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26岁，韩国女，不生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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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推送很特别，我采访了一个（中文非常好的）韩国女生。

她叫@流浪的猫，95 后，韩国龙仁市人，在北京读了研。

我只和她聊了一个简单的问题：

为什么越来越多的韩国年轻人选择不生孩子？

据韩国政府官方数据统计，韩国 2022 年的生育率只有 0.78，刷新自身 2021 年的纪录 0.81，是全球生育率最低的国家。

是的，比咱们国家的生育率更低。

@流浪的猫 告诉我，韩国这个地方，比中国卷多了。

——“韩国人是真的不睡觉。我哥就不睡觉。”

韩国人鸡娃，比中国家长下手狠多了。

——“我们韩国小孩高中还要学微积分你信吗？”

韩国年轻人的精神状态，听起来似乎也更加水深火热。

——“全世界炒币最多的国家就是韩国。因为我们太害怕没有钱养老。”

以下是她的自述。

首先，我对外一直说自己是 3/4 韩国混血。

我妈妈是中国人，爸爸是韩国人。再往上一辈算，我奶奶和我姥姥都是北韩人，在她们的年代，一个逃到了南韩，嫁给了我爷爷，一个来了中国，嫁给了我姥爷。

其次，我的家庭环境和多数同龄女生不同。

我的母亲不是全职主妇。她有工作，并且不做家务。我不是独生女，但是和哥哥获得了同样的教育投入。

最后，我人生的大部分时间没有在韩国生活。

我在韩国龙仁市长大，但因为妈妈认为中国的基础教育更好，很小就被送到了中国读书，在韩国只读过小学。

但我还是很想聊这个话题。

一方面，我是学社会学的，做过一些这方面的研究。

一方面，也许正是因为我的成长环境比较特殊，我对所谓“典型韩国年轻女性”的普遍想法反倒更有体察。

你可以把我看成一个身在局中的外来者。

首先，回答这个问题：

韩国的年轻人真的不想生孩子了吗？

答案是：是。

先说我自己。生育在我的人生中不是必要选项。

就算我真的遇到一个对的人，和他组成家庭，生了孩子，我也不认为母亲的职能和妻子的职能要盖过我的自我。

这种想法的由来很难追溯。硬要说一个的话，我看动漫嘛，喜欢《火影忍者》。看后面的《博人传》时，我发现从小陪伴我长大的那些女忍者，比如小樱，雏田，都去当家庭主妇了，不再参与战斗。

