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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就这样,散落在「天涯」

我们就这样,散落在「天涯」

社会


谨以此文,纪念那个曾经影响了整整一代中国人的「天涯」。





文|赖祐萱
编辑|金石
图|(除特殊标注外)受访者提供



「愚人节玩笑」

一群已经离职的前员工,为了给快倒闭的、名为「天涯」的前东家筹款,用爱发电,七天七夜玩命直播带货,这不是剧本还能是什么,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傻的一群人——今年五月中,当一个名为「重启天涯」的ID出现在抖音准备直播时,很多人都不相信这是一个会发生在这个时代的故事。

90%的直播都是有剧本的,老J说。

他是天津一家MCN公司的老板,从事直播行业很多年,手下有很多网红账号和百万级别的主播,公司的主要业务之一,就是培养专门创作直播剧本的写手,「每一场直播话题和剧本都会精心策划,头部账号也不例外。」

因此,他坚定地认为这个「重启天涯」也是假的,是剧本。他还给「重启天涯」的账号发去了私信,大意是,你们的剧本太妙了,人物、细节和剧情都编得恰到好处,挺聪明的啊——造成这个误会最重要的原因是,作为当今互联网世界最火热行业的从业者,老J完全不了解「天涯」为何物。

天涯社区,成立于1999年,是中国互联网历史上最具影响力之一的网络社区,被誉为「全球华人网上家园」。

繁盛时期的天涯社区到底有多火?那时,「广东的报纸,湖南的电视,海南的网络(天涯的总部在海南)」并称为中国三大区域文化奇观。2004年,天涯社区的日访问量已经达到2000万,当时,全中国的网民数量只有7950万人。2005年,天涯社区在全球中文社区类网站中排名第一。

当时,80%以上的网络热点都来自天涯——犀利哥、芙蓉姐姐、「贾君鹏,你妈妈喊你回家吃饭」、「我爸是李刚」,以及震动了整个娱乐圈的「艳照门」……这些人和事,均最早出现并发酵自天涯。

2008年5月12日,汶川大地震发生后,互联网上第一则关于地震的消息就诞生于天涯,早于当时国内所有媒体,那个时期,天涯就像网络世界中一座持续喷发的活火山,吸引着无数中国网民的目光,天涯的热点就是当下社会的热点。

据天涯统计,当时社区活跃着超过1000家媒体,1.8万名记者。一位资深天涯网友向《人物》回忆,二十年前,她在读新闻传播专业时,天涯社区是天然的教科书,老师经常在专业课上围绕天涯近期热帖,分析、研究和讨论,很多同学的期末论文甚至学位论文,都会以天涯事件为例,「那时候,天涯社区就代表当下的中国。」

很多发布在天涯社区的帖子,后来也成为了热门影视作品的创作来源。

2007年,一个叫「熊顿」的女生开始在天涯发表自己的系列漫画《熟女养成日志》,大受欢迎。2011年,熊顿确诊淋巴瘤,不久后,她又在天涯开帖,用漫画的方式记录自己的抗癌故事。2012年11月16日,熊顿去世,2014年,她的故事被改编成电影《滚蛋吧!肿瘤君》。

图源电影《滚蛋吧!肿瘤君》


2009年,天涯网友「看着月亮离开」发帖讲述丈夫出轨、自己如何智斗第三者的故事,3年后,以这个故事为原型的电影《浮城谜事》公映,主演郝蕾、秦昊,导演娄烨。

2015年,电影《夏洛特烦恼》上映,最终收获票房超过14亿人民币,导演闫非曾公开表示,自己创作这部电影的灵感也来自于天涯的一篇热帖,「大意为『假如有一天你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趴在高中的课桌上,阳光洒进教室,你忽然发现现实的一切原来都是一场梦……』」

除了一个又一个的全民热点,一篇又一篇神贴,天涯的最可贵之处还在于——它是平等、开放、共享的互联网精神的最佳代表。

天涯是中国第一个、也可能是唯一一个网民自治社区。

最初,天涯只有8个版块,每个版块都有版主,版主可以自荐也可以推荐,每个人都有机会成为管理者,也都有反对的权利。版主有任期考核,不合格的人会被罢免。每个人都有权利成立新的版块,不过需要所有版主民主投票通过。2003年,天涯网友甚至自己起草了一部《天涯社区基本法》,用于约束、监督管理者权力,保护网友的权利。

那时候,天涯年会不仅是公司员工的年会,还会邀请优秀的版主、管理员,甚至热点事件的当事人和普通网友,「很像武林大会,各大帮派的掌门人,江湖高手都聚在一起,打过笔仗也不计较了,都共襄盛举。」2007年,天涯和谷歌有过深度合作,来自美国的谷歌惊讶又疑惑,一个商业公司居然可以和自己的用户如此亲密无间?

制造这一切的,是一个独特的用户群体。

一位天涯网友总结,最初上天涯的那群人,不是有点钱,就是有点文化,总要有「上网资本」才行。2000年前后,在中关村组装一台电脑至少要万元左右,网费也很昂贵,按小时计费,每个月网费很容易过千,当时全国平均工资不到1000元。

2010年,天涯社区做过一次官方调查,近70%的天涯用户拥有大学本科及以上学历——BBS时代的到来,天涯的出现,降低了表达门槛,让这个有思想、有创造能力的群体获得了自由表达的机会,天涯也由此收获了无数质量极高的内容。

一位资深天涯网友回忆,在最初的天涯社区,后来写出《武林外传》的著名编剧宁财神也不过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网友,他还写过一篇《天涯这个「烂地方」》,正话反说地赞美了天涯社区。当年明月的《明朝那些事儿》,天下霸唱的《鬼吹灯》、紫金陈的《坏小孩》等畅销书籍也都出自于天涯。

但谁也没想到,这样一艘曾经互联网世界中的巨轮,却以一种非常戏剧化方式倒在了它成立后的第24年——

从去年开始,天涯公司开始陆续拖欠海南电信机房服务管理费,累计1000多万元,今年2月底,电信下了最后通牒,要求天涯在3月31日前补缴300万欠款,否则将停止网页访问。天涯公司最终没能筹到这笔钱。一个最高估值曾达到21亿人民币的互联网公司,就这样败给了300万电信机房服务费。

2023年4月1日,海南电信关闭了天涯社区的访问权限。有人说,这像极了一个愚人节的玩笑。

天涯社区被停止网页访问。图源网络截图


体面的告别

2001年,一位女儿在天涯注册了一个账号叫「妈妈回忆录」,将母亲书写的回忆故事,一个段落一个段落贴在天涯论坛,引发了很多关注和跟帖,这位母亲名叫杨本芬,也是天涯的资深网友。十七年后,这些故事经过再次编辑出版,取名《秋园》,成为当年的畅销书。

今年早些时候,80多岁的杨本芬开始创作第四本书,涉及过去的生活往事,同为作家的女儿章红想起母亲曾在天涯写过左邻右舍的帖子,她打算帮母亲找出来。章红告诉《人物》,妈妈天涯账号里的帖子之丰富令她惊叹,如果不是天涯,这些微小得像尘埃的细节,永远都不知道落在哪儿了。

这也是天涯之于无数普通中国人的意义——一位音乐爱好者,在天涯社区的帖子中打开了中国流行音乐史的大门;一位老人,在2007年学会上网,在天涯写作,十几年没有离开过天涯,写下了2000篇诗文;一个妈妈,在天涯记录孩子的成长,从出生到中学毕业,想着孩子长大给他看看天涯。

