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九重葛》：祛魅之后的行长传记

于爱成

这是一部金融小说，一部银行题材的长篇小说，一部实际故事发生地为深圳（假托为滨城）的都市题材小说，从而，这就是一部描写特区银行人、再现特区银行业、反映特区金融业40年变迁、反映中国改革开放40年金融人历程的长篇小说。放在这样的一个横纵坐标系中来看，能够清晰判断这部作品的独特性和可贵性。起码在我的阅读视野里，专写银行从业者故事的作品，这部《九重葛》是第一部，无论长篇还是中短篇，这都具有唯一性。

就题材而论，当代文学40多年，农村题材、工业题材、军事题材，长期以来构成一个稳定的三角，中间穿插了知识分子题材、市民题材、打工题材、商界题材、官场题材等等在三角之上的变异衍义，但无论怎么变，写作总体来讲，正如郁达夫所言，总有“自叙传”的影子，也都有写熟悉的生活的倾向。似乎金融从业者尤其银行界，没有出现过一位比较有名的作家。这就导致了金融领域银行题材的付之阙如。

一

终于，今天，我们看到了《九重葛》，看到了中国文坛长期以来所缺失的题材领域出现了一部作品。这样的一部作品，就填补空白的价值来讲，意义是非凡的。但只是填补空白，也还毕竟只是初步。这部作品写了什么？银行业和银行人怎么写？写得怎么样？这才是最重要的三个考验。

先说我的想象。对于这部作品，当一年前作者见到我，跟我讲起大概题材时，我本能的反应是，这是一部大题材。但对于这样的大题材，到底能提供给读者什么样的经验，我是没有细思的。还能写出什么花样？无非就是银行的创业故事？如此而已。

创业故事，那自然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无论哪个领域的创业史，所谓雄才大略，筚路蓝缕，失败乃成功之母，从一个胜利到另一个胜利，云云，审美已经足够疲劳，再难给人足够兴趣。而当这部作品冒着热腾腾热气，放到我的桌面上时，倒着翻了两个章节，嗯，哦，不错不错，原来银行题材可以写得不同凡俗！如我的刻意的倒读，或者哪怕随意进入某个章节，都足以吸引住我，而且，服气！

作为一个典型化深圳人，无论股票投资还是实业投资，我都是尝试者，也都是失败者，但资本市场的小白所经历的暴打暴虐，一个不拉全都经历过。对于金融这头巨象，哪怕所知仍只如盲人摸象，但总归还是摸过，失败的体验还是有的。所以，对书中的失败者，感同身受，尽管这些失败者，在书中，在作者的布局中，都是作为作品主人公的服务对象、合作伙伴，都无法陪主人公走到作品的结尾，但他们的刹那出现深陷困境千艰万难煎熬绝望万箭穿心之境，比之似乎最不济也有地方兜底的银行人，这些创业者、尤其是民营企业家才是真正的弱势群体。他们大多数、绝大多数的结局，就是万劫不复。所谓的光鲜、成功，只是片刻的幻影。

当然，资深金融人、曾任银行行长的梁子依，主人公宇文馨都不同意我的说法。她一再说，书中说，线下也说，银行人也是弱势群体。哪怕贵为一行之长，哪怕曾经怎样风生水起、一呼百应、被人捧着供着，也不能消弱她作为银行人从来如此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跟钱打交道，其实宛若置身大海之旋涡火山之侧畔，雪中送炭起码锦上添花其实周边羣小环伺虎视眈眈危机四伏——利嘛，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而专门跟钱打交道的银行，自然是利之渊薮枢纽大本营。在这里，无论发生什么故事，都是可能是关于利益的，关于金钱的，关于利害的。

而不，不完全是这样。梁子依，哦，宇文馨给了我们一个稳健而坦荡的形象，一个急匆匆而来的身影，一个彷徨忧郁的背影，一个有时候果断有时候精明有时候狠心有时候悲悯有时候软弱哭泣者的形象。这是真实的血肉丰满、活生生人的形象。这样的一个干练女人形象，既是深圳社会女性生态的常态，也以相对不那么复杂的生活背景，更突出了女主人公职场上的主色调、主旋律，那就是这是一个工作狂，而且身居行长哪怕是支行行长之职，她也要白加黑五加二般的拼命，不拼命就要面临种种变数、种种考核落后、种种绩效垫底，深圳同行和同业，竞争太激烈了，环境太残酷了。

