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莱坞演员编剧工会相继罢工：AI冲击波与从业者们的生存危机

采访｜泓君

图文｜肖阳

编辑｜泓君 腾讯科技Helen

头图丨摄图网

每次新一轮技术的爆发，就会有编剧罢工。上个月中旬，好莱坞陷入一场历史性的大停摆：十多万编剧和演员全都不干了——代表16万演艺人员的演员工会及广播电视艺人联合工会（SAG-AFTRA）宣布，与制片公司的谈判破裂，这是继在1960年之后好莱坞演员和编剧的第二次携手。

这不是今年第一次罢工。早在5月，美国编剧工会（WGA）已开始了罢工。起因是美国编剧工会提议为1.15万名编剧们争取每年4.29亿美元的总收入，美国电影电视制片人联盟AMPTP的提议则仅为每年8600万美元，双方未能达成一致（美国电影电视制片人联盟AMPTPAMPTP 包括Netflix、Amazon、Apple、迪士尼、派拉蒙、索尼环球影业等大影视公司与平台）。

然而这次冲突升级，罢工的原因当然不只是薪酬问题，这场轩然大波甚至造成了好莱坞的停摆，整个行业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目前，电影电视制片人联盟正在为了节省成本而减少编剧的人数，而编剧工会在试图给编剧行业创造更多的工作机会。好莱坞三大工会包括美国编剧工会、演员工会与导演工会。美国导演工会已经在6月份与AMPTP达成和解，但编剧与演员工会的罢工仍没有任何缓和迹象。

本期硅谷封面联合硅谷101邀请到了好莱坞编剧行业双语编剧刘影对谈，一起聊聊好莱坞编剧罢工背后的原因，为什么好莱坞演员和编剧会历史性第二次携手罢工？美剧剧本、电影剧本的有哪些创作模式？AI未来是否真的能够取代编剧的角色？

（图片来源于网络）

以下是部分访谈精选

罢工潮的背后：

微型编剧室和AI带来冲击波

Q：你如何看待好莱坞罢工的原因？是否是由于编剧要提高最低工资标准？

刘影：其实，每一次的罢工都是由新的技术去促成它的。编剧是一群有想象力的人，以至于他们的很多思考会比较超前。

这次的罢工，首要问题是新的美剧编剧带来的冲击。过去传统的电视编剧采用的是叫writers‘ room的形式，工作室一般雇佣7-12个人，项目时长在20周左右。而目前大的制片公司采取的做法叫“Mini room”，在减少编剧人数的同时将时间也所缩短了，增大了编剧的压力。

美国娱乐记者Matt Belloni曾邀请编剧工会的代表在他的提到过mini room（微型编剧室）的最大问题：“短期初级水准的写作工作会使得编剧无法进步，也无法在过去22集电视剧的制作周期里深入片场学习整个电视剧制作流程。编剧们困于初级写作工作会使初级编剧之上的资深编剧层级出现断代，对整个编剧行业的流转和持续都是非常重大的打击。”

另外就是关于编剧的生存环境，收入不稳定。我们可以在美国编剧工会官网查找到，编剧行业的最低工资标准，这个行业并不是固定工资的行业。比如刚出道的编剧、到获得过一些电影节的剧本奖，再到真正有经纪人或者是能够进入到编剧室工作，需要很多年的积累。有时候在获得一份工作之前，要付出很多的劳动，比如需要看资料、告诉甲方你的想法，再和许多人去竞争，导致编剧的工作并不是持续性的，经济上的压力也很大。

再加之目前行业的环境处境——随着AI大模型今年的爆发，未来可能会被规模化的应用在创作中，大型的制片厂和流媒体平台希望可以减少所需编辑或编剧的人数。而编剧工会不希望用他们之前创作的剧本去培训AI。这些重重的矛盾和综合因素导致了罢工。

