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前，我应邀参加了一场小型天台酒会。那晚人虽不多，大部分也都是学生，但认识其他一些有头有脸的嘉宾也是好的。
因为一般来说，我参加这种酒会只有一个目的：搜集素材。
但看着眼前这群穿着华丽却目光茫然的应届生们，多少有点心软，让我想起了我以前读书的时候，挨个儿求着大佬们要内推时卑微的样子。于是，在通过了10086次好友验证后，我一边把收到的简历推给不同行业的朋友，一边默念：日行一善，善行一生。两个月后，一位学生朋友告诉我：你可能还是得替天行道。我对这位朋友印象很深，因为在“压轴嘉宾”做分享时，全场只有我跟她两个人笑出了声。压轴嘉宾说：我从USC毕业2年，创办了4家公司，其中2家以我名字命名的公司，准备上市，身家将暴涨300倍。我俩的表情没管理好，看到周围人的会心一笑后，我们低头耳语，“她这段独白，我们学生会听了800次。”压轴嘉宾非常自觉，滔滔不绝半小时，并多次发出“将要上市”“年流水8000万”“将进军NFT元宇宙”等骇人听闻的声音。
我翻看了一下她的个人介绍，一句“福布斯30岁以下精英”，配上一张现实中粗矮的身形液化成的前凸后翘的锥子脸照片，一下就懂了。“那个女生是我室友，”朋友指了指嘉宾旁边拎包的女生，“她每天都在他们公司门口做早操。”
不知道南加大“创业家”们是不是都很热衷让员工做早操，上一次听到类似操作，也出自南加大某校友创办的某学费自助平台。
接触过社会的人都知道，喜欢让员工做早操的公司，多少和传销沾点边。
“我劝我室友换个实习，她不听，还觉得我在质疑她。”朋友说。
一般这种听上去带点背景的公司，正常人会选择远离。但我看了眼本号的名字，又想了想“毕业2年，创立4家公司，准备上市”的画面，决定刨根问底。
后来我和一位投资人朋友吃饭，人称LA半泽直树，投资人朋友说：那8000万的流水，可能是真的。
见我不信，朋友打开了这家公司的官网，进入商品页面，说：他们是做防疫物资的，2020年创办，第一年就8000万了，去年也有5000万。我看着商品清单上的产品包装，和我在北京药房里看见的口罩、护目镜的外包装别无二致，连配色都一样。唯一的不同是，商标被抹掉了，被替换成了公司的商标。“资本可是聪明的钱，聪明的钱不做傻事，”朋友说，“他们的货源，一点也不干净。”朋友当时在做仓库考察。那个仓库很大，在机场旁边，总共考察了2小时，门口进出了5条集装箱。
“他们的交付和配送都没问题，仓库也干净。”朋友说，“但我们准备进集装箱的时候，就被创始人拦下了，只能远远看见包装上写的都是中文。”“那个锥子脸是合伙加入的这家公司，创始人是这个男的。”朋友拿出创始人的照片，说创始人希望锥子脸为他负责公关和销售，他自己负责物流和揽货。
“所以你看她这么积极出现在学生会的活动里，十几个人的活动也参加，其实就是在招下线。”我想起那晚活动的主办人，意气风发地说要加入锥子脸的公司，突然明白了整场活动的真实目的。但是，朋友的老板对这家公司很有兴趣，因为2020年，医疗贸易确实是一个大风口。于是老板让朋友的team继续考察货源，但朋友心里清楚，这是人血馒头生意。朋友回到仓库，和仓库工人聊了5毛钱，顺便询问了一下他们在美的身份情况，发现除了老墨以外，中国人基本都是黑工。
“他们在美国没有身份，所以工资很低，每个月2500刀，直接给现金，他们就靠这2500美金过日子。”朋友心生感慨，不忍心继续探寻货源问题，遂准备离开。他看见一个仓库工人，他在货架边偷偷拆开了几盒物资，拆开了几片散装口罩往内兜里塞，动作非常鬼祟，眼神四处观望。朋友看到照片，直接走向工人：你们仓库允许这样的操作吗？朋友摇摇头，说：如果你愿意让我请你吃一顿饭，我就不举报你。这位工人是疫情前来的美国，老家在河南，因为没有身份，所以只能在圣盖博的中餐厅当洗碗工，每个月3000美金。2020年疫情爆发后，中餐厅纷纷倒闭，他也失业了。国内的疫情严峻，远在安阳的母亲因患新冠去世，而母女俩的口罩也已经用光了，而他也因为航班熔断而回不起家。当时工人听说，机场附近有一家贸易公司做得很好，虽然工资低，但至少不会亏欠。对于这位工人而言，更重要的一点是：他们仓库里有口罩。这个仓库很新，许多规章制度没有设立，除了“不要问这些口罩为什么都是中文的”，以及“不要问为什么没有货单和收据”以外，似乎没有别的规定。
所以这个偷口罩的习惯，就是那个时候养成的，“如果那时没蹭到仓库的口罩给她们寄，都不知道母女俩现在还在不在。”工人说：FedEx和UPS是一定会送到收件人手里的，除了这两家以外，别的都会被截货。疫情过去了，工人到现在还保持了这个习惯，“现在如果兜里不揣着口罩，会没有安全感。”
至于货源，工人没有明说，他只记得那年年末的一晚，老板好像喝多了。“那天老板心情很好，安排我们休息一天，包了罗兰岗一家餐厅吃饭，”工人说，“老板好像喝了很多，他拿着麦克风，说自己根本就没钱，账上的钱全都拿去打点国内去了。”“他大概说的是，当年，国内负责防控的头头们，都把物资握在自己手里，不管是捐赠的还是快递里拆出来的，只要是口罩和酒精就全部上交，然后看身边打点得多就给谁。”“他还说自己出的钱好多，最多的时候，半个城的物资口都留给他了，还教育我们说：做人要讲商德，走关系也一样。”我问过朋友，能不能联系工人搜集必备的人证和物证，检举这家公司。朋友摇摇头：我问过，他拒绝了，母女俩没有收入，他不想丢了工作。我想起湾区臭名昭著的抱团老印，又想起洛杉矶牢不可破的K-Town社区，我第一次觉得，我们根本不配跟人家比。但同时我也知道，文章发出后，锥子脸会继续在各学生抛头露面、发展下线，创始人会继续打点国内小领导，然后在下一场酒会里吐出更多真相。
这并不是北美华人的缩影，但一定是嗜血者的共同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