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00后”抑郁姐妹的救赎与和解
《2022年国民抑郁症蓝皮书》报告显示,目前我国抑郁症患者达9500万人,18岁以下抑郁症患者占总人数的30.28%,超2800万人。
抑郁症患者群体中,50%的抑郁症患者为学生。陶然和她的妹妹都是在学生时代先后患上抑郁的,并幸运地先后缓解。陶然和妹妹的故事里,可以看到很多社会背景要素,比如学业压力,比如资源差距,比如抑郁症社会支持与治疗手段的缺乏,但其中最让人感动的,是一个相依为命的单亲妈妈家庭里的关系紧绷与最终和解。
以下是陶然的自述:
口述|陶然(化名)
实习记者|王晨曦
01
我叫陶然,今年23岁,正在北京某211高校读研二。如今在导师组织的师门饭局上,我可以毫不怯场地侃侃而谈,谁也看不出来,我之前是一个抑郁的小镇做题家。
我来自江西的一个县级市,读的当地最好的重点高中,这所高中的管理方式非常“衡水”。每天早上6:30到教室,晚上10:30下晚自习,然后在宿舍的床上架起小桌板继续刷题,刷到12点睡觉。一个月放一天假,没有手机、没有娱乐,只有课本和试卷。
江西是一个高考大省,本省只有一所211大学,与此同时,江西的文化、经济产业并不发达,尤其是在我老家那样的县级市,除了养猪产业就是货运,所以升学的竞争虽然残酷,但似乎是唯一的路。
我们从初中就开始卷成绩,除了期中、期末考,还有月考和周考,每个科目、每周都要排名。“多考一分,超过千人”、“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这样标语现在回想起来都还耳熟能详。不管是老师,还是学生家长,大家都认可“成绩至上”是黄金定理。
《垫底辣妹》剧照
我也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一切,只是从高一开始,就突然觉得好压抑。我身边的同学好像都闷闷不乐的,印象中的同学们都缺少青少年时期该有的自信和开朗,闭塞的环境让我们的天性受到极大的抑制,大家好像都被自卑、压抑的阴云笼罩着。成绩较差的同学会被否定打压,他们只能待在自己的差生圈子里,对成绩好的学生怒目而视。还有一些各方面都平平无奇的学生,总是低着头,不怎么与人交往。
我们一个年级有30个班,每个班70-80人,一个年级2000多个人。我的成绩不算差,高一排班上十几名,我数学不好,虽然选了文科,但数学依然只能在及格线边缘徘徊,这也是我感到压抑的一个来源。后来我努力学数学,到高三的时候,排名终于可以稳定在班级前五。
但成绩的提升只是冲淡了一点压抑情绪,没人因此格外肯定我,因为老师和同学似乎都觉得成绩好是理所应当的。况且,考到前五,也只是在一本分数线边缘,我内心也无法肯定自己。
敏感、自卑、内耗贯穿了我整个高中生涯。别人一个眼神,随随便便一句话,我都会猜“这个人是不是不喜欢我”。情绪最差的时候,我连最简单的抄写都没办法做,抄着抄着就感到生理性焦躁,甚至坐不住。我变得没有办法集中精力,仿佛灵魂每天都飘在空中,我却没有办法抓住它。高中三年,除了考试,我甚至没能写完过一整张卷子。
《少年的你》剧照
我的脑海里开始时不时蹦出想自杀念头,我不知道该求助于谁,曾试着敲开学校心理咨询室的门,但每一次里面都没有人。学校本来也有心理课,但心理老师经常不来上课,心理课变得只存在于课表上。所以,我只能自己跟自己作斗争,一有自杀想法,我就在本子上写:“人生要朝前看、我一定会有美好的未来”之类的话,来自我洗脑,逼自己多花精力学习。
就这样,我懵懵懂懂地坚持到了高考结束。我高考考了560分,去了天津一所二本学校。直到那时,我还不知道什么是抑郁症,也不知道自己的负面情绪可能与抑郁症有关。而当我迈出封闭的高中校园,我也并没有摆脱抑郁的情绪,反而受到了更大的打击。
02
我很难融入大学生活。开学第一天晚上,我的两个室友就热火朝天地聊化妆品、服装品牌、追星、电视剧等话题,但我完全没接触过,压根插不上话。那个晚上,我偷偷地躲在被窝里哭了。
