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懂爬五岳》-泰山-016-清朝泰山

看《封禅大典》时，我发现了一处错误。

演出介绍里有这么一句：真实再现了秦、汉、唐、宋、清五朝帝王封禅盛况。

事实上，历史上举行过封禅大典的帝王截止至宋真宗，并不包含清朝皇帝。

我咨询了乙烯老师，他认为此处写清朝是“有意”的。原因有三：

第一、若是严扣“封禅”主题，戏只能演到宋朝就结束了，后面1000年，将无戏可演。

第二、清朝皇帝是历朝帝王中爬泰山频率最高的，这么好的题材，不能错过。

第三，知道封禅结束于宋真宗的人，又有几个？

为了避免有人抠字眼，《封禅大典》的编剧还升华了主题。演出的结尾是一群大学生爬泰山，挑战自我，战胜自我，一种成人礼式的自我封禅。意思是不同时期，封禅的群体和寓意也不同。

实际上，这个“错误”不仅仅体现在景区宣传上，连2018年把泰山作为春晚分会场时，春晚节目组也是这么介绍的。

说起清朝人登泰山，我就想起高中时做阅读理解的那篇文章，姚鼐nài的《登泰山记》。姚鼐是清代古文第一人，与方苞、刘大櫆并称为“桐城派三祖”。

桐城派很牛。

有多牛？

称雄清代数百年，堪称古文最后的余晖，人称“天下文章出桐城”。相当于天下武功出少林。

这么牛的文学家，为什么我们不崇拜？

因为，派系不同。

他是古文派，就是我们上学时最讨厌的文言文系列。

而我们现在使用的是新文化运动后的白话文。白话文与古文哪个好？

国学老师说，古文好，言简意赅，文字优美。

但是，从教育普及以及传播而言，白话文运动是革命级的。过去的人说话跟我们一样，也是白话模式，但是呢，写作则是另外一套标准。

简单一点理解，就是书写与说话是两套系统，有交叉又有平行，而白话文运动则是结合成了一条直线，写的就是说的，说的就是写的，文字真正成了语言。

我们的课本叫什么？

语文。

说话用的文字。

准入门槛低了，老百姓也可以开始识字了，过去老百姓只会说话，不会识字，更不会写……（校正语，这一段，我有异议。不崇拜桐城派不是因为他们写的是文言，只能说虽优秀但还不足以传天下。换句话说，功力不够。《岳阳楼记》、《醉翁亭记》、《出师表》、《爱莲说》、《桃花源记》……都是很出名的文言，中学生都会背。古文古诗能入选课本，都是金字塔的顶尖，第二层都得靠后。《登泰山记》和《岳阳楼记》比，还有一段距离。）

姚鼐是冒雪登的泰山，还看了日出。

里面有八个字，超级浪漫：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尤其是“苍山负雪”，想象一下那场景就很浪漫，仿佛见到身披白纱的美人。

前两年，我也曾在雪中登过一次泰山，感觉一般，光秃秃，谈不上浪漫。

泰山海拔可以。

为什么雪景不够浪漫呢？

主要是，它是个山脉群，山顶不突出，而且整个登山线路布满了建筑群，仿佛在逛街。（校正语：是你上山的时间和心态问题。姚鼐登顶已接近落日，有夕阳，天将黑未黑，华灯初上，显得山发黑，雪更白，所以苍山能负雪，还有后一句的日照城郭。角度、时间、心境、周围环境都很重要，决定你的整体感受。）