只有那些丧偶的，没有孩子的，才能继续做忍者。这多不公平啊！

《博人传》中的鸣人一家

扯远了。说说其他人。

仅从我身边来看，我接触到的韩国年轻女生一半是不婚主义者。

剩下的基本上计划在毕业后 5-7 年，也就是 29 - 30 岁结婚。并且，她们大多都表达过，就算结婚，也不会当全职主妇。

我查过统计数据，29 - 30 岁是近年韩国女性的平均结婚年龄。在过去，这个年龄绝对算是晚婚。

你们之所以关注到这个话题，肯定都是看到新闻里说，韩国有大量幼儿园因为生源不足而关停了。

但这件事我们其实没有很惊讶。因为韩国大街上孩子变少，身边生小孩的人变少，这些现象我们近些年早就感受到了，幼儿园没有生源很正常。

我哥哥在首尔工作，他告诉了我一个让我惊讶的消息：

首尔市有一所高中关停了。

看来，韩国年轻人不想生孩子，或者推迟生孩子，已经不是近年才开始发生的事了。

在我小时候还不是这样。

我的家庭情况比较特殊。除了我妈妈有工作以外，我的奶奶是小学校长，我的姑姑也是大学教授。

所以小时候，我理所当然地觉得，女性就得工作，读书就得读到博士。

接触到了其他同龄孩子的家庭后，我才发现：大多数韩国女孩不是像我这样长大的。

上幼儿园的时候，老师让我们在本子上写下自己的梦想，展示给大家看。

班里的男孩都写了总统、医生、警察、消防员之类的。

我忘了自己写的是什么，但肯定也是某种职业。

而很多女孩写的是“妈妈”，或者“贤妻良母”。

韩剧《黑暗荣耀》

我当时很惊讶，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和其他孩子的不同。

韩国的本地社区很多都是在教会中社交的。我在懵懂中渐渐发现，我的妈妈是本地教会的年轻妈妈里为数不多有工作的。

对女孩们来说，如果妈妈是全职主妇，她们小时候往往也会默认，自己未来也一定要走入家庭。

我还发现，我的同龄女孩们在成长过程中遭遇的贬低和打压要比我多得多。

你们对韩国女孩可能有一个刻板印象，就是她们很会护肤，很会打扮自己。

那是因为她们从小就觉得自己长得不好看。

朋友们告诉我，在她们家里，男孩子不管长成什么样，都是听着爷爷奶奶的“哎呦我的长孙长得真好看”这样的话长大的。

而女孩子听到的则都是“看看你长的什么样子”，“你该化妆了”，“长成这样以后不会有人要你”。

她们在高中时，或者大学入学前，都会被家长建议：“要不我给你割一个双眼皮”。

韩国女生割双眼皮真得比你们想象得还要普遍。

另外，在韩国还有这样一个群体，叫“K长女”。

也就是韩国家庭里的长女。

“K长女”们的身上，有更沉重的负担。她们需要照看弟弟妹妹，从小接受的教导就是要为父母分担压力。

我的朋友 A 就是一个“K长女”。我是她来中国当交换生时认识她的。她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她原本打算继续深造，但交换结束回国后，发现家里已经负债了，就放弃了读研，选择找工作，来分摊家庭压力。

朋友 B 情况类似。她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也差点就放弃了读研。

我写本科毕业论文时，访谈过一个 70 后的韩国女性。她也是“K长女”，有两个弟弟。她学业成绩很优秀，但高考失利了。考虑到家里还有两个弟弟要上学，她放弃了复读，进入了一所并不理想的大学。

我从来没有听过“K长子”这个词。

那位 70 后的“K长女”大学毕业后，找到了工作。但是，工作两到三年后，她的第一次升职机会就被一个男性后辈顶替了。

这里我需要介绍一个背景。你们可能听说过，韩国男性是需要服兵役的。

从表面上来看，服兵役会导致韩国的年轻男性在职业的起步上，暂时地落后于同龄女性。

但服完兵役以后，他们会在职场上获得优待。

一方面，公务员体系里，服过兵役的男性会自动增加 2 年工龄，从而获得升职的优先权。不过近些年，由于违宪，这个增加工龄的制度已经被取消了。

另一方面，大型私企格外青睐服过兵役的男性，因为他们接受过军队体系的组织训练，更容易服从于上司。

那位 70 后的“K长女”，就是被一个服过兵役的男性后辈顶替掉升职机会的。

前几年有一本很火的很火的韩国小说，还改编成了电影，《82 年生的金智英》。

电影《82年生的金智英》

里面说的都是真的。几乎每一个韩国女性，都是（丈夫还不如孔侑的）金智英。

那为什么到我这一代，韩国女性开始不想生孩子了呢？

这是我长大之后，读了社会学专业，才开始回头思考的问题。

有一个很关键的年份，是1997 年。这刚好也是我出生的年份。

1997 年，韩国金融危机，大企业一家接一家倒闭，大批人失业，物价飞涨。

有部电影叫《国家破产之日》，讲的是那一年的事。

电影《国家破产之日》

在那之前，之所以很多韩国已婚女性不工作，是因为男性的收入可以负担家庭开销。

但经济危机后，丈夫一个人的收入负担不了整个家庭的开销了。

我的朋友们家里或多或少都有这个情况。她们的妈妈尽管没有工作，但需要在负担全部的家务劳动同时，打零工贴补家用。

很多家庭的矛盾都来源于此——父亲丧失了实质意义上的“大家长”职能，但长久以来的家庭文化又让他们渴望在家庭里维系自己昔日的权威。

父权制的基础在瓦解，但父权还在。

电视剧《天空之城》

所以，我的很多朋友之所以斩钉截铁，就算结婚也不要当全职主妇，是因为她们都是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的：

眼睁睁看着母亲既要承担繁重的家务劳动，又要辛苦工作补贴家用，还要因为丈夫在外的心理不平衡承受情绪压力。

她们抗拒再过上这样的生活。

不想生孩子的不只是韩国女性。

你们可能都听说过，韩国人特别卷，比中国人还能卷。

电影《下一个素熙》

还经常有人问我，“你们韩国人是不是真的不睡觉？”