天津的高楼大厦也让我茫然不知所措。第一次去商场买奶茶,我不是很会用微信支付,被卖奶茶的小姐姐低声嘲笑;跟同学一起去吃自助、吃西餐,我不知道怎么吃......这些都让我感到羞愧,明明大家都是同龄人,为什么只有我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我变得不敢和别人交流,一与别人相处不快,我都会觉得是自己的错。一个学姐曾经指着鼻子骂我,骂完还在朋友圈指名道姓地说我的不是,但我仍然要求自己礼貌、有素质地回应,并不断反思。后来我才知道,这种“不管是谁的错,都一定会觉得是自己的错”就是一种内耗,而擅长内耗是抑郁症的典型表现之一。
《一起同过窗》剧照
大概在大二的时候,通过接触网络、看书,我开始了解到抑郁症,我觉得自己的症状很像。大三的时候,我专门去了一家医院,做了相关的量表,测出来的抑郁指数和焦虑指数都偏高。庆幸我遇到了一位很好的心理医生,她了解了我的基本情况之后,建议我每天早上醒来之后去散步,因为阳光能抑制褪黑素的分泌,并刺激多巴胺的产生。
同时,这位咨询师让我定期去她那里做咨询,并给我免去了大部分的咨询费用。心理咨询是一个神奇的过程,在咨询的时候我并没有觉得有多有用,但每次咨询结束后,都有一种一身轻松的感觉。她原本预计我会有一个长期的治疗过程,但后来她发现我领悟得非常快,大概就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因为觉得自己掌握了正确的思维方式,也因为费用问题,我就没有找她做咨询了。
但知道了自身的问题和解决方式,我并不能立马就做到,只能不断调整,一次比一次做得更好。到大四那年,我从一个二本学校考到北京的211高校读研,学校的跨度很大,211高校的学生优势更明显,刚到学校报到的时候,我还是有些无所适从,但程度比刚上大学的时候轻了很多,因为我已经知道该怎样去应对了。
03
当我几乎完全摆脱抑郁症的时候,比我小5岁的妹妹确诊抑郁症了。她是美术生,当时正在上高一,14岁。她和我上的同一所高中,分班进去的时候,是班级前几名,不管是文化课还是专业课,她都名列前茅。
一般人印象中,艺术生通常会比普通高考生要轻松,但我妹妹不是。她跟学校里所有的高中生一样,凌晨5点多就要起来跑操,冬天天还没亮,就打着手电筒跑。如果有特殊情况跑不了操,就必须打着手电筒,站在操场上大声朗读课本。
因为要兼顾画画和文化课,所以课间休息的10分钟,她都要用来赶文化课的作业。而且那时候学校正在倡导课间“零抬头”,不提倡学生课间在教室和走廊上嬉戏打闹,所以她们的课间都是静悄悄的,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写作业。到了下午最后一节课,她要开始画画,一直画到晚上上自习之前,中间没有时间去吃晚饭,只能托同学带一点包子馒头之类的,然后在晚自习开始前的5分钟内吃完。
《高三》剧照
到了高一的暑假,我妈妈把妹妹一个人送到杭州参加美术集训。或许是我妈太急于求成了,也或许是妹妹确实有美术天赋,妈妈直接把妹妹送到高二年级的集训班。集训班里有些大女孩纹着纹身,抽烟喝酒,而妹妹从小到大都是乖乖女,突然要跟她们同吃同住,再加上第一次一个人离开家,她很快就感到孤独和害怕。
妹妹不善于表达情绪,只在电话里跟妈妈说,她在那边睡不着觉,而我妈妈恰好不会化解情绪,她的回应方式反而制造了妹妹更深的焦虑:“你不能睡不着,睡不着是不行的,你不要想那么多”。后来,我妹妹去找了集训学校的校长,跟校长谈完话之后,校长打电话给我妈妈,告诉她,我妹妹可能有抑郁症。
不到半个月,妹妹就提前结束了暑期集训回到了老家。回来之后,她的抑郁症好像加重了。她越来越没有办法适应学校的环境,只要坐在教室里,她就会觉得恐慌、没有安全感。她的美术老师,也总是用打压她:“猪都比你画的好,你能不能动动脑子啊”。
久而久之,妹妹很害怕去学校,也很害怕学画画,高二上学期还没读完,妈妈就给她请了长长的假回家了。
《少年的你》剧照
起初,我妈并不承认我妹有抑郁症,也没想给她治,她依然觉得抑郁不是一种病,如果去治疗,反而会更让人觉得自己抑郁。按我妈当时的说法,只要让我妹不觉得自己抑郁,我妹就没有抑郁症了。
但实际上,我妹妹的情况很严重,经常脸色苍白、眼神呆滞,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最严重的时候还会自残,用刀子划手心、在日记本上写满不想活的那种话。我吓得赶紧从天津回去,在家陪着她、开导她。