宇文馨，上有老下有小，对家庭该尽的义务，该负的责任一点不能少，少了就构成对她的良心的敲打、愧疚。一个女人的难，一个职场女人的难，一个金融业职场老人的难，作品写得浓墨重彩，密不透风般展示了她是如何以一个无性别的人来搏斗的——是的，作品没有写、没有想到要写、没有觉得有必要要写她的诸如外貌、身材、对生活品质的追求等等可识别的女性性别。当然可识别的性别特征不写，或者中间化、中性化，我们也可以说是一个圣母化或受难者的形象——尽管人心叵测、欲望横流，大环境小环境皆是如此，但宇文馨始终坚守底线、坚持原则，为国家守护资金安全、为客户提供能量助力、为员工创造发展机会，以诚待人，捕捉一切商机；以情感人，维护长久合作关系；明辨大势，有专业上的判断力预见性和大视；明辨是非，对损害自己利益的同事同仁据理力争；但迫于形势不得不屈服，也能忍辱负重，敢于吃亏，守得云开见月明。

如此说来，好像是宇文馨是个比较高大的形象，比较完美的形象。这样评价对，也不对。其实，她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做了份内的，尽了自己的本分——人，不就应该这样吗？所谓高大、完美，都是降低了对人的正常尺度的要求。之所以宇文馨人格仍有力量，道德有魅力，她只是守护住了一些东西，传统的美德，以及现代商业伦理的契约，如此而已。

作为宇文馨修成正果所必然要遭遇的九九八十一难的魔障的组成部分，书中主要写了两个曾经的助手，两个上面的“大王”。这四个人像是四个角，站在宇文馨的四周，形成对她的包围。一个是林树成，一个是何荷，一个是兰副行长，一个是苏副行长。林树成和何荷，都是釜底抽薪者，因为来自自己的身边、阵容、是曾经的心腹，所以就格外能够使出杀招，找到弱点，防不胜防。无论百钢业务的险象环生，还是供电局资金的陡生波澜，都是宇文馨的核心业务，保底资产，也就被受到了最猛烈地攻击。作为顶头上司，兰副行长支持林树成，实施明抢，而深藏不露百毒不侵的苏副行长则与客户发生勾连，采取暗取（好处他来收，风险部下担，甚至他会怂恿部下主动触碰敏感线和可能的雷区）。当然，宇文馨最终付出了最大努力、最大妥协，风险得到控制，以部分损失的代价基本予以保全，已经算是必输形势下的惨胜。最为人动容之处，倒不是宇文馨怎么样委曲求全，而是她以她的慈悲原谅了背叛者或者说偷猎者、袭击者的不义，她该妥协的妥协，该让步的让步，该成全的成全，不可挽回的认命服输，该原谅的原谅——她原谅和体谅、理解别人的困境和逐利动机，时候也宽容了对方的不择手段，她用她的宽容、大度，原谅了对方的不完美、不仁义。

从而，尽管有冲突，有算计，有纠结，有人性的黑洞，终因宇文馨的悲悯之心的照亮，而劫波渡尽，被魔障蛊惑良心遮蔽之人，尚没有能够把更多坏事做尽，就遭到了天谴得了恶疾，另外一个跟成熟成功男人康局长打交道小伎俩小手段很有一套心机女子，却选择了及时收手，选择了转行。包括城郊支行陆行长在自贸区业务中挖自己墙角，以避免所负责支行降级，宇文馨也没有死磕到底，给陆行长留了情面和利益。全书因此没有意愿陷入这类冲突，而是在淡化处理中在结局的和解中，形成了全书总体而言一种温情脉脉的风格。

