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老院走一圈，20多岁的我发现死亡也就那回事

你好世相君：

看了你们之前一篇关于在法国做家政养老的文章，我有感而发，写来这封信。

我在一家二线城市的养老院做了近一年的护士，去年年底离开。这份工作对我来说，留下了太多复杂的心绪。

01

忙碌与琐碎

我在卫校学了三年的护士护理专业，毕业后，在一家妇幼保健医院工作了一年，之后转行到了养老行业。

那个时候，换工作的想法很简单。医院压力太大，夜班又难熬，我以为，在养老院当护士，肯定就像电视剧里那样，陪一群老年人安度晚年，看他们打打麻将，打打太极什么的而已。想象中，这是一份不那么忙碌，又有满足感的工作。

但不是这样的。

我们的工作和医院里的护士差不多。打针、发药，还有打胰岛素、插尿管胃管这些，都是我们做。生活护理方面则是护工阿姨在做。

江浙这边很注重养老，每个养老院几乎都住满了，我工作的这家入住率大约 90%。我们组七八个护士，管两层楼，六七十个老人。平均下来，十个老人共用一个护士，工作是琐碎而繁忙的。

而我工作中接触到的老人，有自理的，半自理的，还有一些完全不能自理的。他们中的很多人与其说是来颐养天年，不如说是因为失去了行动能力，家属又没有余力照顾，才送到养老机构来托管的。

一些同事告诉我，有的家属送老人来养老院后，就在没来探望过，直到“那一天”到来，他们才会再次登门，把人接走。

02

漠视与苛待

我在养老院经历的第一个冲击，来自一些家属。

很多老人的子女漠不关心，把老人放在这里，就不管了。他们穿的衣服都是好几年前的，很旧。日用品，比如抽纸盒尿不湿，用的也是最便宜的。

我不太明白。这些老人的退休金都不低，家人何至于此。

况且，那是一家四星级的养老院，在二线城市来讲，收费标准是不低的。我不太清楚具体的费用，只知道楼下不包含医疗服务的床位也要 3000 元一个月。

能住得起养老院的家庭，经济条件在本地都是比较好的。何至于如此苛待老人。

03

胃癌与两瓶药

作为医护人员，最让我觉得难受的，是在生死关头看到家人的冷漠。

我想要讲讲两位老人的故事。一位是我的同事送走的，一位是我自己送走的。

我同事送走的是一位胃癌晚期的老大爷。养老院里癌症晚期的老人很多，关于这位，我印象最深的是，因为肢体末端血液不循环，他的手和脚都已经变成了紫色，吸了氧，都变不回红润的颜色。

