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局解析：李昌钰博士“伪造证据”之谜与审判挑战

社会

2023-08-17 17:08

【美国法务】

—— 有意有思的法律故事 ——

大家常说“以事实为根据”。但当事人“事实”不同，证人故事迥异。在诉讼中，更准确地说，是以证据重新构建的“事实”为根据。

©️撰文丨高西白

最近，美国知名华裔证据鉴定专家李昌钰博士在一场民事诉讼中被法院认定伪造证据（“Fabrication of Evidence”）。

如果代理李昌钰博士的康涅狄格州（康州）政府律师没有严重失误，或许不会有这个严厉否定李昌钰博士职业生涯的判决。

1985年血案

一切始于1985年12月2日。当天，有人发现卡尔先生在美国康州女儿家中被害。卡尔身中27刀，头部被多次重击，颈部静脉割断。房间地板上积血成池，从墙壁到天花板有喷溅血迹。办案侦探都没有见过如此惨烈现场。

李昌钰博士虽是10年后在辛普森涉嫌杀前妻案中作为辩方证据专家成名，但当时已经是康州法医实验室主任。作为证据专家，李昌钰博士参与了现场勘察和证据收集。

在案发现场，李昌钰博士对受害人二楼卫生间和卫生间一条毛巾拍摄了相片，毛巾上有淡红色疑似血痕。但他没有做文字记录，表明是否检测了疑似血迹，事后也没有在实验室进一步化验。这个当时看似微小疏忽铸成日后大错。

2010年李昌钰博士 | 康州政府资料

伯奇（Birch）先生和亨宁（Henning）先生

起诉李昌钰博士的是伯奇先生和亨宁先生。1985年，这两位十六七岁，无业流浪，住在盗窃的一辆汽车上，四处游荡寻机入室盗窃。

伯奇和亨宁曾在案发地附近入室盗窃，因此成为卡尔一案犯罪嫌疑人。但伯奇和亨宁拒绝认罪，他俩身上没有血迹，警察在案发现场附近也没有找到任何证据，伯奇和亨宁居住的车上也没有任何血迹，甚至没有清理痕迹。案子进入了死胡同。

伯奇和亨宁因偷车和入室盗窃入监后，伯奇的一名狱友揭发：伯奇向他承认用刀杀了一个老人。而亨宁的祖母和一个朋友证明，亨宁曾分别给他们打电话，承认为了盗窃进入了案发现场，目睹了但没有参与凶杀。

左一李昌钰博士 | 康州政府资料

伯奇和亨宁被控谋杀

基于三个证人证言，亨宁和伯奇分别在1988年和1989年被控杀害卡尔。

刑事审判适用“排除一切合理怀疑”（“Beyond Reasonable Doubt”）的最严格证据规则，即入罪证据必须能排除一切合理怀疑，证明被告实施了犯罪行为。

在庭审中，亨宁和伯奇仍拒绝认罪。除了三个人证，检方没有任何物证。如果亨宁和伯奇杀害了卡尔，手刃27刀，卡尔鲜血四溅，但缺乏亨宁和伯奇身上或车上沾染血迹证据，这就是一个合理怀疑。有合理怀疑陪审团就不能定罪。

李昌钰博士作为专家证人出庭作证，帮助消除了这个合理怀疑。

李昌钰博士在法庭上出示了相片，显示现场卫生间毛巾上有淡红色抹痕。李昌钰博士进一步作证他进行了血检，证明毛巾上淡红色抹痕为血迹。

依据李昌钰博士证词，检察官认为凶手在作案后可能在卫生间进行了清洗。这解除了陪审团合理怀疑。

审理结束后，伯奇被判55年徒刑，亨宁50年徒刑。

伯奇和亨宁翻案

伯奇和亨宁因杀人罪入狱后，坚称无罪，多次申诉。伯奇和亨宁申诉状指出，没有任何书面记录显示李昌钰博士对毛巾进行过血检，而且他们要求对毛巾进行了重新检验，没有在毛巾上发现血迹（阴性）。