书中因此不能说有真正的恶人，宇文馨选择了理解、体谅、原谅、和解，原谅别人的利欲熏心，因为如林树成，他有形成他这种性格的背景；何荷，她有她的价值观和对成功学的理解，这样的价值观是为社会主流，太多太多的同道都会如她做出同样的选择，而她其实还是相对节制。是人病了吗？还是社会和时代病了？他们都是流行病患者。至于林树成的保护伞，共谋者，支持或者指使者的兰副行，她的所作所为，也不能说有多么出格。交易所业务安装专线时，杜超故意拖后腿、虚报价到离谱地步，原来他是在给自己辞职后成立个人公司做铺垫。这样的私心、算计，太多太多。所在皆是。企业也罢，官场也罢，人性如此，局限就如此；制度不能覆盖之地，靠自觉自律的道德律，总会捉襟见肘。宇文馨靠的不是律令，是骨子里的善良本能；力挽狂澜时靠的不是制度，制度是可以因人而改变解释权的，靠的是情义力量，或者说亚当·斯密所说的“同情”和“怜悯”的力量。

二

我们知道中国的孔夫子和西方的亚里士多德（Aristotle）都有过“衣食足而后知荣辱”的观点；管仲有著名的“仓廪实而知礼节”的朴素的关于经济与道德关系的经典论述；哲学家贺麟在《经济与道德》中说，“一切经济或一切金钱，其背后均有道德的观念和意识的作用在支配它”。著名经济学家亚当·斯密在写作《国富论》之前，曾经写过《道德情操论》，强调在发展市场经济的同时，努力维持、发扬人性内部的“同情”和“怜悯”，具有实际意义。其他西方经济学家们也有对经济与道德关系各种各样的见解。

汪丁丁论述道，当经济发展越过了初级阶段以后，社会成员必须面对各种不同的基本价值以及价值选择问题，必须在各自的价值选择之间达成某种方式的谅解和兼容。市场就其本质而言是建设的，开放的，演进的。包含在交换关系里的权力争持和“主-奴”紧张关系，也正是理性人为解决生存问题所努力要去转变的关系。通过寻求新的意义，人们的道德意识发生演变。市场社会需要一个道德基础，站在演进道德的立场上，一方面我们支持市场关系做为人类合作秩序的扩展，另一方面我们批判市场竞争不断揭示出来的“权力意志”。为此，汪丁丁坚称，他一直以来所秉持道德哲学立场，即“对任何一个市场经济而言，与之相适应的道德基础必须是而且只能是我所秉持的由哈耶克终生为之辩护的这一道德哲学立场”。

引用这么多关于经济与道德的经济学家、哲学家的思考和论述，无非是为了说明，这些问题古人遇到过，西方社会遇到过， 而改革开放的特区、特区的金融业、银行人，更是直接进入了市场经济的江河以及汪洋，在河流中学习游泳、，在汪洋中学习航行，这都是新生事物，都是从头开始，而且特区的银行人的主体，谁有受过现代经济的熏染？又有多少的成长环境不是小镇小城？文化的先天不足或者说与市场经济的过于隔膜疏离，无形中也造成书中人物成为经济人、理性人、具备现代市场主体道德伦理的艰难。但总归是在演进，在蜕变，在成长。

不是吗？成长和演进，不仅仅表现在银行人身上，也表现在失败者而又登山再起者的身上。宇文馨的坚持与坚守，守护住的是契约规则、制度和道义，是人心人性中悲悯与同情的一面；她不可能太惨，哪怕遭遇怎样的折磨和刁难，也不可能输掉博弈。靠手段上位者，是因为他们运气好吗？手段失效终于遭遇滑铁卢者，是因为他们运气差吗？人性之恶，最终挡不住制度之墙；制度之墙，当然也需要人性之底线来捍卫，否则制度也会成为失效。这是我们可以确认的一种辩证关系。正如书中叙事者所评述的：“有哪个企业能逃得过类似天罗地网的银行审批系统，钻银行的空子呢？”但，饶是如此天罗地网、密不透风，“这个貌似看来壁垒森严的、庞大的、健全的银行审批系统”，仍“是那么经不住‘敲打’，只要有一个小小的环节出现了问题，就会导致‘火山的爆发’”。