那段时间,我也一直在跟我妈科普,抑郁症就是一种病,不能靠人的意念去控制,就像人发烧了一样,是一种客观存在的症状。但我妈还是没有采取什么行动,最后是我把我之前的那位心理医生介绍给我妹妹,进行线上诊疗。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妈都接受不了我妹抑郁症的现实,也拒绝承认她的教育方式对我和我妹妹产生了负面影响。当时那个心理医生想跟我妈妈交流一下,我妈只是表面上和她交谈了一会儿,但对医生的话并不认同,心里依然怀疑我找的是个骗子。
那段时间,我也感觉和我妈之间有很深的隔阂,但好在我没有放弃去跟她沟通,好在,她本质上是一个通情达理的妈妈。
《七月与安生》剧照
04
在妹妹确诊抑郁症之前,强势、控制欲强、望女成凤都可以用来形容我妈,以至于我家的家庭氛围曾经一度非常压抑。
妈妈生长于70年代,父母都是农民,家里没有一个读书人,但她从小就聪明,考上了大学但家里没有条件供她读书,她只好去打工。后来,她自学成为了一名广告设计师,和我爸结了婚。我妹出生后不久,她的工作调到南昌,我们全家人都去南昌生活了几年,我在那里读到了小学四年级。
我五年级的时候,碰到了人生重大变故,父母决定回乡创业,合伙开公司,但没过多久,公司就运营不下去了,父母也离婚了,这给了我母亲沉痛的一击。我和妹妹都跟着我妈,她重新回到了一无所有的起点,靠着街边摆摊支撑起了我们母女三人的吃穿用度。
《风犬少年的天空》剧照
我想妈妈是因为她的人生有许多不甘,所以寄希望于我和妹妹,希望我们能活成她成为想要的样子。又因为生活的重担和家庭的变故,挤压了她最后一点耐心,她变得焦虑。记得小时候因为贪玩没有写完作业,我妈把我骂了一顿,然后非常失望地说:“你这样让妈妈好痛苦、好伤心,我觉得养你们都没意思”。在我难过哭泣的时候,我从妈妈那里得到的也不会是安慰,而是:“你不要哭了,妈妈看了很扎心。”
为了不让妈妈伤心,我只能强行咽下自己的情绪,再也不敢把任何负面的样子展现给她。我的妈妈虽然非常爱我们,可被生活压力挤占了全部精力,又没有接触过太多优质信息资源的她,并不知道她教育我们的方式会给我们带来心理上的痛苦和压抑。
久而久之,我和妹妹都变得不哭不闹、乖巧懂事,生怕给妈妈添麻烦。夹在压抑封闭的家庭和学校之间,我和妹妹被无形的压力压得好重,我们日渐封闭,就像两只滚轴上的老鼠,只顾着向前走,甚至都没有什么机会交流。
直到妹妹确诊抑郁症,我们这个小家庭才从转动的滚轴上停了下来,开始真正的沟通和了解。虽然妈妈一开始也接受不了,但一段时间之后,她开始意识到之前存在的问题,并下意识地改,她积极地带妹妹去南昌、长沙看病,妹妹也逐渐好转,我们原本紧绷着的家庭氛围也一点点松动起来。
《忧郁症》剧照
前段时间和妈妈一起去逛街,我看中了一条吊带,换作以前,她肯定会瞪大眼睛盯着我,直到我把吊带放下为止。但这次她虽然脸上有点不乐意,但并没有干预我的喜好。
经过一年多的治疗,妹妹的病情逐渐稳定,她没有继续做心理咨询了,医生说只要坚持吃药,基本没啥问题。好转后妹妹曾尝试回到学校,但学校给的压力已远远超出她的承受范围,妹妹最后还是请假回家了。
在妹妹高三的那段时间,有些同学会跟她倾诉压抑的心情,并告知她学校里有一些学生跳楼的消息。其中一个女生是妹妹高一的同班同学,她高一的时候成绩很差,在班里排40多名,经过一个寒假的学习后,几乎每一次考试都是第一名。但高三上学期的时候,女生在一个寒冷的冬夜跳楼身亡了,她留下一封遗书:很早就想这么做了,是自己的决定,不怪任何人。
听我高中的语文老师说,现在学校里因为情绪不好请假回家的学生越来越多了,而教室里感觉没有办法正常与人交流的学生开始多了起来,现在学校管得更严格了,如今的学生比我们当年还要压抑,连活泼的样子都很少见,他们开始喜欢二次元的和追星,写作业的时候会放一张喜欢的人物照片在桌上,沉浸在虚拟世界带给自己仅有的快乐中。
《七月与安生》剧照
今年年初,妹妹在家自学了两个月就去高考了,最后考了400多分,报了一个大专。我和妈妈都觉得,大专也挺好的,只要健康快乐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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