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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人类对越界的向往，是边界另一边未知之物的诱惑，让人类把夤夜潜行的狐狸当成了投射的对象。
希伯来人的创世神话人皆耳熟能详，《创世纪》说神创造世界的时候，创造了日月星辰，让它们按时出入，给人间定日期标时辰，划分了天空、海洋、陆地，让鸟在天上飞，让鱼在海中游，让野兽在陆地行走，一切安排停当以后，最后创造人类，让他来管理这个世界的秩序。其实，中国也有类似的创世神话，《左传》记载的一首歌谣唱道：“芒芒禹迹，画为九州，经启九道，民有寝庙，兽有茂草，各有攸处，德用不扰。”大禹缔造茫茫大地，把大地分为九州，让人类住在房屋里，让野兽住在密林茂草中，人类和野兽各安其所，互不相扰，人民得以安居乐业。世间万物各处其位，各守其时，各安其性，人类作为万物之灵居于世界中心，这就是人类心目中的自然秩序。
然而，自然不可能按照人类的意愿行事，尤其是那些野性未驯、灵性未泯的野兽更不会安分守己地住在山林川谷之中，它们总是忍不住被人类世界诱惑，或者无意或者有意地窥视、入侵人类世界，给人类带来惊恐、扰乱现世安稳的同时，也给人类带来理性的震颤、野性的诱惑。在众多的生灵中，最经常惊扰人类的现实安稳也最令人迷惑的，并非那些令人闻风丧胆的吃人猛兽，而是温顺娇小的狐狸。狐狸是一种跨界野兽。虎、豹、熊、狼或潜行于深山密林，或游荡于荒野草原，它们生活于远离人类的野性自然之中，很少与人类发生联系；牛羊猪狗之类的家畜则早已被人类驯化，它们就生活于人类生活世界之中，成为人类空间的一部分；狐狸则是介于野兽与家畜之间的一种生灵，居住在人类家园边缘的荒丘古冢之中，经常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迁入人类的家园，偷猎人类饲养的家禽，待人警觉之际，狐狸却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的只有一地鸡毛、鲜血的味道和死亡的气息。
《画皮》剧照狐狸生活于自然空间与人类生活空间的边缘地带，无视文明与自然、人类与野性之间的边界，在边界的两边自由地游走、穿行，它既属于野性自然，也时常在人类世界现身，它虽然经常进入人类世界，却又无法被驯服，正是这种跨界属性导致狐狸身份的模糊性，让狐狸具有了野性与人性的双重性格，使它在众多生灵中脱颖而出，成为妖怪中的佼佼者。什么是妖怪？《左传》虽然是讲历史的，但却好谈怪异，《左传》给出了妖怪最早的定义：“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妖，民反德为乱，乱则妖灾生。”自然现象违背天时而发生，就会导致天灾；一种东西在不属于它的地方出现，就是妖；人违背道德而行事，就是作乱；妖怪和天灾总是跟人间伦常、道德秩序的混乱相伴而生。无视造物主划定的自然秩序而肆意越界，无视自然秩序给它规定的身份而恣意变化，甚至觊觎造物主赐予人类的万物之灵的地位，窥视、惊扰人间生活，甚至登堂入室，侵入人类世界，最终消弭人兽的界限，让人类理性迷失、道德沦丧、精神陷入迷狂，就是妖怪。在中国的妖怪谱中，能做到这一点的非狐妖莫属。实际上，狐狸虽然能逾越空间的边界，进入人类的生活空间，但狐狸却无法逾越野兽与人类之间的身份界限，狐狸终究成不了妖，更变不成风流倜傥的书生或风情万种的美人，狐妖只是人类的自我投射的想象。是人类对越界的向往，是边界另一边未知之物的诱惑，是像狐狸的魅影一样在人心中潜滋暗长的欲望，让人类把夤夜潜行的狐狸当成了投射的对象，让狐狸幻化出种种妖媚的样子，从令人恐惧的妖怪变成令人向往的妖精，甚至被人供奉上神座，成为歆享人间烟火的狐仙。归根结底，妖精是人类欲望的象征。《左传》中借鲁国大夫申繻之言对妖怪发生学做出的解说，可谓精辟：“人之所忌，其气焰以取之，妖由人兴也。人无衅焉，妖不自作，人弃常，则妖兴，故有妖。”人抛弃人间伦常，恣意妄行，人的欲望散发出来的气焰，引来妖物，让妖物有隙可乘，妖怪由此而兴。希伯来《创世记》中，亚当夏娃听信蛇妖的诱惑，不顾造物主的警告，打破禁忌，偷食禁果，被逐出伊甸园。人类被逐出童年乐园之后，才开始了在欲望驱迫下的劳作生涯，既尝尽人间的悲苦，也享受了人性的欢愉。在中国神话中，诱惑人类的始祖享受生命欢愉之果的则是一只九尾狐。《吴越春秋》说，禹光顾着治水，耽误了婚姻大事，一天，突然有一只九尾白狐出现在他面前。禹想起涂山的一首歌谣中唱道：“绥绥白狐，九尾痝痝。我家嘉夷，来宾为王。成家成室，我造彼昌。天人之际，于兹则行。”意识到这只白狐是来给自己做媒的。禹随白狐前往，在涂山边见到一位叫女娇的女子，两人结合，生下了儿子启。禹的妻子涂山氏女娇，在其他书里写作女娲，禹和女娲是夫妻，禹是造地之神，女娲是造人之神，他们共同创造了人类世界。那只一闪而过的白狐，给华夏民族的创世神话增添了一抹令人魅惑的异彩。