“苍山负雪”最适合锥体山，角度也很重要，远眺，如富士山，再如国内的老君山这两年为什么突然出圈？就是因为其金顶雪景太美了，配“苍山负雪”再得体不过了。

雪天来登泰山的，多是被姚鼐骗来的。

雨中来登泰山的，则是被李健吾骗来的。学《雨中登泰山》这篇课文时，语文老师跟我们讲，她读大学时曾经跟同学们看着天气预报去爬泰山，就是想复刻李健吾的感受……

课本里，关于泰山有四大散文，除了姚鼐的《登泰山记》、李健吾的《雨中登泰山》，另外两篇是冯骥才的《挑山工》与杨朔的《泰山极顶》。

不过，这些作家，很多细节也是“想当然”。

说挑山工走Z字，路程比游客长，速度比游客慢。

挑山工才不走什么Z字，就是硬上，中间也很少停歇……

为什么说是“想当然”呢？若是骑自行车，走Z字是省力的，人走土坡时Z字也是省力的，但是走台阶，每爬一阶台阶做功是相同的，那么走Z字反而费力。

泰山，一定要做好公关，确保四大散文不能脱离教材。

什么心锚都比不上课本。

课本上学过那么多次泰山，总觉得一生不爬一次是个遗憾。

古代帝王里，谁爬泰山次数最多？

乾隆。

十一次到达泰山，六次登顶。

为泰山写过无数首诗，走在岱庙里，隔几步就能遇到乾隆系列。但是，乾隆在泰山文化里分量并不重。

根源是什么？

物以稀为贵。

写的太多了，太滥了。

泰山对乾隆最高认可就是把他送的三件宝贝定性为了泰山三宝：沉香狮子、温凉玉圭、黄釉青花葫芦瓶。（附图1）

也就是这么叫而已。

其三宝文化底蕴和厚重感并不高。

能跟秦刻石比吗？能跟经石峪比吗？能跟唐摩崖比吗？

别说这些了，跟被偷到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唐玄宗与宋真宗的封禅玉册都不能比，只是三件工艺品而已。尤其是沉香狮子，简直就是个泰迪，越看越像。（附图2）

对于乾隆偶尔去一次的景区，能留首诗，题个字的，会被当C位宣传。例如台儿庄现在用的招牌是“天下第一庄”，乾隆御赐。

游客去了一看，哇，这级别真高。

竟然能找到皇帝代言。

游客是不知道乾隆的癖好。一生能写4万首诗的人，憋不住的表达欲……

乾隆若不是为泰山写那么多诗，而是题“岱庙”俩字，效果会更好。他也为岱庙写过牌匾，四个大字“大德曰生”。他爹雍正也题过四个大字“岱封锡福”，他爷爷康熙题过“配天作镇”。如今，天贶殿同时挂上了这三块牌匾，爷爷在C位，爹在东边，乾隆在西边。（附图3）

雍正是个宅男，一生忙于政务，很少出游，只是小时候来过泰山，从而存在感更低，他写的“岱封锡福”是这几年才挂上的。

雍正小时候是跟着康熙来的。

康熙曾经三至泰山，两次登顶，并且曾夜宿岱顶观日出，在大观峰上题“云峰”二字。只是不知道当时他住的哪家宾馆。

是不是提前在山顶修了行宫？

康熙修没修咱不确定，这次我从北线下山，发现了山顶一个建筑群，上面写着“乾隆行宫”，位置很偏僻，从而很少有游客发现。（附图4）

明末，泰山奶奶信仰在民间远高于东岳大帝了。

所以，康熙来爬泰山，破天荒的叩拜了山顶碧霞祠，开启了皇帝亲祭碧霞元君的先例。他还亲自为碧霞祠题匾“坤元叶应”，意即以女性之神协助东岳帝同治此山。当时雍正跟在康熙屁股后面，也是咣当咣当给泰山奶奶磕头，回家后，肯定要写游记作业，于是有了《碧霞祠题宝幡步虚词》。其中写道：“常将天福人间锡，奖孝褒忠佑万方。”

皇帝都拜泰山奶奶了。

那……

又是一轮信仰高潮。

以后，官方不仅仅拜东岳大帝，还拜泰山奶奶奖孝褒忠佑，选什么日子呢？

肯定是诞辰日。

诞辰日是什么时候？

农历四月十八。

前面，咱写过，泰山奶奶的生日是农历三月十五。

咋俩生日？

官方拜的是农历四月十八，也是泰山奶奶的真生日，只是，官方拜的时候，老百姓必须回避，那老百姓只能择日再拜。农历三月十五是泰山奶奶的换袍日，久而久之，老百姓就把这一天当泰山奶奶的生日来过了。

如今，官方不拜了。

泰山奶奶生日也改不回去了，默认为了农历三月十五。

我学历史时，发现一个现象很有意思，帝王兴佛或兴道，都有一个目的，为了更好的经营天下。什么时候又决定灭佛或灭道呢？

被反噬时。

我在历史系列里写过这么一段，关于太武帝拓跋焘为什么灭佛。

后来为什么他又下决心灭佛呢？物极必反，当佛教体量、影响力大到可以左右政权时，自然就会引发灭佛运动，这就如同股灾一定对应着历史高点是一个道理。最初，整个皇族对佛教的定义就是工具，说的好听一点，是用来建立跟汉族老百姓链接的通道，说的难听一点，就是统治工具。结果呢？皇族一个个都沉湎于佛教，包括太子，是让你们假装信一下，你们竟然搞起沉浸式了。其次呢，国家提倡全民信佛的结果是僧尼待遇高，有吃有喝不用服兵役，而且到处圈地圈钱，成了商业帝国，僧侣们也不正干，既搞钱又搞女人。拓跋焘一看，这不行，长此以往，这些人早晚要夺权，关键是太子也已经被洗脑了，整天阿弥陀佛，等他接班他还不把整个江山送给尼姑了？

对于“信仰”，皇族们必须是人间清醒系列，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有些事可以做做样子，但是不能当真，否则列车容易开出轨。