他的病情是突然恶化的。从吃什么吐什么，到吐血。临死的那一个礼拜，他一直在吐血，吐得到处都是。

那一个星期里，他儿子只来过一次。妻子来过很多次，但只是站着，不陪他说话。很冷漠，真的很冷漠。

他妻子甚至说过类似“你这个病救不回来了，别治了”这种话。听得我们在一旁都很难受。

最过分的是，他们要给大爷停药。他需要输一种用来升血小板的免疫药物，但家人不买。

于是，趁着身上还有一点力气，他拔了自己的腹腔引流管，还把心电监护仪给摔到了地上。摔完东西，他就哭了出来。他不想死，他想要有人来救他。

当时，我们医护人员都吓坏了。家属也吓坏了，买了两瓶药，怕他继续闹。

后来，还是回天无力。

这件事我想起来就难受。虽说人活到八九十，又有重疾，能做的抢救措施很有限，但什么都不做，还是很难让人接受的。

04

冠心病与放弃抢救

我自己送走的那位也是个大爷，已经 90 多岁了。

他有冠心病史，很瘦。他人很好，还会跟我们开玩笑。他的老伴住在我们楼下的自理区，可以自己行动。每天早中晚，她都会过来给老伴喂饭，看得出来很恩爱。

他已经抢救过两次了，那次是第三次抢救。当时我们一大早 6 点左右，就发现他不太对，血压低到了临界值，还在气喘，就赶紧给他用了药。

家属接到通知，一来就说，不抢救了。我们护士都懵了，说，药才刚上上去，怎么能不抢救了呢？

经过商量，我们还是做了一些抢救措施。毕竟，直接就让老人这么走了，我们心里也会很难受。

第二天，他还是走了。

我中午查房的时候，看到老人自己把氧气面罩拿掉了。已经救不回来了，心电图都拉成一条直线了，来不及了。

家属打电话，叫来了殡仪馆的车。我们用推车把老人送下去，放进车里，由殡仪馆的人给他换好衣服，然后便直接送走。

这个过程我们会尽量避开其他老人。楼层里其他房间的门都关上，电梯也禁止上下。对他们来说，这是一种忌讳。看到了，心里便会想，“又送走了一个”。

05

生离与死别

在妇幼保健医院工作的时候，我很少经历生离死别的事情。

来了这边之后，大家都说，你看淡了就好了。但这个东西看不淡的，就算你手里送走再多老人，看到这些事情，心里还是会有不一样的感觉。

有的老人走得很突然。比如我们 8 点去查房，还没事，9 点再去，人就没了。

有的老人走得很痛苦，很没有尊严。

有的老人甚至要面对自己同样年迈的子女的死亡。

印象特别深的，是一个 90 多岁的老太太。她不能动，也不能说话，但意识很清醒。有一次，她 70 多岁的儿子来看他。儿子说自己得了鼻咽癌，老母亲听了说不出话，就只能哭。

我同事说，她还遇到过母子二人一起送进养老院，最终儿子先走的。

现在，人的寿命越来越长，这种情况只会越来越多。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需要去照顾另一个更老的老人。

很多来探视的子女都是满头白发，让人看了很难过。

06

衰老与尊严

除了生离死别，还有衰老。

在养老院工作后，我才逐渐能理解，衰老到底意味着什么。不只是身体的衰败，还有尊严的丧失。

作为医护人员，我在照护老人的时候，常遇到一个麻烦的问题。很多老人不怎么配合。比如插管子，他们不舒服就会扯，针头不舒服也会拔。

这导致很多日常工作都没有办法按照标准程序来进行，打针、插胃管、插尿管都得速战速决。一旦遇到不配合，我们就只能重来。

我后来才慢慢理解，他们不是捣乱，而是觉得不舒服，觉得自己受人摆布。

其实老人的心理很像小孩子，需要人哄，更需要人尊重。一旦他们身上被放置了自己不想要的东西，反应就会特别大。

老人的不悦是难以察觉的，因为他们不表达。

有的老人，直到有自杀倾向了，我们才发现他抑郁。会很自责，觉得自己没有照顾周全，虽然说，要管那么多老人，我们也很难照顾得那么周全。

我们只能留心。

我们每天早上交班第一件事就是去查房，除了查看他们的身体状况，看身上的皮肤有没有烂掉，还要查看他们的精神状态。

比如有没有意识，有没有嗜睡。

比如有的老人本来手上是有劲的，突然没劲了，或者整个人变暴躁了，也要问一下。

比如一个老人平时没什么要求，突然要求变多了，他可能心里就比较压抑，有问题想解决。

比如一个老人平时是爱说话的，突然不说话了，或者变暴躁了，这就不对了。

还有的老人会故意跌倒，或者故意让自己着凉。这都是他们表达情绪的极端方式。也许只是想让自己多被重视一点。

会很唏嘘。这是关于衰老，我们最难预知，也最不能轻视的部分。

07

封闭与孤独

我家里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我们的父母还年轻，也健康，所以平时不会聊起父母养老的问题。

但我想过，我以后不会把自己的父母送来这种地方的。

就算他们想去，我也不会送他们进养老院。我宁愿在家里请个护工。

可能因为我比较悲观，也可能因为我工作的这家养老院在管理上存在一些问题，但我所看到的是，养老院里的很多老人都不快乐。

就算是我们想办法逗他们开心，搞一些活动带老人画画，唱歌，或者做手指操之类的。但很多老人并没表现出什么兴趣。

他们就独自坐在角落，似乎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那些得了脑梗，或者阿兹海默的老人，对这些东西已经完全没有兴趣了。他们只会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等一天是一天的样子。

我不希望我的父母这样生活。

这个世界有太多的真实没有被世人所看到，人们往往是觉得养老就应该是自由，快乐的。在这里根本没有一点自由，最多只能在院子里走动。走不了很多路的老人只能关在一层楼里走动，最后的时光只能在这层楼里或一张床上度过。

08

年轻与乏力

在养老院工作一年，我对自己的生老病死确实看淡了一些。

其实我们这代人已经活得够累了，年轻的时候就很辛苦，精神内耗特别大。我很难想象自己老了之后会是什么样子。

唉，我也变得很悲伤了，以后要换个工作，绝对不会接触养老了!

谢谢你的倾听。这里的风景很好，想分享给你，也许能治愈我的只有夕阳和晚霞了。

来信人：小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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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是一枚沉重而干净的果实

我们吃下去，医治太多活着的病症

余秀华《我们爱过又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