所以，作品更多的篇幅，更多的思考，还是落在了对人物精神图谱的着力。在人性的幽暗、复杂、多变甚至诡异万端面前，制度规则总会有被突破的地方，制度规则的完善有无止境，永远在防范人性之恶的路上。尤其是在市场经济狂飙突进的特殊时代特殊领域，人性暗昧大集合的办公室政治，更是充满玄机密布机关杀机重重。所以，稳如泰山脚踏实地在制度层面以不动制万动的宇文馨，总是需要去灭火去救急去善后，无论百钢事件，还是小额贷事故、欠债违约事故都是如此。本来与她并无关系，却被生生拖了进来，被连累连带鼻青脸肿心力交瘁。本来她熟谙资本规律，熟悉资本运作，人脉广而朋友多，因善良可靠为人信任，在这样一个“干大事容易出事，干小了等着被免职。干多了是找死，不干是等死，反正迟早都会‘死’”（艾梅语）的支行身份和职业环境中，只有当她真正遇到了合适的客户，才把她在资本市场长袖善舞的一面发挥出来，在书的后半部，我们见证了这样一位成长为金融家的银行行长的高光时刻。其时，不仅她促成了强强联合，为企业注入了资金也注入了创意、理念，注入了可持续的发展动力，而且曾经陷入困境走投无路跑路消失了的企业家侯中富也在翻身之后重新回来；她和分行保全部曾经收缴掉破产企业主物业的女企业家郝年冬，时隔多年重新上岸之后也回报她以大大的拥抱和笑脸。不能不说宇文馨是幸运的，她在道德上无瑕疵的，她中规中矩，她有板有眼，她依章办事，她以银行资金安全为重，她以给予客户雪中送炭为宗旨，她在资本风险与资金安全、银行利益与客户利益间，力图以最大的专业能力、最大诚信善意，担起自己作为银行人的职责和使命，她坚信，“做人比做业务更重要，人的品牌比人的成绩更有价值”，而且“每见一个客户，就感觉自己有责任，为他做点什么，帮助他点什么”——她是银行业基层中的中流砥柱。

梁子依写的是她的自叙传。因为有自传性质，哪怕加入怎样的虚构勾兑，作品总难脱离作者工作的逻辑、生活的逻辑，而陷入银行行长的一天、一周、一月、一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这样的逻辑和流程。所以作品的优点就是实，真实，结实。没有十年二十年的从业经历和资本市场经验，没有实操经过和事无巨细一个环节一个环节的走过，书中所涉及到专业性极强的银行点滴，就无法写得出来——而只靠道听途说、靠想象、靠看别人的书，都是无法还原这种生活场景和行业现场的。只能说，梁子依似乎要肩负这样的重任，就该是她，银行人的她、金融家的她和作家的她，同时合体于她，才有了这样的一部著作。

银行，不只是我们所看到、所以为的存款取款、贷款理财，也不只是白领风度、丽人倩影，甚至不是锦衣玉食高大上高富帅白富美上流派，银行工作我们平常所看到的只是一个客厅的视野，更多的内容、内幕、真相我们看不到。这部作品，就是带领我们登堂入室之作。尽管，银行人的专业词汇、业务流程，比如，中期票据（简称“中债”）、高资理财、可转换债券、承兑汇票、票据业务、中间业务收入、综合授信额度、小微周转卡业务、核销贷款、清收、清算户迁移、总体授信、并购贷款等等，足以把我们看得头大，但只要有点耐心，总可结合上下文或借助度娘揣其大概窥其堂奥。