Q：编剧工会的诉求是直接提高工资吗？之前我们有关注到，美国编剧协会的最低周薪大概在4500到5000美元左右。

刘影：其实周薪是针对电视剧这类比较入门的编辑。因为他们写了一集剧，在落笔了后才有额外的收入，那这几周之内的薪水差不多是几千美金。对于编剧来说，从事的时间越长，他们的工作越有保障，并且需要根据年限涨薪，比如目前编剧工会想要的形式是以三年为期限的话，最低薪酬第一年涨幅要在6%，第二第三年在5%。

当然资本方可能希望涨幅更低一些，最终编剧们可能可以拿到自己需要的利益，也会有一些妥协，毕竟罢工的每一天的损失也很大，根据一些数据显示，好莱坞影视行业目前会有600部作品停拍，2万名员工失业，总计可能会有80万个工作岗位受到影响，造成经济损失超过100亿美元。

Q：整个好莱坞如果要合作一部电影或电视剧，编剧在其中需要发挥怎样的角色？和国内的编剧形式和薪资形式上有哪些不同？

刘影：在国内，很多三四十集或十二集的剧可能会由一个或者几个人组成的编剧团队，包括从大纲分集到剧本，给编剧的时间也会比较少。美国这边电影和电视其实不一样。电视剧的编剧的话语权、控制权更强，它是以一个资深编剧来主打创意，然后一个编剧室的人根据这名资深编剧的风格去创作。

传统剧中，每一集基本只有两周的时间去写，还有两周的时间去拍，整个进度是边写边拍的。其中传统剧区分为剧情和喜剧两类，剧情一般是45分钟的时间，喜剧在20分钟左右。但现在因为流媒体比较自由，有些剧一集在一个半小时、第二集开始就是45-50分钟。

薪水方面，编剧工会是根据每集的时间来规定最低工资标准。每过三年，编剧工会就会跟大的制片公司的协会去协商最低工资标准，如果协商不拢，之前也有发生罢工的情况。而制片公司的协会也会去跟分别和编剧工会、演员工会、导游工会谈。从资本的立场出发，合同是不能太宽松的，不然下一步跟其他工会的谈判就很难了，每一方都会去维护自己的利益。

而中国的编剧一般是写完了就结束了，美国编剧则不同，如果别人再放创作的电影或者电视剧在电视台、网络上的播放，编剧是有分成的，而这个分成累加起来数额是很大的，这是美国编剧工会多年来给编剧们争取到的利益。

Q：根据什么分成呢？流量还是收益？

刘影：DVD时期，是根据销售额，销售额和利润还是有不同的，好莱坞有些创意财务机构能够把利润做的非常低。工会在争取报酬的时候，一方面是争取一次性的报酬，二是后面的报酬都是根据真正的收入来决定，而不是利润。现在的流媒体时代还在不断变化和协调中，流媒体刚出来的时候，编剧工会争取到的酬劳比较少，所以现在编剧们希望能够把流媒体部分的的二次酬劳给提高起来，比如可能创作的几部剧同时上线，会同时带来来自不同剧目的收入。

Q：编剧如何才能加入编剧工会？加入的门槛高吗？

刘影：门槛其实还好，美国编剧的考核是打分制度。你如果已经签约了相关公司做项目，分数达到了24分后你可以在三年内选择是否加入。想要获得24分难度也不高——比如你是一名编剧，写了一个完整的电影剧本，就可以获得24分了。如果是写电视剧剧集的话要多写几集，因为它也是按工作量来算的。大部分选择美国之外市场的编剧都没有加入，原因是如果加入后，国际公司它要来美国跟编辑协会去签约，然后才能用协会里的人，对这些公司来说不太方便。

加入编剧工会优劣势很明显：一方面是你的最低收入会有保障（当然也需要向工会交年费）；另一方面是如果要签国内或新加坡的活，他们会嫌编剧工会特别麻烦，因为在国内甲方还是比较强势的，也没有工会这些系统和乙方那么多的条件。