《青丘狐传说》剧照实际上，大禹造地和女娲造人的神话，有着共同的宗教原型，即土地和生殖崇拜。大地生万物，因此，古人不仅向土地祈求五谷丰收，也向土地祈求人丁兴旺，所以土地不仅被视为江山社稷的象征，也被想象为大地母亲，古书称土地神为社，称大地母神为高禖，高禖即婚姻之神。上古时期，每到仲春时节，燕子归来之际，天子会率领皇后嫔妃，与百姓一道，祭祀社神祈求丰年，同时祭祀高禖祈求子孙，当此之际，男女聚会狂欢，载歌载舞，“奔者不禁”，享受一年一度的生命盛宴，禹与女娲相会于涂山的传说，其实就是这种春天狂欢的反映。《吕氏春秋》也记载了禹和涂山氏相会的故事，原文是：“禹行功，见涂山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涂山氏之女乃令其妾待禹于涂山之阳，女乃作歌，歌曰‘候人兮猗’，实始作为南音。周公及召公取风焉，以为《周南》《召南》。”大禹在治水的路上，跟涂山氏女相遇，没顾上厮会，就到南方去了，涂山氏想念禹，让她的女仆在涂山之阳等待禹，女仆唱起歌谣：“候人兮猗。”这首歌流传开来，成为南方的曲调，西周初期，周公、召公分封南方，就收集了这个曲调的歌，这就是《周南》《召南》的来历。
《青丘狐传说》剧照
众所周知，《周南》《召南》里大部分是情歌。传本《诗经》的《曹风》里有一首题为《候人》的歌，第一句是“彼候人兮”，就是从“候人兮猗”化来，诗的末章唱道：“荟兮蔚兮，南山朝隮。婉兮娈兮，季女斯饥。”南山上升起彩虹，美丽的少女等待她的心上人，心中如饥似渴。涂山氏的女仆在等待禹时，唱的大概就是这一首歌。《吕氏春秋》记载的这个故事里，没有提到九尾狐，替代九尾狐给禹和涂山氏做媒的，是涂山氏的女仆，其作用就像《西厢记》里给崔莺莺和张君瑞牵线的丫鬟红娘。红娘最了解恋人的隐秘心事，而狐狸则是人类隐秘欲望的化身，所以到了《搜神记》里，狐狸就变成了名曰阿紫的“千古之淫妇”。狐狸之所以能给禹和涂山氏牵线做媒，因为禹和涂山氏的殿堂也就是狐狸的巢穴。熟悉狐狸生活习性的人都知道，狐狸喜欢住在土丘高处的洞穴中，既可以避洪水又可以避天敌，在广袤的平原地带，一望平川，能供狐狸做巢的高丘，除了荒坟古冢，就是社丘，即祭祀土地神的土丘。古人敬祀土地和五谷，故村村有社丘，社丘都是筑土而成，社丘边还要广植树木，日久天长，社坛周围古木成林，因此成为最受狐狸欢迎的家园。《史记》记载陈胜吴广起义之前，为了鼓动人心，吴广到丛祠中燃篝火，学狐叫：“大楚兴，陈胜王。”丛祠就是社祀，因为社祀树木丰茂，故称丛祠。社祀也是男女聚会的高禖所在，《墨子·明鬼》篇说：“燕之有祖，当齐之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有云梦也，此男女之所属而观也。”燕国的祖庙、齐国的社稷、宋国的桑林、楚国的云梦，都是男女聚集幽会的场合。社丘也就是古人祭祀禹和女娲的地方，禹是社神，但禹又号高密，闻一多先生说，高密就是高禖，而女娲造人，更是地地道道的高禖之神。正因为狐狸住在禹和女娲的神所，占据了大地母神的殿堂，所以狐狸才被视为人丁兴旺的象征。到了符命论盛行的汉代，九尾狐被朝廷视为预示后代昌盛的祥瑞，班固撰写的《白虎通义》说：“狐九尾何？狐死首丘，不忘本也，明安不忘危也。必九尾者也？九妃得其所，子孙繁息也。于尾者何？明后当盛也。”狐狸尾巴膨大，被夸张为九尾，寓意子孙繁息。这句话还提到“狐死首丘”的说法，意思是说，狐狸是一种不忘本的灵兽，它住在社丘之上，即使死后，头也会朝向社丘的方向，表明狐狸具有不忘本的美德。
《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剧照狐狸没有忘记它的来处，但狐狸一旦成精变形成为人类，很容易就忘记了来处，放弃了为人类繁衍子孙的使命，而一味耽玩人间风月，沉湎红尘欢悦。也许，狐狸只有变成人才会发现，人类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具妖性的生灵，每个人心灵的深处，都住着一只万年狐妖，这只狐妖从大禹造九州、女娲娘娘造人的时候，就已经在人心中安营扎寨了。（刘宗迪，北京语言大学文学院教授，从事神话学、文化史、先秦文献与历史研究，著有《众神的山川 ：〈山海经〉与上古地理、历史及神话的重建》《失落的天书：山海经与古代华夏世界观》《〈山海经〉的世界：妖怪、万物与星空》等） 排版：佐伊/ 审核：杨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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