天涯的消失,不仅是一个网站的物理性消失,也是无数中国网民重要人生资料的消失,

天涯被关闭的那一刻,他们曾经的记录和回忆也被掩埋在了互联网的废墟之中。

一位天涯公司现员工说,他也是在网站被关停后才确证了事实,那一刻他感觉有东西堵在嗓子眼,「难受得说不出话来。」一位资深天涯网友说,「90后、00后或许无法理解,一个网络虚拟社区是如何影响了一代人,我想过它终会消失,但怎么也没想到,会以如此狼狈的、不体面的方式消失。」

得知天涯社区真的关闭了,章红立刻在微博上发帖求助,有没有内部人员可以帮忙调出妈妈的帖子。在她的微博下,有人@了一位名叫「老黑宋铮」的账号。

老黑宋铮,天涯ID「小黑」,也是最早玩天涯的那拨网友。因为特别活跃,1999年夏天,天涯创始人邢明到北京时,约他在凯宾斯基饭店见面,正式邀请他去天涯工作。当时,宋铮还是一位轮胎工程师,2000年来临前,他觉得世界会毁灭,人类会玩儿完,他因此而悲观,不想活到30岁以后。是天涯改变了他,开始混天涯后,「整个人的思想完全改变了」,互联网开放自由的氛围冲击他,他认识了天南海北的网友,「在天涯能找到一切想找到的东西,只要法律允许。」

在和邢明见面之后,次年4月,宋铮辞去国企工作,放弃北京的分房和户口,飞往海南,成为天涯的第一位全职员工。

2000年,天涯网友「没文化」在小黑工位上拍照。

在宋铮看来,天涯几乎重塑了他的人生。他在天涯社区见证并参与了很多公共事件,看到一群网友的力量真的能够改变一些事情,「因为天涯,开始意识到人生还是有值得的东西。」

24年过去了,宋铮光头上的黑色发茬变成了白色,笑起来眼角都是皱纹,「小黑」变成了「老黑」。面对焦虑的章红,老黑回复她,天涯应该可以恢复访问,不过可能还需要时间。后来,他又透露,「天涯没死,只是全身瘫痪。」

但事实远没有他预料得乐观。

几天后的某个清晨,宋铮骑车去上班,正骑得呼哧带喘,突然手机响了,来电的正是邢明。

2009年,宋铮辞职离开天涯。那段经历并不愉快,他和邢明有过许多理念冲突,「感情上是有过伤痕的。」离开天涯后的十四年间,邢明从来没有主动给宋铮打过一个电话,「完全分道扬镳了」。

这一次来电,是因为邢明看到了宋铮在微博上的发声,认为他有一定影响力,希望通过他向外界澄清、披露更多天涯的困难和实际情况——天涯如果想恢复,就需要凑到300万,否则,事情绝无转圜余地,而如今的天涯,完全没有能力支付这笔费用。

谁也没想到,几天后,宋铮做了一个疯狂的决定——带领一批天涯前员工和网友,7X24小时连续不断直播带货,他想通过这种时下最流行的互联网营销方式,在7天之内筹到300万欠款,帮助天涯社区恢复访问权。

5月16日,宋铮在名为「重启天涯」的公众号上发布了一篇1000多字的文章,讲述「我们为什么要重启天涯」?

文章中,他写道:这一次天涯社区面临的,很可能是永久无法恢复,「这不仅是初代网民青春往事的伤逝,也是中国互联网历史资料的巨大损失……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为自由开路者,不可使其困顿于荆棘。如果一切注定都会消亡,怎么能够证明那些让我们激动、感动、震动的曾经真实存在过?」

宋铮提过一个设想,恢复访问后的天涯,可以就变成一个静态的互联网记忆博物馆,不再有新用户,也不能发帖回复,但所有人都可以看看,过去24年,中国第一代互联网网民是如何讲述自己的故事。

有很多网友提出疑问,为什么非要直播带货,而不是募捐?

宋铮说,募捐存在太多的风险,他们是一群天涯公司的编外人员,发起一场大型募捐很容易被认定是诈骗,是非法集资。

当然,另一个原因更加重要——「募捐不符合天涯的特点,所有人都能够参与进来,网友帮助天涯,网友共同的、广泛的参与,这才是天涯。」宋铮认为,天涯是一个完全依靠网友力量建立起来的网络社区,是用户成就了天涯,「天涯只是在物权上属于投资人,而在精神层面,更属于全体天涯网友。」

作为曾经的天涯执行总编,宋铮希望用一种体面的方式获得300万,就像网友们与天涯的告别,也应该是一场体面的告别,应该让所有用户把想要保存的东西全部下载完再走。

鉴于自己各类债务缠身,身后的债主们虎视眈眈,犹豫了几天后,邢明答应了宋铮,天涯公司官方独家授权「重启天涯」团队,允许他们通过直播带货方式筹募300万人民币,用于支付电信机房欠款,让天涯重启。这份授权即日起生效,最终的截止日期是2023年6月30日。

拿到授权后,宋铮先跟现在的老板请了假,理由是:要去干一件挽救前半生职业生涯成就的事。至于请假的时长,他是这样说的,「预计需要两三周时间,六月初可以把事情搞完。」

他还第一时间想到了扶苏,对方也是天涯网友,来自苏州。当年,在天涯,扶苏以氪金闻名,在天涯发布的一款游戏中,扶苏天天砸钱,为了留住氪金玩家,宋铮伪装网友,陪大哥打游戏,还每天制作Excel表格制定进攻计划。后来,宋铮摊牌,扶苏觉得他爽快,就成了朋友。那是2008年,天涯最鼎盛的时期。

十几年后,这对至交再度搭档,一起重启天涯,角色也和年轻时一样,指挥官宋铮负责制定作战计划,常年穿着飘逸衬衫、喜欢念诗词的扶苏担任艺术总监,同时负责砸钱——这一次,扶苏提供了这次直播的场地和电商团队,还支付了重启天涯几乎所有的成本费用,小到抽纸、饮料和几十个人的餐食,大到直播设备,运营团队从长三角赶来的往返路费,以及大部分异地志愿者的酒店费用。

七天七夜直播开始前,扶苏给几位当年的天涯网友打了电话,他们的对话大多是这样的:扶苏发出邀约,「兄弟,一起来直播给天涯筹钱吧。」对方答:「可我不懂直播啊!」扶苏回复:「你以为我懂啊?」

尽管如此,天涯曾经的辉煌还是给了宋铮一些底气。开播前,第一次和《人物》见面,宋铮「保守」估计,重启天涯只有50%成功的可能,「如果7X24小时不够,那就再来一个7X24小时。」说这句话时,坐在咖啡馆里的宋铮吸着香草奶昔,语气轻松,「我相信天涯网友不会让我这么就输的。」

 宋铮 赖祐萱 摄


七天七夜

正式开播前一天,原定要「至少开一天」的直播讨论会下午3点多就散场了,「感觉差不多了。直播不就是聊天吗?天涯人最会的就是聊天。」一位志愿者说。

直播倒计时5小时,宋铮和扶苏吵了起来,因为直播间应该用横屏还是竖屏的问题,两个人争论不休,扶苏看不上主流的竖屏直播,他认为,横屏直播间才符合天涯社区的「格调」,宋铮则认为竖屏更稳妥。但扶苏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他一边和宋铮吵架,一边招呼工人搭景,几分钟功夫,茶几、沙发、插着干花的花瓶和四层高的书架都摆好了,「我是艺术总监,听我的没错」,扶苏强调。