其实，除了有些不太常见的银行专用名词冒出来吓唬人，全书阅读难度仍是不大的，毕竟基本现代人个个都会与银行发生关联，借贷还款司空见惯，这样的题材会有天然亲切感，作者选取的银行生涯中具有戏剧性的一些事件来写，读来相对来讲就比较吸引人。如果按照不太严格的区分，全书可分为9个部分：第一至第四章，是第一部分，百钢风波；第五六章，是第二部分，小微逾期；第七八章是第三部分，骗贷事件；第九、第十、第十一，这三章，分别独立为第四、五、六部分，分别写清收小企、行间内斗、内部生变；第十二十三章，是第七部分，回到生活；第十四章，是第八部分，牵线建岛；第十五章，是第九部分，走向国际。这九个部分，从一开始的立足国企基本盘，到中间若干小型业务的开展，以最后涉入国际业务、银行融入大国崛起的浩浩汤汤的主旋律收尾，完成了全书格局上一个盘旋上升的结构。底盘塔座+基本盘塔身+塔尖，全书至此完成了一座金字塔的建造，或者换种比喻，完成了一个从内陆江河（百钢国企+供电局事业）到出海（自贸区交易所+国际业务）的大河入海式图谱。看罢全书，当我们最后一次把视线聚焦到主人公身上，跟随叙事人，听全能的叙事人发出这样的感叹：

在去往机场的车上，宇文馨打开那本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翻到先前记录的有关百钢业务的心路历程，往事一幕幕再次闪现在脑海中。所有的记忆都在文字中鲜活闪耀，正如那枝九重葛的干花一样，不曾褪色，不曾遗忘。

从百钢开始的，如此这般的发生在自己身边的种种不顺、内耗、内卷、内斗，当今之时，随着经济发展的一日千里，故事的发生尽管恍如昨日，但是不是已经有了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之感？但白云苍狗之变，总有不变的东西始终留存，如九重葛般的坚韧不拔，向阳而生，不负韶华。哪怕是那干花，也“不曾褪色，不曾遗忘”，不褪的是“本心”（本心是做好自己），不忘的是“初心”（初心是服务众生）。

九重葛干花的意象，除了出现在全书最后，前面的第四章也出现过一次。那次正是宇文馨被内鬼林树成折腾得形神俱疲甚至无法预见形势恶化的程度和方向之际。她打开了笔记本，看到了夹在中间的这枝“三角梅的干花”，这花“虽然时日已久，但仍然保持着完好的行状，颜色也依然瑰丽动人”。也是在这个章节，作品赋予九重葛（三角梅）以象征性、精神寄托性。

三

作为一个象征，全书以九重葛为名，而不是称谓三角梅，也隐含了作者对“九重”和“葛”的直面理解，“九重”意谓重重难关、重重障碍、重重考验，“葛”意谓纠葛、纠缠、杯葛（boycott），是难忍能忍,难行能行，是世间的服务，也是世间的修行。而“干花”作为意象的出现，也暗示或泄露了作者的某种感伤或者明白——如她在卷首所题的，“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花期”。“我”青春，“我”奋斗，“我”付出，“我”成长，“我”奉献，“我”做过最好的自己，无怨无悔，“不负韶华”——从而这部书，如果说是一部小说，它有它的虚构和典型化；如果说是一部“传奇”，它有它行业的特异性和“奇异的智慧”（张爱玲语）；如果说是一部自叙传，那么，她最大程度地凝聚了作家30年职场生涯的经验和智慧，她做出了她的关于银行业的观察与思考，即“银行也是个弱势群体”。书中借宇文馨的沉思，如此写到：

银行从来就不是雷锋，做好事的应该是慈善机构。银行是企业，特殊的、经营货币的企业。前阵子有人一直在讨论，说银行业是一个很强势的行业。但是越来越多的声音在表达银行其实也是个弱势群体。货币和信用内在的脆弱性，决定了在这个体系里运行的银行的脆弱性。大量企业和个人通过银行来获取金融支持，将自身的风险转移给了银行，最终银行成了经济风险和经济不稳定的载体，同时由于银行之间、银行和客户之间编织着广泛的社会关系，一旦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就会引起银行的连锁反应和危机。