2019年，康州最高法院作出判决，基于李昌钰博士血检资料的缺失和新的阴性检验结果，认定李昌钰博士在法庭上作出了虚假证言，让检方克服了缺乏物证的最大法律障碍，使两个被告受到了不公平审判（Unfair Trial）并被定罪入狱。康州最高法院裁定撤销了有罪判决，发回重审。

由于缺乏物证，检方对伯奇和亨宁放弃公诉。

至此，两个被告在服刑30多年后，无罪出狱。

左一李昌钰博士 | 康州政府资料

联邦法院认定李昌钰博士伪造证据

2023年7月21日，联邦法院对李昌钰涉嫌伪造证据问题作出判决。判决书84页，只有几段话论述李昌钰博士是否伪造证据这个具体问题。

法院全盘接受原告证据和论述，认为李昌钰博士提交的反证不足，认定李昌钰博士伪造证据。李昌钰博士除了证词，证据只有一张血检结果相片。这张相片作为私人财物，在过去37年一直保存在李昌钰博士家中。由于这张照片以前没有进入证据链，缺乏相关性，法院认定没有证据效力。

另外联邦法院还引述了康州最高法院在发回重审判决中认为李昌钰伪造证据的论断及康州政府律师承认李昌钰没有血检。虽然这两项对本案没有法律约束力，但是增加了该判决说服力。

李昌钰方律师重大失误

李昌钰博士在卡尔案中参与证据鉴定，是履行康州法医实验室主任工作职责，所以被告后由康州总检察长（Attorney General）办公室律师代理。按道理，总检察长办公室兵强马壮。但是，他们犯了两个重大失误。

第一个是一个菜鸟级错误，但后果严重。由于疏忽，康州政府律师在李昌钰博士答辩状中没有提出政府人员的绝对豁免权（“Absolute Immunity”）这个重要抗辩理由。按照绝对豁免规则，不论是出于疏忽或恶意，代表政府行使职权的政府人员不能被起诉或追究责任。绝对豁免适用于法官、检察官和政府其他高级官员。

答辩状没有列举的抗辩理由视为放弃。当然，法院可以自由裁量，在公平情况下允许被告恢复视为放弃的抗辩理由。

康州政府律师在在诉讼进行两年多后才向法庭提出绝对豁免抗辩。法庭以迟滞为由拒绝了这个抗辩。

第二错误是诉讼策略问题。在明知没有及时提出的抗辩可能被法院视为放弃情况下，康州政府律师仍然把绝对豁免作为重点论证，甚至承认这是唯一一个问题，没有挑战李昌钰博士是否伪造证据这个实体问题。

这两个技术错误叠加在一起，把李昌钰博士一生名誉推进了深渊。

“真实争议”

联邦法官认定李昌钰博士伪造证据的判决是一个Summary Judgement, 可以翻译“即决判决”或“简易判决”，即在双方交换证据完成之后陪审团听审开庭之前，一方可以申请法官对案件整体或案件中某一个或一些证据充分的问题直接作出判决。

民事即决判决程序和陪审团裁决比起来，前者证据标准高出许多。

民事案件中陪审团裁决案件的证据规则是Preponderance of the Evidence, 可以翻译为优势证据，即陪审团认为胜诉方证据比败诉方证据更有优势即可。而在即决判决程序中，根据已经取得的证据，申请方要证明该案件或者该问题已经事实清晰，不存在“真实争议”（“Genuine Dispute”）。

如上所述，如果康州政府律师没有把宝仅押在绝对豁免抗辩上，而是同时努力论证存在“真实争议”，有可能击败对方即决判决申请。

对李昌钰博士个人而言，是否伪造证据是一个实实在在“真实争议”。

在这个问题上，原告证据有1）档案材料中不存在李昌钰博士进行血检的记录；2）新的阴性血检结果。

李昌钰博士提供了证词及血液测试相片。在判决出台后的记者会上，李昌钰博士质疑了新的阴性测试结果的可靠性。李昌钰博士声称现场做了四甲基联苯胺（TMB）血液测试。而TMB会破坏基因。数据表明，用TMB预检过的血痕提取DNA检测经常失败。并且，证据被保存20多年后，可能发生生物降解。这些起码可以证明存在“真实争议”，需要陪审团最终裁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