2023年5月28日晚上8点,七天七夜的「重启天涯」直播在抖音平台正式启动。

但开播就是事故。因为话筒没有声音,宋铮在镜头中演了几分钟哑剧——所有人都忘了在直播前测试设备的声音。

然后是一个事故接着另一个事故。

卖重启天涯的纪念T恤,网友问,在哪儿买,几号链接啊,大家才发现还没学会如何挂链接。天涯资深网友、作家十年砍柴是第一个嘉宾,带来书法作品义卖,快把5幅书法介绍完了,执行导演还在后台埋头制作链接。主播都是天涯网友,从没直播过,一直把小黄车说成「小红书」,抖音后台不停地弹出违规警告:引导私下交易。

这期间,不断有网友们刷屏留言,横屏根本看不清主播的脸和商品,还有一位热心网友用数据说话——「求求你们了,我今晚连刷了100个抖音直播间,没有一个是横屏。」

5月29日凌晨4点,艺术向现实妥协,横屏改回竖屏。后来,扶苏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删抖音,都删了两年多了。」

第一个兵荒马乱的24小时结束后,预估收益只有10371元,看到这个数字,宋铮的心当时就凉了一半。接下来的6天,这些中国互联网世界的初代网民不得不继续适应新时代的游戏规则。

开播前,宋铮曾和另外一位天涯网友试播,没播多久断播了两次,一次宋铮提起现在工作与电子烟有关,「烟」不能提;另一次,网友的孩子打了个招呼,咔,又断播了,因为出现了未成年人,账号锁了10分钟。这些都是他们不知道的规则。

开播后,类似的系统警告仍不断弹出。介绍蜂蜜润肠,枇杷润肺,咖啡消肿,统统视为功能虚假的带货,卖荔枝说最好的季节,也被抖音判定夸大事实。更有意思的是,他们总提到网友微信群,被抖音提示涉嫌私下交易,一天,他们得意地说,我们学会啦,要说WeChat,再一次,被弹窗警告。

直播间大屏上,永远贴着多互动,带货,以及不要提到其他平台的名字。

开播后,他们才学会送福袋、刷礼物、点亮粉丝灯牌的直播话术,也明白了必须第一时间感谢直播间的打赏。为了显得直播更专业,他们还请来了带货主播,那些没有上过天涯的年轻主播们,上场后对着屏幕喊,「来,直播间的宝子,给我们点个小关小注。」「姐妹们,点赞不要停,关注直播间不迷路。」

而屏幕的那一端,曾经的天涯网友,是一群40多岁的中年人,以男性为主,在抖音直播的世界里,这是一个最难撬动的群体。发直播预告时,宋铮收到最多的问题是——「抖音怎么装?」

直播时,宋铮招呼大家点赞,那些网友问,什么叫点赞,怎么点赞?宋铮指了指自己的光头,来,冲着这儿点,一直点,不要停。一位天涯网友从来没有做过这个动作,连续点了七天后,引发了腱鞘炎。

直播现场始终很混乱。志愿者不少,大家都忙忙碌碌,可没人懂直播,不知道具体该做些什么。一位志愿者说,每天都像玩儿打地鼠游戏,哪儿冒出问题了,眼疾手快的人一榔头下去,那边又失火了,离得最近的人迅速补位。

李咏梅是现场最忙碌的人之一。她是天涯网友,也是天涯公司的前员工,曾经和宋铮共事过,看到他的倡议就来了,「不想让自己后悔」。

最初,团队分配给咏梅的工作是对接媒体和嘉宾,实际上,在直播现场,她什么都干。一个直播,根本没有排播表,她只好重新梳理嘉宾名单,每天打开电脑就是十几个表格。第一天,播着播着导播台没人了,她一个滑步过去,捣鼓半天不会操作,又到处喊人来;宋铮和嘉宾聊嗨了,超时了,她满后台翻找提示牌,跑到主播跟前挥来挥去:还剩5分钟!连志愿者受了委屈、情绪失控了也要找她安抚,「最后我都疯了,因为真的不知道我的角色是什么。」

直播那几天,咏梅看到久别重逢的网友们,总喜欢侃侃而谈过去的辉煌,她偶尔会不合时宜地扫兴喊停,来,现场又出问题了。如何让理想实现,靠的是非常具体的执行, 「所有梦想掉下来,全都是非常细碎的工作。」咏梅说。

天涯ID名为「GreenGuy」的何剑锋,人称「小绿人」,是天涯第一批网友,曾担任过版主、管理员,后来升任网友的最高级别「天涯元老」,参加天涯年会都得坐主桌。小绿人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说话直言直语,带着混不吝的感觉,宋铮喊他来,他说,就抱着「玩玩儿呗,凑个热闹」的心态。

第一天,被拉进重启天涯工作群,小绿人一看,嚯,还行呀,有24个人呢。他放下心来,7X24小时,平均一个人干7小时,「妥妥没问题。」结果宋铮告诉小绿人,「不不不,加上你主播一共4个人,咱轮着播。」

有一天,小绿人准备上播,看着直播间大屏幕右下角突然弹出了重启天涯的T恤链接,那一瞬间,他觉得非常难受,转身走出了屋子,点了一根烟,平复了好一会儿。「曾经的天涯变成了需要这样去贩卖,去拯救,太让人难受了。」

小绿人(最右)全程参与了这次七天七夜的直播。

七天七夜远比他们想象得要漫长。到了第三天,这群中年人的体力开始跟不上了。一过夜里9点,后台就哈欠连天。很多人老花眼了,手机拿得很远才能看清,经常跟不上直播间评论区的字幕,「太快了」「那个是谁,谁送的礼物?」还有很多人一直喊腰疼,颈椎也不行了,有人坐久了起来活动,会发出咔拉咔拉的声音,「岁数大了,肩关节粘连」。小绿人是糖尿病患者,每天还要掐着点给自己打胰岛素。

天涯网友天水丫头拒绝过宋铮的主播邀约,直播开始后,有一天凌晨,她打开直播间,看到小黑和小绿人,坐在直播间前卖货,两个中年男人,一边吃着自热火锅,一边感谢刷礼物的大哥,顶着乌青的黑眼圈,目光呆滞,面色煞白,她吓坏了,第二天跑来成为代班主播。

后来他们才知道,这样规模和时长的直播间,至少需要3个直播团队轮换上岗,他们只有一个,还是一个临时的、业余的志愿者团队。

一位志愿者说,之前总觉得他们这一代人依然年富力强,依然年轻,经过重启天涯的直播后,才觉得自己很老了,「就像天涯,以为自己没老,实际上天涯在别人眼中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七天七夜直播的最后一天,复盘会开了三个小时,宋铮一口气连抽了7根烟。他告诉《人物》,自己希望一切都可以终止在这一天,「我真的觉得有点累了,有点撑不住了。」

最终,这场七天七夜直播带货成交额36万多,打赏6万多,总利润仅仅14.99万元,完成了300万重启天涯目标的——5%。一共有3733位网友下单,平均每个网友消费102.56元。

看到这组数据,一个曾经的天涯网友发出评论,「唉,重启天涯,比重启地球都难。」

最后一次直播结束后,「重启天涯」晒出了「业绩」。


「羊」和「狼」

七天七夜的直播中,宋铮依然延续着天涯时代的行事风格。每天凌晨3点下播后,他会清空微信的每一个红点,刷完所有天涯网友的群消息,一条一条看,有时还会回复。

好几次嘉宾连线环节,马上连线了,才发现有的嘉宾没有抖音,只能慌乱地打微信语音,拿着话筒扩音。然后就是连线嘉宾和直播间互相听不见声音,半个小时都在互相「喂喂喂」「听得见吗」,有一次连线后,宋铮给参与直播的三位嘉宾写道歉信,写到凌晨5点多。