作品成功塑造了一个成熟的支行行长和金融家的形象。也一定程度上完成了对银行人群体、基层银行当家人的形象型塑。她有说不尽的故事，也有处理不完的事故，始终生活在战战兢兢之中，始终如临大敌如履薄冰，她是经济奇迹的见证者、参与者、推动者，却也是国家资本安全的最基础之处的守护人。她身处经济运作、经济行为最活跃的地方，她看到了太多太多的资本市场上的神话传奇及更多更多的灰飞烟灭，她是有智慧的人，没有智慧无法立足；她也是杀伐果断有霹雳手段的人，不如此不足以保障国家利益；但她的内心，始终是柔软的，不忍的，书中写到的侯中富的故事太经典了，一个小微企业主的形象栩栩生动，代表了百万数百万计深圳小企业家的群像。侯中富的贪婪冒进，侯中富的钻营巴结，侯中富的可怜无奈，侯中富被小额贷压垮，侯中富走投无路选择失踪，他的故事无一不有当下不计其数的小微企业主的影子。作品对这个人物给予了足够的同情和理解，主人公宇文馨也以最大的耐心和善意给予了足够的关切，甚至可以说游走在了冒险的刀锋。围绕要不要继续放款给侯中富，苏副行长的表现生动极了，这个典型吃别人嘴短的行长，如此纠结，如此难堪，而又如此想拉别人下水想让别人垫背；宇文馨、侯中富、小额贷公司董事长的谈判，写得好极了——宇文馨的隐忍善念，侯中富的崩溃可怜，熊董事长的断臂求生。这三个人物形象，个个经典，个个鲜活，个个精彩，都是全新的从未进入文学世界的人物。作家在这个章节，也真正展示了她驾驭复杂关系、掌控纷繁场面、熟悉不同人物语言的非凡笔力。

这场高手过招的三方会谈，小贷公司说自己是弱势群体，银行说自己是弱势群体，小企业也说自己是弱势群体——都是弱势群体，都有自己的难。那谁才是强势群体？作为市场经济的产物，三方都有自己的利益，有自己的诉求，有自己的规则，有自己必然如此的原因，也有自己不得已而为之的理由。作为读者的我们，如果没有一定的社会阅历、有一定投资或从事金融活动的经验、如果不是成人，相信一定会看得云里雾里。从这个意义上，这部书是有难度的阅读，也一定是有难度的写作。

是的，这部书，从银行业务、资本运作、经济行为、金融关系等角度进入，以主人公及其团队的工作日常做连接，是实打实的银行小说、金融小说，而不是银行、金融作为背景的人物小说或情感小说。这样的类似硬武侠、硬功夫的硬金融题材，往往不会成为小说家们的首选，正如若干战争题材不敢实写战争的战略战术、若干武侠小说不敢实写一招一式、若干工厂题材不敢实写生产工艺、若干金融小说不敢实写金融流转一样，也正如基本所有的青年作家只能写或者只擅长写童年记忆、成长记忆、校园生活、情感故事、家族故事一样，因为真正写到不熟悉领域，细节就是他们的硬伤。而梁子依显然不同，她有她的底气、她的硬气、她的职场的宝库、她的智慧的锦囊。

还有，她的精确而细致生动的笔力。梁子依能精确讲述一个个与业务有关的故事，故事的来龙去脉，故事背后的人事纠纷和人心算计，也能把这样的故事讲得跌宕起伏、草蛇灰线、层层埋伏，甚至不告诉你谜底，或者告诉你谜底，但不解开全部过程。林树成如何使坏，兰副行长如何跟他勾兑，书中讲出来的这是冰山的上半部（书中甚至没有安排宇文馨跟林、兰直接过招拆招的场面，一直尽量压着写——本来是“硝烟”弥漫的战场，是一场反侵略战争，呈现职场被人黑被人杀被人连窝端一般的残酷性，书中选择了把矛盾和斗争放置幕后的写法，林树成也一直被掩藏在阴影里）。何荷到达跟康局长是怎样一种关系、一种情感、一种相处模式，我们只能猜测，善意地猜或八卦地猜或恶意地猜，都可以，叙事人提供给你一个开放式写法。而且，叙事人（不全是作者，与作者或会合体，或会分开）有时候还会跟你开玩笑，采取一种“不可靠叙事”，故意提供虚假导向——比如，供电局资金折腾半天的骚操作，书中说跟何荷无关，但你相信吗？相信也行，相信就简单化了。不相信也行，不相信，就对了。作为叙事人，她不相信；作为作者，她希望读者相信。有点绕——你明白了吗？