仔细想想，我哥好像是真的不睡觉。我经常发现他深更半夜还在和美国的合作伙伴开电话会议。

韩国人是从小开始卷的。关于这一点，我很大程度上是从我爸爸的工作了解到的。

我爸爸是做教育行业的，做的是私教育，也就是课外辅导班。

韩国的私教育很可怕，从小学开始卷，一放学就往辅导班跑。

在我小时候的印象中，辅导班的孩子是一直学到半夜一两点，甚至两三点的。

后来有一年，应该是教育部出了禁令，禁止 0 点以后经营私教。从那以后，他们就调整了经营时间，早晨学校上课前经营。

纪录片《学习的背叛》

我爸经营的私教是全科目的，而他自己教的科目是数学。

韩国公立教育的数学科目在高中前难度一般，到了高中，难度陡增。在韩国，高中生是需要学习微积分的。

在韩国的高中生中，有这样一个群体，叫“弃数者”，就是因为数学太难，而直接放弃数学的学生。

所以，到了这个阶段，为了升学而无法“弃数”的学生们，尤其需要我爸爸这样的辅导老师。

我没问过爸爸他们辅导班的具体收费，只有一个大概的印象。换算成人民币，大概是 6 万到 12 万一年。

对家长们来说，只要能把孩子送进理想的大学，费用不是问题。

我和哥哥只在韩国上过小学低年级，所以还没体验过韩国的辅导班。

但你以为一二年级就不卷了吗？我们不卷文化课，我们卷各种兴趣班。

我和哥哥学过跆拳道、钢琴、美术，还有围棋。我妈妈还想过要把哥哥培养成职业围棋棋手。

你们如果看过韩剧《天空之城》，就会知道韩国的中产家庭鸡娃有多可怕。

韩剧《天空之城》

因为韩国孩子的上升通道是非常狭窄的。

韩国的公务员极为难考。我只有一个韩国朋友在考公务员，而她已经考了 2 年了。

此外，我听说韩国的大私企讲究“校缘”，公司高层哪所名校毕业的多，对这所名校的学生就格外青睐。

想要进入这几所屈指可数的名校，也就是首尔圈内的几所大学，不止文化课要卷，课外加分技能也要一起卷。

你们可能听说过前几年的一条新闻，韩国总统朴槿惠的闺蜜崔顺实，用韩国马术协会的虚假公文，帮助女儿进入了顶级高中。新闻爆出后，她女儿的学历被取消了。

这个新闻在韩国极为轰动。韩国民众的底线就是教育公平。韩国的权贵或许在其他领域可以享有特权，但他们通常无法靠特权把孩子送进名校。

因为普通韩国人只有这一条路。

除了内卷，韩国的年轻人不生孩子的另一个原因是，生存压力实在太大了。

我那位 70 后“K长女”访谈对象说过一句让我印象特别深刻的话：

“我们这一代是供养父母的最后一代，也是被孩子抛弃的第一代。”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觉得孩子这一辈能供养自己，就已经很不错了，不指望他们有余力给父母养老。

电影《下一个素熙》

以我自己为例，我研究生毕业后，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在北京找工作，一个是回首尔工作。

我主要考量的是生活成本问题。

回首尔工作，薪资水平会高于北京，但生活成本高得可怕。

我们都知道北京的房租高，但北京租房子基本默认押一付三，每个月的租金是固定的。

但首尔租房是这样的：你有两个选择，一个是付一笔非常高的押金，才能把租金降下来。

如若不然，付较低的押金，就必须要承担非常非常高的租金。

至于买房，以首尔的房价来看，就算你能卷进那几家最大的私企，拿着普通上班族两到三倍的薪水，买房也是不可企及的梦想。

所以，在首尔工作的年轻人比北漂的生活成本和生活压力要更大。

我算过一笔账，留在北京，我每个月能存下 3000 人民币，回首尔，除非有房可住，不然就只能月光了。

于是我选择逃离更卷的首尔，留在了也挺卷的北京。

但我还是留下了一个疑虑，关于社保。

我现在的缴的是中国的社保，但是总有一天，我还要回韩国生活的。

而问题在于，韩国的年轻人并不相信养老保险能给他们养老。我接触的韩国年轻人普遍相信，在老龄化如此严重的情况下，等不到我们这代人退休，韩国政府的养老金就会被消耗一空。

所以他们的养老焦虑非常严重。很多人从大学，甚至从高中就开始学习理财，寄希望于靠理财，延长自己存款的使用寿命。

对了，我周围服过兵役回来的同龄人一半都炒过币。韩国是炒币最火的国家，没有之一。

没有人指望打工赚来的钱可以用来养老。更没有人指望生个孩子可以防老。

我妈妈也会催我生小孩。

但她催得并不急迫，只是说，期待我能结婚，她想抱着小孩玩。

但我已经和她说清楚了，“妈，你想抱孙子就抱孙子，这辈子别想抱外孙。”

哈哈，压力就让我哥来承担吧。

就算神说过，“你们要去繁衍生育”，可你总得给我们一个适合繁衍生育的环境，对吧？

撰稿：梁珂

 晚祷时刻：

由衷期盼世上每一个女儿，

都可以怀抱更远大、

更无限的梦想。

——赵南柱《82年生的金智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