Q：可能有人会担心，比如编剧工会里做领袖的、成功的人他们是可以罢工的，毕竟没有生存压力。但是一些基础编剧怎么办？

刘影：首先，编剧工会罢工一般是要90%多的人投票同意才会去罢工的；二是在07年开始有一项条款说，如果一名编剧真正需要收入，可以宣布经济上确实有问题，申请少交一点年费，以及罢工的时候照样可以接活。当时编剧工会中11500个人中有28个人申请了少交年费。大家能够齐心协力的去争利益是一件挺好的事情，我真的希望在国内也能有一种相似的方式去解决编剧的生态的问题。这都涉及到双向的意愿和选择，所以美国的美剧质量的确是非常惊艳的。

行业现实：

“流媒体CEO们有游艇，编剧们有抵押贷款”

Q：这次编剧罢工，跟整个流媒体的崛起，还有流媒体对行业的冲击有关系吗？

刘影：的确有关。流媒体的确已经是巨无霸了，但编剧现在从流媒体给的二次酬劳比较少，所以从编剧视角来看是需要调整的。另外。罢工的冲击也与现在主要流行的“Mini room”有关，意味着人员的缩减。对于制片方来说，少用几个编剧，加上时间的承诺，总体来说会更省钱。但是对于整个编剧行业来说，就有更少的人能有这个工作。所以编剧们害怕变成一种短期工作。假设我在传统的电视行业，我一进这个编剧室就知道我会有20-24周的保障工作时间，但在微型编剧室里面我只用2-3周就走了，那剩下的时间可能我需要再花3-4个月去找另一个工作，这段时间里我是没有工作的。

Q：如果时间缩减后，2-3周是不是可以赚到20-24周的钱，甚至更多？

刘影：其实没有，现在的很多剧集数都是12集的形式，会要求编剧先写出大纲，但奇迹最早的构建任务和故事框架是最难的，就是从0到1的过程。目前国内也有这种趋势，比方给一部分定金，还分成三段来支付，编剧需要先写出一个小大纲和小概括等，但其实跟真正需要的工作量没有差别。总体来看，编剧的整体利益是减少了。一是雇佣的人少了，二是给的承诺时间少了。

另外，在拍摄的时间段里，编剧工会会要求至少有1-2个编辑在场，后期剪辑的时候也要求有一个编剧，不然行业中可能会发生写完剧本之后公司就不要编剧的情况，这样会导致更多的编剧工作机会被减少。

其实工会要做的事情就是让大家有更多的工作机会，这个很重要。就像导演工会要求每部剧的导演是要换的，不能一直用同一个人，希望这样能让其他所有的人都有工作机会，这样行业才会有更多的安全感。因为这个行业很不稳定，只有打工时候才有钱赚，反之在找工作时没有钱赚的行业。

Q：刚你提到编剧的机会现在被减少了，我们关注到一个数据，几年前整个市场每年诞生的美剧数量在100部左右，但现在每年的数据是500部左右，这么看整个市场诞生的聚集更多了，是不是说工作机会其实也更多了呢？

刘影：其实核心问题是编剧对自己生存状态的考虑。之前有一个数据，美剧里面制片兼编剧这类人，这个群里的收入其实降了23%，所以目前编剧工会希望给这类人提升25%，但资本方只想提2%-7%左右。虽然现在剧的量确实是多了，但如果资本方都想找很便宜的编剧去做，可能会出现不良的价格竞争，这个就是工会需要避免的。

Q：刚刚你说到的那个下降23%的那个数据，是来源于HBO的《堕落街传奇》的编剧说的数据吗？我们关注到这个数据其实是基于过去十年，算上整个的通货膨胀去计算，整个编剧收入是下降了，这确实也是整个行业存在的一个普遍情况。