天涯的时代,追求自由、开放、平等,鼓励争鸣,发帖必须原创,有的版块还规定发帖必须500字以上,还要言之有物,连续发水贴的网友会被禁言,如果网络论战,没有写够1000字都不好意思站出来辩论,在一篇回忆天涯的文章中,十年砍柴这样描述当时的天涯,「无论是线下还是线上争论,大多有君子之风,骂脏话、人身攻击几乎没有。」

如今,互联网世界几经迭代,来到了流量时代,讲求狼性、争夺,数据、收益为先,平台方大多强势、苛刻,他们设置的系统牢不可破,每个人在其中的终极目的,基本都是「点点关注」和「加加购物车」。

「重启天涯」直播中,一位负责打包、发货、后台监控的志愿者说,这七天,他深深感受到所有人都被困在抖音规则中,「作为商家想要生存,不得不拿出最大限度的让步。」

在抖音,直播分为聊天播和带货播,聊天播就是纯聊天,以娱乐为主,带货播的目的则是赚钱,卖货。如果选择了带货播模式,就需要尽可能带货,只有卖得更多,卖得更好,抖音才会给到更多流量扶持,如果聊天时间长了,没有商品成交,直播会被限流。

宋铮他们并不知道这样的规则,七天直播,他安排了近50个天涯网友来聊天,最多一天,塞进来15个嘉宾。他也奇怪,有时候聊得挺好,挺开心,在线人数怎么越来越少,有时候都不到100人。

抖音直播的用户在线时长都是以秒为计时单位,重启天涯直播间最长的用户在线时长是14分钟,这是很惊人的,也意味着用户都愿意留下来看他们。但与此对应的另一项数据则显示,尽管用户停留的时间很长,但他们的商品成交转化率一直很低,说明天涯网友们都愿意看,不愿意买。

七天七夜结束后,重启天涯团队发布了一项直播调研,其中评分最高的是直播嘉宾,评分最低的是直播选品。

在抖音直播,粉丝打赏的钱,平台会抽走一半。直播博主的主要收入是商品佣金,大部分商品佣金只有10-20%,最少的佣金只有1%,这其中,平台还会根据商品的品类抽走2%-5%不等。宋铮算过,想要赚到300万,七天之内,团队至少要卖出1000万以上的成交额。他听说,一个成熟的直播团队,光是选品都要打磨两三个月,而从决定重启天涯,到正式开播,宋铮和志愿者团队只花了不到20天。

结束直播前,重启天涯直播间的小黄车一共拥有198种商品,T恤、垃圾袋、坚果、抽纸、熏香、枇杷、烤肠、手环、保健品、签名书、自热火锅、书法作品……一位常年做直播带货行业的网友看完后,摇摇头,「没有任何逻辑。」

另一个网友比喻,相当于只有几天生命的直播小娃娃,产品容量超过了东方甄选,甚至比抖音直播顶流还要多。

选品太过庞杂混乱,主播们经常不知道该带什么货,只好看见茶几上有什么,抄起来就卖什么,有的佣金极低的商品被反复讲了很多次,高佣金的商品却几乎没怎么提过,甚至到了直播结束,才发现很多商品忘记卖了。

货品太多,也无法及时确认库存。9.9包邮小风扇,要发货了发现没库存,他们只好临时跑去超市买了十几块钱的货,加上8块钱的运费,给粉丝寄过去了。

作为新账号,重启天涯没有那么多选择,不能预售,所有货品必须48小时内发货。很多签名书粉丝要求特定的祝福语,等书寄到,48小时早过去了,投诉也都来了。直播间后台经常全是一片红,密密麻麻的小红点,催发货,催售后,还有系统自动的警告和提示。

 重启天涯直播现场


七天直播,卖得最好的商品是「重启天涯主题T恤」,99元,但因为设计过于仓促、直白,很多人买了也没法穿出门,「感觉很羞耻。」

在重启天涯的直播间,客服经常收到的一类反馈:「对不起,我真的很想支持重启天涯,但是不知道怎么下手,真的不知道买什么,你们直播间没有任何一个商品打动我。要不……我直接捐钱可以吗?」

最终的数据统计显示,重启天涯的直播间,70%观看者是40岁左右的中年男性,他们中,只有40%的人下单购买了商品——在这次直播前,抖音的对接人曾告诉宋铮,这个群体是抖音直播带货领域的空白。

宋铮先后两次和《人物》谈起重启天涯的粉丝画像,第一次在开播前,他说,「看看我们有没有机会把这群人撬动起来。」直播结束后,他说,「改变一个中年男人是挺难的。」

那位曾给重启天涯发私信,称赞他们剧本写得好的老J,在确认这不是剧本,真的有这样一群「傻子」义务直播、帮前公司还债,他大为震惊,决定到现场帮忙,拯救这帮想要拯救天涯的人。

来帮忙那天,老J带着两车人,一路从天津开到北京,一群人从车里钻出来的时候,大多穿着黑衣黑裤,还有人戴着粗粗的金色戒指,一位天涯志愿者吓了一跳,以为来了一群社会大哥。

老J是90后,学历不高,完全不了解「天涯」,但却精通如何在这个时代的互联网世界收获流量。他的团队中,每个人分工极细,有专门负责投放流量的投手,有擅长分析后台数据的分析师,有教人如何带货的培训师,还有制造直播间氛围的带货主播,「都是专业人才。」老J说。

在现场,他们帮助重启天涯投流,投了三波流量,全都像流水一样冲走了,人气怎么都起不来,这也让他们感到挫败,「那么多双手都堵不住他们的窟窿。」

窟窿到底出在哪儿?

深夜复盘会上,一位老J团队的成员率先打破了沉默,「太严肃了,像个谈话节目,不像直播带货。」另一位主播培训师站在投影屏前,左手撑在桌上,右手夹着一根烟,他对宋铮说,「这位以前是总编对吧,总编,你太平静了,这可不行,语调不要保持在一条直线,跟泥鳅似得一直爬。」他抖了抖烟灰,示范起来,你得这样:「老铁刷起来」,「老铁来一波关注,来一波赞啊」。他特别提到了如何称呼粉丝——在重启天涯的直播中,宋铮经常喊的是,「天涯er」、「涯友们」,但在这些专业直播人的眼中,太古早了,听不懂。说到这里,这位主播培训师特意补充道,抱歉哈,从来没听说过「天涯」,前两天才听说这两个字。

轮到老J发言,他说,直播不需要多好的设备,一台最新款的iPhone手机足矣,「很多大主播就是靠手机直播的。」他举了一个例子,直播带货界最火的网红广东夫妇,疫情时期发了高烧,在家里卧室拿着手机直播,照样卖了几千万。

他们反复强调,「人货场三不可缺一」,在他们看来,重启天涯哪个都不行,主播不够激情、不够接地气,货品不精准也不便宜,场地也不是专业直播带货的。

还有一些小技巧,得说「库存不多了」,得说「今天破价了」,得卖点九块九包邮的东西,再买一个小铃铛,放在桌上,每次敲三下,铛铛铛,然后来一句尾音上扬的口号:123,上链接!重点就在这个「接」字,语调要整个扬起来。

