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本 | 到东海,寻海味之鲜
图注:放蟹笼(章宏奖 摄),图片由浙江人民出版社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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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金秋,休渔期逐渐过去,人们将迎来吃海鲜的好时节。在遥远的古代,华夏以东的海域,皆称东海,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现今地理学上的东海,是长江口以南、台湾海峡以北的东海寻鲜海域,濒临沪及浙、闽、台,这一带有中国最多的岛屿、最鲜的海味。东海的每一口鲜甜,都跟江河、大地有关。每一条鱼的背后,都有山川风物、人文地理。讲美食,其实讲的是人与自然、食物与土地、游子与故乡之间的关系。本期,我们为您推荐一本讲述海洋文化的散文佳作《东海寻鲜》,作者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浙江省摄影家协会会员王寒,西湖边出生,东海畔长大。
(以下内容摘自《东海寻鲜》中“白蟹秘史”一节。本书写作始于2022年夏,出版于2023年4月)
01
没有海鲜的日子,人间还值得吗?
禁渔三个月后,东海岸人民终于盼来了八月一日的小开渔,盼来了“三月不见,如隔三秋”的东海白蟹。
白蟹,两端尖尖,如一把织布梭子。它的两端如冷兵器时代的枪头。白蟹一身清冷的铠甲,如深秋守边关的将士,一副张牙舞爪的凶相,竖起来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用手指触一下,立马伏在眼眶里,一动不动,仿佛老谋深算之徒,静观其变。
梭子蟹有一二十个品种。在浙东,最常吃的是三眼蟹和三疣梭子蟹。三疣梭子蟹,背面的三个疣状隆起是它的“胎记”。浙东台州人喜欢称之为白蟹。三眼蟹,又称三点蟹,大名叫红星梭子蟹,背上长有三只眼睛样的椭圆形斑块,这“三只眼”,让人想到神话中的二郎神杨戬,他的第三只眼睛被称为“天眼”,是人是妖,一眼看穿。除了二郎神,神话中龙身人头的雷神也是三只眼,坦胸露腹,背插两翅,额具三目,脸赤如猴,左手执楔,右手执槌。看到三眼蟹,我总觉得此蟹“功力非凡”。
家乡漫长的海岸线,给了海洋生物自由遨游的广阔空间,也给了家乡人民靠海吃海的本钱。明代人文地理学家王士性曾自豪地说,家乡台州“海物错聚”,黄鱼汛来时,“鱼如山排列而至”。王士性还开玩笑地说,要说“杀生”,算闽浙一带最是厉害,各种海味吃个没完。陆地上的马、牛、羊、猪、狗、鸡这六畜,不管大小,每只最起码可供一人吃上几顿,但海里的虾兵蟹将、贝类鱼类个头小,一吃就是几十上百只,长年累月这么吃下去,不知将断送多少海鲜性命。
每年五月一日,东海休渔期开始。海面上,没有渔船开动时的突突声,只有海浪拍岸单调的声音。足足三个月的禁渔期,对浙东沿海的吃货来说,是十足的禁欲期。带鱼、大小黄鱼、鲳鱼、墨鱼、梭子蟹,一夜间在菜场消失了。那些“无鲜勿落饭”的吃货,在漫漫长夜,默默地回想着大口吃蟹的美好时光,不禁黯然神伤,情到深处,不知不觉流出哈喇子,没有海鲜的日子,人间还值得吗?
禁渔期什么时候结束的,不知道,只知道某一日,成堆的虾兵蟹将、大小黄鱼、水潺带鱼又出现在菜场上。生活又重回满嘴鲜香的轨道,吃货说话时嘴巴里都带着一股霸气的海腥味。什么人间值不值,他们还想向大海再要五百年。
八月是吃货们的嘉年华,扑面而来的东海鲜味,大大提升了吃货的幸福感。八月一日小开渔后,东海第一鲜梭子蟹带着透骨新鲜强势回归,迎来了自己生命中的高光时刻,微信朋友圈里出镜最多的就是梭子蟹。禁欲了三个月的吃货,争抢着吃头网海鲜。开渔节的当晚,第一网海鲜就急送到码头,凌晨三点半的万济池菜场,一车肥壮的梭子蟹刚拉到,“轰”的一声,起早买鲜的行贩和吃货,一拥而上,你一堆我一箱,一下子就把梭子蟹抢光了。
鲜活白蟹吃多了,人生感悟也就出来了。老家的吃货常拿白蟹说事,以“满肚黄膏”比喻那些能力出众、行事低调之人。以“燥白蟹”指代那些大大咧咧者。那些看起来厉害,实质没花头的银样镴枪头,被称为“死白蟹”。以“落镬白蟹”形容醉汉的面容。以“漏浜蟹”指代外表强健、内里空虚有病之人——白蟹因铠甲在外,即便干瘦少肉、内里变质也难以看出。以“蟹血”形容子虚乌有之事。
02
古人有多爱食蟹?
