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本海默》的故事由三个叙事段落组成。其中两段以彩色拍摄,从奥本海默的主观视角出发,讲述他从名不见经传到发明原子弹登上巅峰,又因共产主义牵连受到审判,从巅峰跌落。另一段黑白拍摄,以更趋客观全知的视角展现美国政客施特劳斯与奥本海默的复杂矛盾,勾勒出奥本海默审判前后的时代局面。这三个叙事段落在时间上相互交叉,乱序跳跃呈现,开头和结尾遥相呼应,构成一个类似环形的结构。仅看上述简介,熟悉诺兰的观众或会心一笑。《盗梦空间》式的时间线迷宫,《记忆碎片》式的主观彩色与客观黑白双叙事线,《信条》式的环形结构。这些熟悉的特质似乎指向又一部烧脑神作,但《奥本海默》的观影体验实际并不烧脑,反而更注重唤起观众对主人公的情感沉浸。将人物刻画和情感厚度置于精巧结构和高概念设定之上,这将《奥本海默》与诺兰大多数作品区别开来。然而,在叙事、人物、主题上,《奥本海默》又不时显出诺兰的标志性特点。重要的是,这些特点都不显山露水,反而各司其职,为整体表达服务。因此,《奥本海默》够得上诺兰的集大成之作,也是自我超越之作。自长片处女作《追随》开始,非线性的时间迷宫就是诺兰电影必不可少的标签。然而当叙事结构本身成为最大话题,通常说明了两点:情节大于人物,形式高于内容。其实纵观诺兰所有作品,能看出他始终在追求情节与人物、形式与内容的平衡。他会为每一个主人公设计情感或道德困境,也会在故事中融入人性、心理、哲学的探讨。然而,人物和内涵总会被他叙事技法上的光芒掩盖。这一方面是因为诺兰的作品太过遵循商业片模式,过于饱满的戏剧性情节挤压了挖掘深度的空间,另一方面也是人物和内涵本身的厚度不足。上述两个问题在《奥本海默》中都得到了解决。首先这是一个先天具备深度挖掘空间的题材。奥本海默改变了人类历史,却并非一个光辉的英雄,而是一个哈姆雷特般受困于道德悖论的古典悲剧主人公。原子弹的发明既将他推上顶峰,又在他灵魂深处植入无法解脱的负罪感。面对如此复杂的心灵困局,诺兰也放弃了过去以情节为先的传统商业叙事,转而以人物刻画作为故事发展的核心区动力。影片以奥本海默的受审场景开篇,一上来就定下了悲剧的调子。随后他走向成功的经历与听证受审场景穿插展现,阴霾的宿命感始终萦绕,从头至尾鲜少带给观众商业片式的正向感。发明原子弹无论对于奥本海默自己还是历史的大势,都是必然发展。作为科学家,追求科学突破、解锁隐藏在自然中的规律是天然使命,而纳粹德国可能率先造出原子弹的危机也让奥本海默别无选择。他甚至预见到原子弹可能造成的毁灭性伤害,预见到自己的余生将会背负灵魂的负罪,但这仍然是一件不可能不做的事。因此,奥本海默虽然是一个掌控自然宇宙定律的天才,却也是一颗历史的棋子。这次诺兰的结构迷宫不再只是叙事的迷宫,也是人物内心的迷宫和历史必然性的迷宫。诺兰说,他总是被具有丰富层次、囚禁在自我矛盾中的人物所吸引。这种倾向性在他之前作品中多有鲜明体现。《盗梦空间》、《星际穿越》和《信条》的主人公在思想、感情和行为方面都显出自相矛盾,《蝙蝠侠》也是最具道德模糊性的超级英雄之一。然而,奥本海默仍然是诺兰塑造过的所有主人公里最复杂矛盾的存在。这首先当然得益于真实历史的先天优势。诺兰过去无论在主人公身上融入多少复杂性,总不能摆脱超现实题材和商业套路固有的悬浮感。直到《敦刻尔克》,诺兰才实现了人物刻画与叙事技巧的分庭抗礼。诺兰将《敦刻尔克》以人物为核心的成功经验延续到《奥本海默》,只不过群像变成了独角戏。他决心依托历史的真实感,最大化挖掘奥本海默的内心。为此他用第一人称写剧本,试图将自己完全代入奥本海默,也在表现形式上做出相应设计。