除了话术,还有一些售卖技巧,比如卖纸巾,绝不能像宋铮那样,一股脑把所有纸巾放出来,得一盒一盒堆起来,1包、2包、3包、4包……7包,来!再送3包,一共10包!随着纸巾越堆越高,声音也要越来越高昂,「这才是带货。」他们认真传授经验。

在教导宋铮如何直播的过程中,老J和团队成员不停重复几个词:数据、流量、投放、规则、算法、机制、利益,「得想尽办法让粉丝把钱给扔给直播间。」听这些的时候,宋铮不停地抽烟,一脸迷茫。

后来,老J跟《人物》感慨,「黑哥还是文化人啊!」他说,「这个团队太良心、太实在,但是直播呢,还是要搞清行业内的秘密和套路。」

另一个事实某种程度上也在印证老J的说法——当重启天涯宣布直播带货,网络上出现了大量名为「天涯神贴」的账号。仅仅在抖音平台,名字为「天涯神贴」的账号多达94个,大部分都有几千粉丝,最多的有16.4万粉丝。排名第一的天涯神贴账号,需要付费19.9元才能领取所谓的神贴。重启天涯直播时,这些账号也会在直播间留言刷屏,吸引关注,卖神贴。有网友说,你们看看,人家这才叫做生意。

目睹了这一切,一位做了12年销售的天涯网友不禁感叹,「这个残酷的竞争环境,就要用最残酷的方式,周围都是狼,你们用羊的方式来做,最后的结果必然死亡。」

各路「天涯神贴」账号图源网络截图



968

重启天涯的七天直播中,在线人数的峰值是1500人——那天的连线嘉宾正是天涯的创始人,也是24年来天涯公司的拥有者——邢明,天涯ID:968。

他先后两次连线,只是每次现身,评论区几乎都是批评和责问他的留言。网友们依旧称呼着他为968,第二次连线后,仍有几十个网友要求排队连线直播间,声讨968,声讨大会持续到凌晨3点才结束。

《人物》这次接触到的所有天涯网友,他们都有一个统一的共识:968创造了天涯,最终,毁掉天涯的,也是他。「想要知道天涯为什么衰落至此,你必须先去了解968。」

邢明,海南文昌人,出生于1968年,BP机尾号968,中山大学中文系毕业,做过八年公务员,副业喜欢炒股,通过买卖美国土地证书赚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桶金,而那张证书编码的最后三位,也是968,邢明说,这是他的幸运数字,便用于天涯ID,在天涯,网友更喜欢称呼他为968,而不是邢明、邢总。

1998年,邢明30岁,个人资产达到2000万,他决定下海,做互联网公司。他先是办了个海南本地的门户网站「海南在线」,下面有个子栏目,叫「天涯杂谈」。次年3月,「天涯杂谈」变身为「天涯社区」,那个带给了一代中国人互联网启蒙的「天涯」,就此诞生。

与十几位天涯前员工、网友交流时,他们认为最难的一个问题是——如何评价邢明这个人?

「一个好脾气的人」,大家都这样说。邢明有张圆脸,喜欢戴细边黑框眼镜,眼睛总是笑着眯起来,有人说他乐呵呵像个弥勒佛。身边人的记忆中,几乎没有他生气的画面,就算不高兴,怒气也很快消散。

宋铮记得,过去员工聚会,很多人当着邢明的面,批评他,他也从来不会拉下脸拂袖而去,总是笑眯眯地听着。与人交往也很大方,几十个天涯网友在海口酒吧喝酒,喝到半夜12点,打电话给邢明,他也来,买下几千块钱的大单,从不计较。

另一个评价,说他是一个文人。扶苏和邢明也认识多年,他认为某些部分邢明与他很像,都曾是个文艺青年,做生意的扶苏经常接待大企业老板,招呼老板都有套路,免不了吃饭、喝酒、去娱乐场所,每一次扶苏也想安排同样行程,邢明说不要,他要去清晨四五点开门的早餐铺子,要找苏州最古老的巷弄,晚上最多去临河的清吧小酌两杯。「作为一个朋友非常好。」扶苏说。

「一个好脾气、宽厚、和善的人」,「一个文人」,「一个不错的朋友」……这只是大家对邢明评价的前半句,但后半句也基本一致——「他不适合当一个商人,尤其当天涯的老板。」

 重启天涯直播中,宋铮与邢明(右)连线。

作为创始人,在天涯初期,邢明并没有对其过多干涉,更多是放任自由,无为而治,网站本身的风格、内容甚至管理制度,都不是他说了算,而是由网友们决定。这种自由的基因也成了天涯后来得以壮大的重要因素。

但放任、无为而治的另一面,是优柔寡断、回避冲突,缺乏决断力。几个喜欢三国的天涯网友评价邢明,用三国人物来比喻,他就是袁绍,多谋寡断,每天有层出不穷的想法,却从不拍板,不说行,也不说不行,总是犹豫,拖到事情黄了,士气蔫了才算完。

有段时间,咏梅在天涯负责公关事务,帮邢明约过媒体采访,邢明满口答应,等记者来了,他却不见了,也不接电话,咏梅只好尴尬地赔礼道歉,送走了媒体。当时,另一位老员工告诉咏梅,「968这么做,就表示不愿意。」咏梅想不明白,不愿意完全可以直接说,为什么要逃避呢?「他永远就是不做决策。我觉得一个leader最基本的是,哪怕你做的是个错误的决策,你都不能不做决策。」

2005年,天涯域名被挟持事件,那也是邢明管理能力的一次体现。

天涯最初的域名是:www.tianyaclub.com,是一个顶级的国际域名,当时公司有一名负责管理域名的员工,和邢明之间发生了矛盾,把域名挟持了,他要求邢明支付一定的费用,否则把天涯的域名指向其他网站。国际域名只认注册人邮箱,域名指向哪里完全由邮箱持有者决定,最后宋铮给邢明出了一个主意,那就换域名,换成tianya.cn,又短又好记,对方见状也没有再索赔,域名也还回去了。「968就是这样,域名这么重要的公司资产,都可以被一个人去操控,可以用来威胁他。」宋铮说。

一个天涯资深网友员工群中,有人评价邢明是「坚硬的稀粥」。外表永远在笑呵呵,喜欢和稀泥,但是内心有很多坚硬的、执念的,绝对不会改变的东西。

作为一家商业公司,邢明曾宣称,天涯没有裁员文化。24年间公司主动裁过的员工不超过20个,数位前员工透露,邢明会使用调换岗位、打压工作积极性、冷暴力等方式,让员工主动离职。一种说法是,邢明心肠软,比较包容,不忍心和员工撕破脸,另一种说法是,他只是不愿意承担裁员的经济赔偿。

很多时候,当邢明认为一个人能力不行,不是裁员,而是给对方换个部门,或安排闲职。导致很多人不愿意干活,本来愿意干活的人,渐渐也不愿意干了。「968收留了一些有点才华又有点懒的人。」一位前员工说,到了天涯后期,很多员工都是家里不缺钱的海南本地人,来天涯工作,只是为了养老。

很多人还提到,邢明是一个极度没有安全感的人,他不信任任何人。

他和很多高管有过蜜月期,「蜜月期一过就完了。」有一年,邢明招来一个新的总监,起初关系甜蜜,「新总监」想招人招人,想涨工资涨工资,有着超过职位的权力,不到两个月,邢明和新总监同乘一部电梯时,都不带说话的。还有一次,空降了一位副总裁,风风火火地来,打算大展拳脚,邢明也都大方授权,三个月后,又被「打入冷宫」。