台州的白蟹自古出名,明朝时就是贡品。1368年,朱元璋登基,建立大明王朝,定都南京,称洪武元年。新政权建立后,改台州路为台州府。次年元月,台州的鲨鱼皮和鱼鳔出现在皇宫的御膳厨。同年,台州的黄鱼、龙头鱼、鲻鱼、米鱼、银鱼、虾米、黄鲫鱼、海鲫鱼、鳗鱼、鲈鱼、泥螺、白蟹、水母线、螟蜅、蚶等优质海鲜成为岁贡。
明代对海鲜的嗜好显然已经超过了唐宋。唐朝,台州进贡的海货,只有两种:三十斤甲香螺、一百张鲛鱼皮。宋时除了进贡甲香螺和鲛鱼皮外,还有松门白鲞。到了明代,台州进贡的海鲜品种和数量,远远超过了前朝。《明太祖实录》记录了南京太庙每月荐新的食材,九月的“小红豆、柿、橙、蟹、鳊鱼”都是江南时令鲜货。
海鲜在古代是奢侈品,最是寻常的海鲜都能与山中最珍贵的食材并列,故有山珍海味之说。生活在内陆的平民,远离大海,可能一辈子都没见过海鲜。哪怕上流社会,吃到的海鲜也很有限。北宋科学家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记载了亲历的一件事,有一次,学士们聚会翰林院,弄来一篮子蛤蜊,让厨人代烹。过了许久,蛤蜊还没上桌,学士们等得不耐烦,去厨房一看,蛤蜊已被油煎得焦黑。另一次,沈括到友人家做客,上了一条油煎鱼,竟然没有剖杀,鱼鳞鱼鳍皆在。主人挟起鱼,横着就啃,把沈括看呆了。
古人吃蟹,有据可查的是从西周开始。《周礼》中记载了蟹胥,即梭子蟹做成的蟹酱,进贡给周天子食用。之所以不直接进贡鲜活梭子蟹,大概是因为路途遥远,不易保存。
江浙作为吴越之地,从前海鲜亦不多见,江浙人好的是蛙这一口。唐尉迟枢《南楚新闻》道,“百越人好食虾蟆”,宋彭乘《墨客挥犀》道,“浙人喜食蛙”,宋范镇《东斋纪事》亦道,杭州人“好食虾蟆”。北宋《蟹谱》是关于蟹的专著,从品种到产地、从诗词到掌故,对蟹有详细介绍,里面也记载:“初,杭俗嗜虾蟆而鄙食蟹。”可见,当时的越人爱食蛙,瞧不上螃蟹。不过,口味是会改变的,上流社会对蟹的喜爱,很快超过了蛙。
宋代几任皇帝都爱食蟹,宋徽宗赵佶昏庸无能,贪图享乐,不爱理朝政,却痴迷艺术。他喜欢画蟹,元灭宋后,元代高官马祖常写了一首诗《宋徽宗画蟹》,内有“秋橙黄后洞庭霜,郭索横行自有匡。十里女真鸣铁骑,宫中长昼画无肠”之句。诗中以“郭索横行”喻“女真铁骑”。“郭索”就是螃蟹的别名。金兵南下,国之将亡,宋徽宗却还在宫中没日没夜地画着“无肠公子”,充满了巨大的讽刺。
北宋灭亡后,南宋政权建立。南宋的第一任皇帝高宗继承了他爹宋徽宗的口味,喜欢吃蟹。第二任皇帝孝宗也爱食蟹,孝宗还曾因食多了螃蟹得了“冷痢”。
高宗南迁,定都临安。由于新皇城靠近东海,海鲜的运输变得比以往便利多了。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回忆道,每天有大批海鲜运往皇城,供人食用。皇城有海鲜铺子,还出现了各种蟹食,如白蟹辣羹、炒螃蟹、蟹酿橙、糟蟹、酒泼蟹、五味酒酱蟹、橙醋洗手蟹、糊齑蟹、蝤蛑签等,其中的蟹酿橙,出现在清河郡王张俊宴请高宗的宴席上,也出现在林洪《山家清供》的食单里。在讲究生活美学的南宋,蟹酿橙“使人有新酒、菊花、香橙、螃蟹之兴”,受到上流社会追捧。而白蟹辣羹,因其鲜辣入味,受到平民喜爱。最能体现食不厌精的,则是宋代的蝤蛑馄饨,剔出海蟹两螯白肉,以此为馅,其余弃之不用。
03
蟹的保鲜史
元代是草原民族统治的时代,对海鲜没什么兴趣。但是明朝对海鲜的喜欢,胜过唐宋。从唐到明,台州进贡的海产品从两种增加到十五种。明代时,台州白蟹跻身上流社会,跟十四种海鲜一起成为岁贡。