清朝末期，泰山奶奶信仰也“渗透”进了皇宫。乾隆虽然频繁的出没泰山，也表演式祭祀，但是他属于清醒系列，觉得这些民间信仰就是过家家。他也研究过宗教，例如格鲁派，但是是以管理学、哲学的角度切入的。

而慈禧大妈呢？喜欢追剧，三国演义，西游记这些，看颐和园长廊上的彩画就行了，全是这一类内容。在慈禧大妈掌权以前，这些东西不可能走进宫廷。

她不仅仅喜欢追剧，还把泰山奶奶、邯郸龙王这些民间信仰带进了宫廷。

乃至，芥川龙之介对慈禧的评价就是品味极低。

在他的《北京日记抄》里有这么一段：我颇爱乘汽车前往万寿山途中所见的风光。然而，万寿山的宫殿泉石，足证西太后的品位之低。垂满柳枝的岸边，有一个奇丑无比的大理石画舫。这也是名声极大的一处景点。若是对着石头船都能感慨万千的话，那么面对铁制的军舰岂不是要晕厥过去？

若是慈禧大妈都如此这般信仰泰山奶奶的话。

那么泰山奶奶信仰的抛物线顶点，应该在清末，结束的标志就是清朝灭亡。清朝灭亡了，每年农历四月十八日的国家祭祀也就停止了。

清朝是少数民族掌权，他们对于汉族的厚度是充满敬意的，几代皇帝都算的上儒学大家。泰山作为中华民族的图腾之一，清人一直都是谨慎有加，毕竟其对泰山的态度很容易被老百姓解读为对汉人的态度。

康熙游完泰山，接着就写了篇《泰山龙脉论》，为泰山与长白山、汉族与满族的“一体”找到了理论根据。

意思是，咱原本就是血脉相通，一家人。

别分你我了。

乙烯老师跟我讲，中国建筑多是砖木结构，易失火，易坍塌，所以古建筑群需要隔几十年就修缮一次，我们看到岱庙以及泰山上的庙宇，自古至今，每三五十年差不多就翻新一遍。

只是大翻与小翻的差别。

故宫也是如此。

我们现在看到的故宫是2004年翻修版。

再往前呢？

1969年翻修过一次。

若是真让慈禧回来看看，她只会感叹，这是我家吗？！

太陌生了！

太豪华了！

岱庙里有很多泰山老照片，看那些庙宇、牌坊，觉得真土真单薄，仿佛风一吹就倒……

那岱庙天贶殿里的《泰山神启跸回銮图》，到底是不是宋朝的版本？

乙烯老师说，以前泰安做过一个电视节目《我在泰山修文物》，让记者走进泰山美术馆，近距离接触1：1复原的《泰山神启跸回銮图》，很多画师都是从敦煌请来的。现在统一口径的说法是宋版复原，实际上，现在复原的版本应该是康熙年间重修岱庙所绘，因为壁画中的建筑多是近代透视风格，有凹凸有明暗，这是传教士们带来的西洋画法。（附图5）

我说，那是不是也可以这么理解，现在看到的，多是今人所绘。

他说，补丁，是。

乾隆来泰山频率最高，从而他在岱庙的行宫规格最高，叫东御座。2000年后，岱庙决定翻修一下，对外展示，2003年开始修的，2004年开放的。说是最大化还原，但是依然不伦不类，例如玻璃门窗、水泥地面、贴着瓷砖的墙，与古建筑很不协调。这是因为整个岱庙多次改为民用，民国时期当过省政府，驻过兵，破四旧时，也挪用过，现在留的玻璃门窗就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留下的风格。（附图6）

乙烯老师说，岱庙原先有上、中、下三处。上庙在岱顶，毁于民国间；中庙在溪谷口，毁于清代。如今我们所看到的岱庙，是仅存的下庙。

今天的岱庙也分三段：遥参亭、遥参坊和岱庙。

遥参（cān）是啥意思？

又叫草参。

可以理解为，前戏。

帝王或王公大臣来祭祀泰山，肯定要提前到达吧？祭祀要选好日子好时辰，提前到达了不祭祀一下也说不过去，就先来遥参亭做个简单的参拜。

算是签到！

乾隆为灵岩寺都能写诗百首，那为泰山要写多少？

170多首。

不仅写诗，还画画……

岱庙对这些诗这些画，如草稿纸一般对待，也不当回事，当装饰品了，刻的到处都是，走两步就一处。

唯一重视的是《乾隆重修岱庙记碑》。

跟朱元璋的《去封号碑》一样的待遇。最初是露天的，如今岱庙有钱了，全给盖上亭子了。毕竟都是帝王，马虎不得。

虽然，今天泰山对乾隆的态度一般般，但是不得不说，乾隆时代是泰山最后一次国家级信仰的高光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