无论叙事结构如何跳跃,影片始终紧密维持观众对奥本海默的亲密感。这种亲密感创造出与奥本海默同呼吸、共命运的效果,令人感受到他复杂的内心世界。作为科学家,奥本海默也享受创造原子弹获得的世俗光环,坚定支持原子弹在日本的投放。即使预知到核武器的伤害,他也从未对自己的选择表达过后悔。极端的神经质、极端的理性和极端的道德模糊性在他身上汇聚一体。他在观众心中唤起的并非单一的同情,而是更矛盾深刻的思辨。亲密感的另一个作用是让观众更容易跟上《奥本海默》的叙事,不会在乱序时间中迷失。这进而营造出一层更重要的效果——结构迷宫不再单独抢戏,而是与故事和人物水乳交融。这便消除了诺兰过往作品的炫技悬浮感,赋予人物感情真实厚重的感染力。同时,结构本身的作用也并未弱化。观众一方面对奥本海默能感同身受,深切体会到他的灵魂搏杀。另一方面,时间的乱序、多叙事段落的并进和主客观视角间的切换又勾勒出历史的大局。个人与时代相互映射,编织出科学与道德、科学与政治、灵魂与命运、偶然与必然等一系列难以解答的悖论。叙事结构本身既精巧又厚重,更与人物刻画、主题表达高度契合,大巧不工地合成整体。这是诺兰在《奥本海默》中实现的最大突破。结构与内容的高融合度也凸显出《奥本海默》在主题表达上的启发性。最鲜明的例证就是有关决定论的探索。作为一种哲学观点,决定论认为因果联系普遍存在于自然界和人类社会,所有事情的发生都有先前的动因,而非随机出现。诺兰的多部作品都透出决定论的色彩。《记忆碎片》、《星际穿越》、《信条》的主人公都是从时间上更靠近未来的点回退,试图寻找或改变过去。诺兰喜欢用倒序、环形结构讲故事,部分原因也是为了表现决定论。《奥本海默》是决定论色彩最鲜明、探索最深刻的诺兰作品。他自己也说,以奥本海默为代表的第一代量子物理学家是终极的决定论者。确实,他们早就清楚原子弹能造成的危险和伤害。试爆前他们甚至不能排除点燃大气层、毁灭人类的可能性,试爆成功后他们也明白世界将因此进入一个完全不同的时代,甚至一个危机四伏、尸横遍野的时代。但他们没有其他选择,必须去把原子弹造出来。历史的发展早已被预见,却不可改变,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注定的方向走,即使这个方向在道德立场上充满陷阱,可能与和平正义渐行渐远。以决定论为基础,《奥本海默》针对科学、历史的发展规律及其引发的道德悖论提出更多疑问。如果原子弹必然会被造出,奥本海默对历史走向到底有多大影响?如果没有他,历史是否也会朝着既定的方向行进?即使人们能预见某些科学突破必然会造成不可控制的结果,它的研发和问世是否依旧是注定的?即使能看到事情发展的前情动因,人类是否依旧无法找到最完美的选择?这些疑问也驱使诺兰再次用出环形结构。在《奥本海默》的结尾,我们又回到开头,当听到最后一句台词,我们不禁背脊发凉,意识到历史的轨迹、人类的危机早在初始便已埋下前因。思考的深度也是《奥本海默》超越《敦刻尔克》之处。虽然两者同样将真实历史的感染力发挥到极致,在人物刻画和感情厚度方面也都是诺兰电影的天花板,但《敦刻尔克》毕竟有着清晰的正邪划分和单向度的发展脉络,缺少《奥本海默》多层次的道德悖论和历史探索。真实历史的厚重感,人物刻画的亲密性,结构迷宫对时代的建构,主题内涵的思辨深度,令《奥本海默》达到了感情触及人心、思考发人深省的高度。诺兰用他迄今为止最灰色的主人公、最黑暗的故事,完成了艺术上的蜕变和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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