一位认识邢明超过20年的受访者认为,温和宽厚、多疑寡断……所有形容词都不足以概括邢明,每一个例子也只能展现他的一个切面,讲述了两个小时的往事后,对面传来一声叹息,「他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复杂的,最难以描述的人。」

因为不相信任何人,公司最终都会变成邢明一个人的决策,这也为天涯后来的发展埋下了巨大的隐患。

随着互联网产品的不断更迭,特别是智能手机的出现,传统互联网产品纷纷面临转型命题,而在天涯转型的问题上,宋铮和邢明的分歧也越来越大。当时,宋铮认为,天涯最核心,最有价值的是它的内容,他希望设计一个商业方案,让内容创作者可以在天涯通过创造内容获得经济收益,简单来说,「在天涯发帖养活自己」。

他还组建了一个版权经营团队,一年签了100多本书,正式出版了十几本,公司分到了十几万利润。宋铮记得很清楚,邢明特意召开了一个股东大会,批评宋铮利用经济手段去撬动网友,「会破坏天涯的原生态的氛围。」后来,《明朝那些事儿》被新浪签走了,《鬼吹灯》被起点签走了,优质内容创作者们纷纷出走,离开天涯。另一位前员工也印证了这个说法,她在2015年又一次提过版权问题,邢明依旧没有采纳,「他觉得买版权太贵了,他没有任何分享精神,甚至不愿意跟天涯自己的网友分利。」

2009年,宋铮辞去执行总编职务——4年前,他上任执行总编,全面负责天涯的内容运营。他牵头成立了天涯编辑部,打造了天涯最重要的「天涯聚焦」版块,随后,「天涯聚焦」制造了一系列社会热点,天涯也开始进入黄金时代。4年后,他伤心离开,「我非常伤心,我觉得没戏了,我就跑了。」宋铮说。

同年,新浪微博诞生,移动互联网时代的巨浪正式拍来。次年4月,青海玉树地震,这一次,互联网上关于地震的第一条消息,出现在微博,而不是天涯。

2011年,天涯社区12年周年年会,在歌诗达经典号邮轮上举办,700多名员工和300多名天涯网友欢聚一起,从香港到三亚,又到了越南,那是天涯历史,也是中国互联网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网友海上聚会。

在一篇回忆天涯时代的文章中,十年砍柴也谈起了那次聚会——有一天,邮轮行驶到南海,他和几位天涯老友站在甲板上闲聊,夕阳照在广阔的海面上,波光粼粼。后来,很多人认为那场年会是天涯陨落前最后的绽放,「当时的我们没有意识到新的浪潮、新的时代来得那么快。」一位天涯前员工说,从那之后,天涯再也没有举办过如此大规模年会了。
     
曾经的天涯年会。


孤岛

天涯网友、前员工亦萱,在天涯工作了13年。她是邢明中山大学中文系的直系师妹,2006年本科毕业后直接进入天涯公司,是天涯公司第一批校招的员工。

她做过站务、内容运营、用户运营、旅游事业、市场品牌和董事长助理,天涯公司所有岗位和部门她几乎轮过了一遍。大家也说,她算天涯最了解邢明的员工之一。

进入天涯,她亲眼见证了天涯从2008年的巅峰时刻,一步步跌落的全过程。在天涯13年,她对三次重大选择有过反对意见,这三个节点也是她认为天涯走向衰败的重要原因。

第一个,关于天涯的区域战略。当时,天涯总部在海口,还有广州、北京、上海分公司,打算继续在全国设立区域分部。亦萱认为,一个互联网公司没必要有那么多实体办公室,办公场所的租金和人员工资都是非常大的一笔支出。

但天涯仍迅速扩张,两年之内在全国14个城市,建立了分部,各个分部像装备竞赛一样,相互攀比,投了大量资金。2012年,一份天涯分部资料中显示,天涯各个区域办公室都在市中心,光是租金就是一大笔费用。

那一年,邢明感到旅游是一个风口,开始沉迷开发旅游平台,这是第二次的选择。仅仅旅游平台项目,一口气招了200个人,同时还收购了一些公司,号称要投资5000万。天涯公司的人员再一次膨胀。结果,旅游项目做了三年,并没有什么瞩目的成绩。

开发旅游项目同时,2013年,邢明又决定倾全公司之力投入移动端开发,在成都建立第二总部。在邢明的认知中,天涯的失败,最重要的就是这一次选择。那一次投资,出现重大失误,公司资产被冻结,导致天涯资金链断裂,引发后续的种种问题。

所有接受采访的前员工都不接受这样的解释,他们认为那时候的天涯已经「千疮百孔」,随时都要坍塌,成都事件不过是最后致命一击,「到现在,他都没有接受、直面自己在20多年中犯过的种种错误。」

「后来的天涯,是一个没有朋友的公司。」亦萱说,在商业世界,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但总归是要有朋友的,「互联网精神就是开放、合作、共享,但是老实说,开放、合作、共享,后期的天涯一个字都没有做到。」

2012年,宋铮和邢明在海南偶遇过一次,彼时,宋铮已经被陈天桥挖到盛大,开发移动互联网项目。他建议邢明,天涯很适合开发垂直类APP,比如莲蓬鬼话,当时中国最好的鬼故事原创基地,可以做成独立APP,专供喜欢鬼故事的用户。邢明又一次拒绝了,他告诉宋铮,天涯不能分,要大一统,那样才能体现品牌影响力。

2012年,盛大的陈天桥想收购天涯,当时他已经接连收购了起点中文网、红袖添香、榕树下、潇湘书院等9家国内原创文学网站,建立了庞大的网络文学帝国,天涯是他的下一个目标。据一位天涯前高管透露,陈天桥给邢明开出了10亿人民币的条件,邢明没有答应。

一位当时在职的天涯高管说,那时邢明透露出来的信息是,他心中天涯的估值不止10亿人民币,应该是10亿美元。

百度也曾经找过天涯合作,想一起做内容,天涯拒绝了。微信公众号、今日头条等内容平台出现后,天涯更没有感受到它们的威胁性,也没有将它们放在眼里,并不想要和它们建立联络,而是更加封闭,想把用户封闭在自己的平台上。

一位负责运营的前员工说,他提过建议,建立一个公号团队,不用太多人,只要挖掘天涯过去的优质内容,制造符合当下的话题,「我们应该走出天涯,拿着天涯的好东西,到外面去赚钱。」但是,邢明迟迟没有应允,他的犹豫和沉默代表着否认,「968总觉得,天涯的东西只能在天涯上。」很长时间,天涯社区的公众号一直只有一个员工负责运营。

关于这点,天涯社区另一位前员工提供了一个故事。2013年,她发现天涯上有质量的帖子慢慢减少,有天她在娱乐八卦版看到一篇关于《我是歌手》总决赛的评述,写得非常精彩,虽然作者贴了自己公众号二维码引流,她也专门推了这个帖子,好内容不应该错过,这才是天涯。没想到,过了几天,公司内部质问她,「你是不是收了湖南卫视的钱?为什么要推这样的内容?」

她气得发抖,百思不得其解,作为一个内容平台关注热门娱乐节目的总决赛,再正常不过了,更何况网友都不愿意来天涯发帖了,湖南卫视还需要占天涯的便宜吗?「公司层面从来没有好好思考,怎么让创作者过得更好,怎么和更多的平台合作,这才是天涯没落的最根本的原因。」