刘影：但我们再看一下这个数据：WGA编剧工会现在是新合同，想要保障11500 名编剧成员每年的薪资水平在4. 29亿美元左右。AMPTP这个大的制片公司的组织，他们希望是8600万美元，48%来自这一轮谈盘中各大好莱坞公司接受的最低薪资增长幅度。我们再比较一下好莱坞高管的薪酬，8位娱乐界的首席执行官，2021年，还是在疫情冲击的状态下，总薪酬是7. 73亿美元。

Q：8位执行官的薪酬是7. 73 亿美元，想要给到编剧的是 8600 万美元，编剧想要争取的是4. 29亿美元。

刘影：是的，不过这是11500名编剧的 。这些首席执行官他们一人一年的收入就已经超过了整个编剧行业11500人拿到的酬金。虽然从编剧最低薪酬看上去还是不错的，但其实这是没有保障的，比如看起来一个月可以拿2万美元，但是可能一年就那么一次。或者它会按期付，比如前面的剧本找一些知名编剧铺垫好，后面找个便宜的编剧去写个剧本都有可能。所以行业里还有一句话——“CEO 们有游艇，编剧们有抵押贷款。”

危机来了：

AI善于创作“集体意识”类内容，易得观众好感

Q：AI对编剧行业的工作冲击有多大？你现在会用ChatGPT来帮你写剧本吗？

刘影：我曾试验过用ChatGPT去做一个大纲，目前来看，让GPT写剧本不太现实，毕竟它是一个大量学习之后的输出，其实内容有些“似是而非”，这种智能并不是我们人类所理解的感知能力。不得不承认，AI在对话处理方面做得非常好，学习能力也很强。比如我作为一个编剧，如果让我去写没有接触过的领域、比如一些独特或者有当地的方言的内容是很有挑战的。但现在我们只要给ChatGPT资源，学习这些方言，它就可以做出特别精准的产出。

但是ChatGPT在剧本的创新和发散思维上，还是有一定的局限性。它做的事情都是是基于原有数据产出的，是“有套路”的。当时我在电影学院的老师说，作为编剧你要看很多的新闻，一是有灵感启发，二是要跟时代有挂钩，大家才有共鸣。但是这个创新目前ChatGPT是没有的，还暂时不能把不相关领域进行完美的融合。

不过从这个角度来看，ChatGPT未来会对Writers room会有一定的冲击。因为“Writers room”的形式也是起到了一定的这种作用——有不同的大脑、不同的知识、不同的阅历的编剧聚在一起，拼凑出一个更丰富多彩的世界。比如在一些美剧和美国电影中，有些影星他有自己的编剧来负责协助台词的部分，对人物的塑造和效果会更丰富多彩些。

Q：有更多经典的美剧，比如说《权力的游戏》，它其实是根据小说改编的，编剧要做的是写分镜头脚本、人物对白，再稍微重新设计一下后把IP搬到屏幕上。这样的事情是不是很适合机器来做？

刘影：这是很有可能的。刚才我们提到的一点是编剧工会希望不要让AI去用之前的剧本学习，因为它学会了之后的确是会冲击到编剧行业。目前肯定有工作室会试验去让AI学写剧本，但至于是否让AI去应用，让AI大规模的学习的剧本还没有听说，毕竟这个市场是非常小众的。如果我是编剧的话，也不会希望AI去做这件事，除非是现在资方没办法了，比如说编剧罢工罢太久了，可能会加速促成它的发展。

Q：这也是我们担心的话题，比如这次编剧罢工有没有可能起了反作用，反而促进了AI在影视行业的发展。

刘影：的确。就像我们刚提到的，在2007年编剧罢工之后真人秀发展很快，有这个担忧在。但总体我是乐观的，因为在真正创意上、情感上的理解，AI从现阶段来看，它只能在模仿，无法真正的去体验和感受。但同时，我们也必须要重视AI带来的危机。比如说AI通过大数据的收集，了解观众喜欢的方向，所以产出的内容可能会具备“集体意识”，让人觉得特别有亲切感、熟悉感，这样的情况下就会逐步取代一部分编剧的工作，这也是我们编剧具体需重视和当下去探讨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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