写实的硬功夫之外，书中写人的情感和心理活动，笔触也极为细腻，各种人物形象因此得以塑造得生动可感。撮举几处，权做疑义相与析。可以大胆地说，书中对银行人、金融人的塑造，树立起这个群体的群像，总体可感可即，在我们面前个个生动起来；对走投无路失魂落魄甚至如行尸走肉般的失败小企业家的塑造，用笔不多，但令人过目不忘，填补了当代文学人物画廊的空白。当然，宇文馨作为主人公，她的知性温婉、情义细致、正直善良、顾全大局委曲求但也果断利落、惜才爱才体恤部下、兼具银行家与金融家的智慧，以及文艺范等，也足以令人记忆深刻，这也一定是新时期和新世纪文学中第一个女性行长的形象，足以刷新人们对银行从业者尤其女性从业者的认知。至于书中的决策者、更高层面分行的行长副行长，有了兰、苏两位本位主义、自私自利者，也就有了这两者对照面的最终裁判者的一把手盛行长的形象——盛行长作为一锤定音者，书中几次的出现，都是以洞察真相、睿智大度、尽量不偏不倚公平公正的长者风范出现，也总能力挽狂澜力排众议努力保护宇文馨的利益，同时也巧妙顾全其他觊觎者环伺者偷猎者抢夺者的小九九，这样的人物形象显然是实有其原型的，银行借金融界作为人才金字塔的塔尖，自然一定汇聚了若干高人，盛行长作为一种类型一定不乏其人。但书中写了盛行长百般的定力和稳健，好像没有毛病，却经不起来自现实的对照。但在本书中，以盛行长的明断作为支撑，这样的人社，从人物关系结构来讲，却是重要的一环。

完人，实在没有完人。宇文馨想做完人，凡事做到极致——极致做人、极致做事，或者说如她受到艾梅点拨后所自我反省的，“什么时候都拼尽全力，耗尽自己的全部，争取做到极限，这种追求其实一直在伤她自己”。艾梅说得好，“生命本身有规律，生命也有节制，不要用尽，留一份给自己，留一份给家人和孩子”，这是对宇文馨的当头棒喝，也让她停一停，顿一顿，“停下来想一想”生命的意义，“人这一生到底要什么？到底在追求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职场在人生长河中，很长，也很短，能正经做事、做成事、做成一两件大事者，其实都是幸运者，时光飞逝，人必然迅速老去，职场必然迅速结束。曾经的职场、曾经的工作、曾经的风光和辉煌包括苦痛和噩梦，其实都必将败于自然规律生死大限的淘洗。人，无论是谁，都太渺小了，所起的作用，也都太微弱了。如果还没有等到这一天的到来，自作自受或自以为是自以为真先自耗尽自己，“气数已尽”，那就也是一种愚痴了。生病养病和海外旅行这两个章节，可能没有其他章节那种行紧感速度感行军打仗般的电光火花，但这旁逸斜枝般荡开来写，仍然是主人公成长中的重要一环，是她的对生命的新的理解，对人生价值意义的重新思考。正是从这一章宛如港湾般的休整和缓流，才有了全书节奏从下一章开始的更加从容开阔，有了宇文馨去留无心海阔天空般的重生。

全书至此完成了作为一部自叙传的使命，完成了主人公主体意识的成长，完成了梁子依对半生职场的回顾与书写，也完成了以一个个体对一个神秘领域的30年场景的还原。

至此，全书因此可以予以这样的定位：是现代都市的平民传记，是资本市场从业者的成长小说，也是一种关于银行、金融、投资、风险种种教科书式的写作。

作者 于爱成，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广东省作协文学评论委员会副主任、深圳市作协副主席兼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博士，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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