天涯十周年聚会现场,只是,天涯的明天并没有更好。


眼看着移动互联网的大势已经不可逆转,越来越多更适合手机端的APP出现,人们越来越喜欢简单、干净、易操作、信息更直给的产品,天涯也推出了自己的APP,只是,它完全没有考虑用户体验如何,所谓的移动端开发,不过是将网页版的论坛照搬,百分百还原至手机APP上。

作为一家互联网公司,天涯似乎一直躺在那场曾经辉煌的旧梦里,在需要变革的时候,它没有去研究对手,也没有去研究用户。一位前员工说,天涯公司内部的数据管理系统非常简陋,一直没有技术升级,能够获取的用户画像很简单,没有什么参考价值。

20多年,天涯做过十几款产品,博客、来吧、问答、微论、部落,都是模仿其他互联网公司的产物。每一款产品都嫁接在BBS论坛上,论坛不断被叠加新的内容,越来越重,变得繁冗、杂乱,直到没人愿意打开它。

几年前,天涯内部统计过一次版面数量,亦萱记得,精简过后天涯还有大大小小800个版面,版面套版面,「用户在天涯找东西,跟走迷宫差不多。」直到天涯被关闭后,网友群里还有人吐槽那款APP,「又乱又旧,像上世纪的产品」。

就这样,天涯就像漂浮在遥远海南的一座孤岛,离中心、离互联网的大陆越来越远,直到所有人都看不见它了。

亦萱说,她观察到,从2012年开始,天涯公司的离职率逐渐上升,当时的互联网生态发生了巨变,社交平台、电商平台逐渐繁盛,很多天涯员工纷纷出走,选择到更大的公司发展。但即便如此,到2015年左右,当天涯公司经营开始走下坡路时,员工数量却一度超过了1500人。

2017年左右,作为董事长助理,亦萱劝过邢明,尽快做出裁员决定,否则未来会面临更多的劳务纠纷,「到了破釜沉舟的地步,如果连这点勇气都没有,真的很难再活下去了。」但是,邢明一直没裁员。

2016年开始,天涯的工资越发越晚。2019年,已经到了拖欠工资、停止缴纳社保的程度,天涯却迟迟没有开始裁员,很多员工实在忍不了,联合起来进行劳动仲裁。这一举动令邢明不解,为什么有人要告公司,要告他,并申请巨额赔偿,再次与《人物》回忆起那段经历,邢明说:「与人为善换来的都是教训,对我们打击挺大的,挺心寒的。」

在天涯,大部分员工收入都很低,尤其是最基层的员工。很多人为了赚钱,想出很多办法,在外面成立自己的公司,接了广告先从自己公司过一遍,扒走一层利润,再跟天涯签约。还有天涯技术人员在淘宝上开了个小店,删帖赚钱,赚了足足100万,被警察抓到时,一分钱都还没来得及花。「当一个人守着一个金矿,一个随时都有办法赚钱的富矿,公司却没有给他足够的待遇,稍微有点想法的人,都可能动歪脑筋。」宋铮说。

在天涯工作了一年半后,咏梅选择了离开。告别聚会那晚,她喝了人生最醉的一次酒,刚上桌,就连干了8杯啤酒,「我特别爱他们,天涯的什么都好,但是公司实在没办法待,我还是要上升,要发展的。」

2019年末,为天涯工作了十三年的亦萱,也失望离开。生计是个问题,另一方面是工作难度,想做的事情都做不成,没人愿意推进项目。她形容在天涯的最后几年,像被丢进了一个深坑,四面都是滑腻腻的墙壁,她每天都在奔跑,但无论怎么冲怎么跑,都还是会滑回原点,直到精疲力尽。

2019年末,她辞了职,卖掉了海口的房子,带着所有家当回到了2000公里外的河南老家,开了家餐馆,卖当地特色肉丸子汤。她感到了久违的快乐。天涯13年,积攒了太多的疲惫,「每打一拳都觉得打在棉花上」,现在不同了,小餐馆也有了铁粉,大家对她说,老板,真好吃啊。她觉得很踏实,很安心,她终于看到了什么是「用户的体验」。

亦萱说,最初的天涯是一个被用户选择的网站,但它成功后,公司层面却没有真正关心用户的需求,也没有意识到它的成功根本是因为用户的力量,「漫长的24年中,天涯当初什么样子,现在就是什么样子(笑),最终它还是留在了那个时代,没有走进新的时期。」

2009年6月,宋铮确定离开天涯后,最后一次带广州团队去伶仃洋玩,留下最后一张珍贵的大合照。


狼狈的,壮烈的

七天七夜直播结束的次日清晨,只睡了几个小时的宋铮,从北京飞往海南。由于天涯公司给他们的授权只到6月30日,宋铮希望能当面和邢明商讨「继续授权」,因为300万还没有筹到,天涯也没有重启,他不甘心事情就这样结束。

在海南,宋铮看到了邢明和天涯公司的生活现状,「很萧条,很惨淡。」

在天涯公司上厕所时,保安提醒他,一定要用中间的小便池,因为其他两个感应电池都没电了。不仅如此,天涯的厕所连厕纸都不提供了,「早就实现了无纸化」。这样的状况下,天涯公司还有六七十个员工,据内部人士透露,不少人处于不上班,混日子的状态。

在海南那几天,宋铮和邢明,还有过去的天涯伙伴们喝了一场酒。酒局结束后,邢明同宋铮一道走,他打开滴滴,叫了一辆快车。宋铮很惊讶,作为天涯公司的CEO,邢明过去有自己的专车和司机,现在车没了,司机也没了。当时,宋铮有点难受,「他没有直接跟我说过得多不好,但我能观察到,生活给他的压力确实很大。」

关于继续授权的事,邢明还是一惯的风格,没有拒绝,也没有明确说「不行」。在宋铮的理解中,他和邢明已经达成了基本的共识,「我认为他已经答应我了,所以我才赶紧回北京准备后面的直播。」

随后,宋铮又跟老板请了三个月假,他心里甚至做好了辞职的准备,「我做的承诺,至少要认真去试一试,不然太对不起大家的热情。」

但6月9日,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那天,天涯公司官方公众号发布了一篇题为《分享好观点,共享好东西,天涯吹响集结号!》的文章。文中提到,天涯官方直播电商启动在即,将在各大电商平台开设官方直营店。

一位熟悉邢明,与他共事十几年的天涯前员工给宋铮转发了这个链接,并留言,「小黑,做好撤退的准备吧。」那位前员工认为,天涯公司内部(尤其是邢明)肯定达成了一个意见,直播卖货这事儿不能交给别人做了。

宋铮不信,那几天他还在苦苦等着邢明的消息。从海南回来后,宋铮一直希望把继续授权这件事落在纸上,但邢明一直以太忙碌、不方便推脱,「以前我们遇到一个问题如果有争议,不能很好达成共识,他就会回避你,拒绝跟你沟通,就是躲着不说。」

等待邢明回复的期间,宋铮也没闲着,他用了18天,跟抖音平台、直播行业专家学习,怎么掌握直播规则,怎么抓住流量密码。6月22日,重启天涯开启了第二轮直播,这次开播前,宋铮又一次跟《人物》说,看着吧,我们已经成长了很多。

这一次,他们打算做主题直播,6月22日的第一场直播是端午主题,他们请来了青年历史学者,请她跟网友分享,古人是如何度过端午的。6月24日的第二场主题是高考志愿,嘉宾是一位拥有丰富直播经验的高考志愿指导师。

