看得出来今天阿公的心情还不错,正眯起眼舒服地感受着阳光,脸上还挂着安详的笑。每次组织出行,院里的老人都是极高兴的,他们最欢喜的事莫过于踏出小院的大门,感受感受外面的广阔。困在那一亩三分地总归是不自在的。或许只有出了那道红漆铁门,他们才真真切切地感知到自己还鲜活地生活着。不遂人意的是,这次外出之行并不顺利。走到一半时,有位阿公突然感觉心脏不大舒服,服下包里一早备好的速效救心丸还是没缓过来。李阿婆组织大家原地休息,随行的医护义工也赶忙上前检查阿公的身体状况。没过多久,救护车赶到,把阿公送去了医院。我们随后也折回了小院。而李阿婆则是临近傍晚才急急忙忙从医院赶回来,没等休息会儿就钻进了灶屋。我家离小院近,不着急走,就留了下来帮忙。正清理着草坝上的垃圾时,听到了李阿婆喊“霜妹崽”。我忙应了声,把垃圾斗里的落叶枯枝倒进桶里后,便匆匆往灶屋的方向去了。见我来了,李阿婆忙招呼我择菜。我打了盆水,蹲在一旁择,择完把菜扔进水里淘洗,再把洗干净的青菜放在灶边。手脚麻利的她,一个人就能忙活出一个院的饭菜,我只是偶尔打打下手,听从她的指挥,洗菜择菜、剥蒜切葱,配合她在灶边忙活。《俗女养成记》剧照看李阿婆陆续炒好了菜,我便端着托盘把菜一样样地往客厅桌子上送。待两桌子的菜上齐了,我就和另个姐姐开始挨门挨户地喊老人们出来吃饭。我们现在是吃不上饭的。因为手使不上劲或是不愿意配合,不少老人都需要有人或帮或哄地喂饭,得先让他们吃好了再说。等喂完饭起码是半个多小时后了。老人牙口不好吃得慢,有时不配合的话还需要更长的时间。吃过晚饭的他们习惯在院里走两圈,我们则开始吃饭。李阿婆把一旁烧好的开水端上了桌,一一问我们要不要开水泡饭。我接过烧水壶倒了些,夹了菜就着碗里的饭往嘴里扒拉,倒是给这顿半冷的饭添了些温度。《八零九零》剧照七年过去了,旧人走,新人来,只有李阿婆一直都在。她这个「半道上车」的义工当得有模有样,小院的一大家子人被照顾得妥妥帖帖。前些天,我难得有时间回了趟镇子,便想着买些东西去探望许久不见的李阿婆。我轻车熟路地走到了小院门口,进门后才发现屋前操坝没人,于是好奇地张望着,走走停停观察着这里发生的变化,直到听到熟悉的声音响起——“吔,霜妹崽回来了啊!”排版:城子 / 审核:Hannah三联人物故事征稿投稿要求故事须真实可靠,可以是亲身经历,也可以是身边看到或听到的故事,要求故事性强,能打动人心,或者具有现实意义。以第一人称叙事为佳,有相关图片更佳。详细征稿要求请点击👉【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众号征稿说明】投稿方式稿件字数5000字以内为佳。稿件请同时发送至:[email protected];[email protected]稿件示例从北京回到老家“躺平”的七年 被骗七万后,我再也不说电信诈骗“雨我无瓜”了痔疮手术和生娃,哪个更疼?毕业后,我经历的传销甲状腺癌,留给我的不只是一道疤30岁+女人的复工路中国家庭缩影之一:以爱之名喂胖你“那个”,我经历的月经羞耻来稿请注明联系电话,方便沟通。一经采用,我们将提供有竞争力的稿酬。期待你的文字。本文为原创内容,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文末分享、点赞、在看三连!转载请联系后台。招聘【新媒体运营】啦!岗位要求:2—3年或以上微信公众号内容运营、小红书内容运营经验,有强烈的想搞点事的愿望,执行能力强。(其他岗位详情请戳链接)👉 我们等你来!大家都在看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戳这里提交新闻线索和高质量文章给我们。来源: qq点击查看作者最近其他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