白蟹从地阔海冥冥的台州府启程送到一千里外的南京,保鲜是个大难题。千百年来,渔民下海,大多载盐出洋,捕到鱼鲜,就地腌渍成鱼鲞,到了南宋初年,出现冰鲜渔业。南宋江浙贡鲜,官方在“贡鲜之路”的大运河沿线城市设有许多冰窖,以利鲜船沿途换冰。这样保证各地进贡的鱼鲜,送到京城还能有七八成鲜。但白蟹不比海鱼,死蟹味道大减不说,还容易吃坏肚子,搞不好,这是掉脑袋的事。
白蟹性子刚烈,出水后,手脚乱动,精气神足得很,但一旦离开海水半小时,就会死翘翘,鲜度大减,身价也大跌。直至20世纪70年代,鲜活梭子蟹的流通半径依然很小,即便海边人,也很难吃到活蟹,直到80年代,有了“冻眠”法术。梭子蟹一出水,用橡皮筋束住其双螯,放在冰水中,让它处于休眠状态。到达目的地,再放入常温海水中,白蟹悠悠醒来,如大梦初醒,最大程度保持了它的鲜活。这样,从东海捕捞上来的梭子蟹,在几千年后,终于大规模地活着“爬上”人们的餐桌。
在古代,获取新鲜的淡水蟹远比海水蟹容易,故淡水蟹之名头,远在海蟹之上。明末清初史学家张岱、文学家李渔都是著名吃货,明显偏爱淡水里的大闸蟹。近代京城名医施今墨,也有食蟹鄙视链,他将蟹分为六等,依次为湖蟹、江蟹、河蟹、溪蟹、沟蟹及海蟹。每等分为两级,如湖蟹以阳澄湖、嘉兴湖为一级,邵伯湖、高邮湖为二级;江蟹以芜湖为一级,九江为二级。施名医为螃蟹加官晋爵:一等湖蟹为特任官,二等为简任官,三等为荐任官,四等为委任官,五六等为芝麻绿豆官。他把海蟹列为最下等,说它们只配当个芝麻绿豆官。但在浙东沿海,白蟹的地位历来很高。浙东南甬台温一带,秋天可以不吃大闸蟹,但是万万不可少了梭子蟹。
明代台州白蟹成为贡品,若是腌渍成枪蟹,自然不在话下,但若要的是活蟹,那是件麻烦事。
运送白蟹跟运送荔枝一样,都是棘手活。当年从岭南至长安,千里送荔枝给杨贵妃,用的是竹筒保鲜法,新摘荔枝连枝带叶放入新砍下的竹筒内,密封住筒口,锁住水分。再快马加鞭,日夜兼程,送入大唐皇宫,才赢得美人一笑。
从台州府到南京城,山高水长,就算水陆兼程,冰块保鲜,亦不能保证白蟹鲜活送到。关于如何运送白蟹至京城,史料并无记载,据我猜测,用木屑保鲜的可能性很大。浙东沿海,过去以碎木屑保存白蟹,将白蟹埋入厚厚的木屑下,喷水保湿,碎木屑犹如海边的沙子,储存着足够的水分和空气。或者将白蟹置于遮光的桶内,上盖毛巾,防止白蟹水分蒸发,隔日洒些水,以防白蟹脱水。如此,白蟹能数日不死。从海路运到长江口后,再急送到宫中。
明代万历年间,中过状元、任太子侍读的焦竑,对海蟹的滋味念念不忘,写道:“樽前检点,海鲜君(螃蟹)是魁杰。”当年白蟹进贡到宫中,作为太子师,他自然能尝到一二。在一干海错中,焦竑独尊海蟹。这也证明,运到宫中的是活蟹。
古人食蟹不算,还把蟹当成特效药。《天中记》中说,“蟹漆相合成水”,蟹能使漆分解,变成水,蟹还能治漆疮。明代《食物本草》中记载了一个故事,有富室娶亲,新娘子身热不食,面目肿胀焦紫,生命垂危,众人一筹莫展。请名医来家里诊治,名医见新房内一应家具,金彩炫目,味道浓烈,立马判断新娘子是漆中毒,马上用生蟹、青黛同捣敷之,效果杠杠的,“立愈”。
螃蟹横行霸道的背后,原来还隐藏着这么多的秘密。
《东海寻鲜》
作者:王寒
出版社:浙江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3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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