全面升级之后,「重启天涯」的第二次直播。


他们对这两场直播充满期待,为此做了很多准备。直播场地从北四环移动到东四环外,设备全面更新,都是最好的摄像机,并设置了近远景两个不同机位,抛弃了杂乱的背景,单独搭建了一块绿布。摄影棚还有大冰箱和电磁炉可供使用,「要什么有什么。」一位志愿者说。

但他们依旧忘记了在开播前测试麦克风,也没有学会用昂扬的语调喊出「上链接」,高考志愿主题直播那天,他们用了两个小时讲如何报志愿,6件商品只讲了10分钟。最终,这两场直播的在线人数始终稳定在200多人,无论怎么花钱投放流量,在线人数总是落回这个数字。

被寄予厚望的当季杨梅,介绍了一晚上销量为0,某品牌电脑在京东上618销量第一的型号,讲解了半个小时也没卖出去一台。一双鞋介绍了半个小时,终于卖出去一双,志愿者挥舞双手跑进后台,卖了卖了!角落传来咏梅悠悠的声音,「是我买的。」

6月30日,天涯公司给「重启天涯」直播团队的授权到期,这一天,天涯公司发出公告,宣布终止授权。

得知这个消息,志愿者团队都不意外,「这是968会做出来的事情」。采访中,这些前员工都提到了一件事,「968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别人占他的便宜。」而在网络中,也有天涯公司的支持者说,就应该收回授权,一群网友和前员工代表不了官方。

原本,亦萱答应了一位朋友的邀约,计划抽时间回海口看看,去缅怀一下天涯。但在天涯公司收回授权后,她回绝了朋友的提议,「我现在暂时不想去了(笑)。」她说,相比董事长的身份,她更多时候将968当做直系的师哥、宽厚的兄长,大多时候都选择支持他,即便有想法也很少固执地表达。但是,这一次,她觉得天涯公司的态度,让所有爱天涯的人再失望一次,「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就算我们为爱发电,这个爱也耗尽了。」

6月30日当天,宋铮和志愿者们不得不停止了重启天涯的活动。如果继续,他们会承担侵权的法律风险。

当晚,宋铮以「重启天涯」的名义开了最后一次直播,不带货,纯聊天。他宣布,零点过后,「重启天涯」在所有社交平台的名字都要改回「天涯老黑」,那些被网友吐槽很丑很土的T恤也成为了绝版货。

这场告别直播的最后,宋铮说了一段话,「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就像一位志愿者的比喻,在我们吃饱喝足了之后,主人恰到好处地端出了茶,这个结局虽然不够圆满,但可以接受,我们就到此为止,江湖有相逢,我们还会再见的。」

至此,重启天涯项目经历了55天,最终戛然而止。55天内,重启天涯志愿者团队为天涯公司筹集到了15.89万元,达到了300万目标的5.3%——社交网络上,很多曾经的天涯网友提及「重启天涯」,大都用到了两个词,一个是「狼狈」,另一个是「壮烈」。

天涯官方宣布启动直播电商后,《人物》与邢明有过一次两个小时的电话交流,邢明说,宋铮提出直播带货时,他其实更偏向采取其他筹资的方式来解决这个困难,「但是小黑他们站出来了,我们当然是很欢迎。」

他也表示宋铮带领的「重启天涯」团队是勇敢的,但这支团队的出现,也令天涯的员工们「有点不服气」,因为媒体报道和网友往往将他们直播带货的失败,视为天涯直播带货的惨败,「结果不太好,甚至有点负面,更加激励(天涯)官方要站出来做电商,来解决我们的困难。只靠网友们和前员工们去筹集300万,让他们承受这样一个责任和压力,这是不太公平的。」

至于天涯公司下一步的打算,邢明透露,天涯官方电商在7月底之前,「会有一个大动作」。

在天涯公司收回授权后,数位天涯资深前员工和前高管都对《人物》说了同一句话,「重启天涯继续不下去的原因,本质上也是天涯失败的原因。」

但事实上,对于天涯,邢明的野心并没消散。

重启天涯直播连线时,他说,未来的天涯要激活老用户,只要给天涯2个亿,天涯可以重回到互联网行业的前列。一位天涯网友当即吐槽,「他以为老用户是自家孩子呢,睡个午觉,拍一拍,快起床,人家就会醒来吗?手机里连刷共享单车的钱都没有,还讨论要买奔驰还是宝马吗?他离商业世界太远了,968还沉浸在自己虚幻的,泡沫般的美梦中。」

七天七夜结束后,宋铮在海南见到邢明,后者并没有表示会终止授权。


「你是从哪里飞起来的?」

如果只看结果,重启天涯的确是失败的,一批曾站在中国互联网浪尖上的初代精英们,最终在当下最成功的互联网平台上,折腾得灰头土脸,惨淡收场。因此,也有很多人问他们,你们图什么呢?

面对这个问题,很多人都提到了「白云苍狗mm」写给重启天涯的那封信。在这封信中,白云苍狗讲述了一个普通女性,如何通过天涯改变了人生——

2003年非典爆发,老家农场面临困境,她南下深圳打工,每个月挣1500,这时候她遇见了天涯,开始写作,她的文字被做编辑的天涯网友看中,成为专栏作家,她又在天涯网恋,遇到了她的先生,有了女儿,几年后先生患上癌症,也是通过天涯网友的帮助,先生进京就医,得到了很好的治疗。她在天涯留下了六七十万字,天涯改变了她的人生,就像影响了那一代人一样。七天七夜的直播结束时,很多人用这封信的结尾与天涯告别——

我女儿7岁时问我,妈妈,你飞起来过吗?
我说,飞起来过。
她问,你是通过什么飞起来的?
我说,文字。
她又问,你是在哪里飞起来的?
我说,天涯。

在与《人物》的交流中,很多人都讲述了他们与天涯的往事,以及那个时代。

天涯成立的那一年,也被称为「中国互联网伟大的1999」,8848、携程、红袖添香、阿里巴巴、当当、盛大、ChinaRen都创立于1999年。

1999年,小绿人即将大学毕业,小时候畅想过的那个「钻出敞篷火箭的窗户向地球挥手,然后奔向宇宙」的世界,仿佛就在眼前,也是在那一年,他遇到了天涯。

那一年,也被预言为世界末日,传说上帝会在新世纪钟声敲响的时候,惩罚人类,毁灭地球,一切都荡然无存。「大家一直处在一种小小的恐惧和动荡之中,但是外部世界又日新月异,每个人都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咏梅说,当时她刚大学毕业,在一家外企做小助理。

1999年12月31日,千禧年的前夜,咏梅和合租的女孩一起前往天安门广场,穿过广场一侧的地下通道时,突然有人说,要到零点了,所有人都开始奔跑,地下通道发出咚咚咚震动,跑到广场上,是密密麻麻的人群,每张脸上似乎都带着同一个问题:新的千年将会是什么样?

零点的钟声敲响时,灾难没有发生,世界末日也没有降临,朴树的那首《NEW BOY》回荡在每个人的心中,「是的我看见到处是阳光/快乐在城市上空飘扬/新世纪来得像梦一样/让我暖洋洋。」咏梅说,如今一听到这些歌词,她好像还能立刻呼吸到那天晚上的空气。

不久后,咏梅跳槽去了一家科技公司,她发现邻桌同事每天都趴在电脑前,傻傻楞楞地看着屏幕,从不和同事聚会。你天天在看什么,有天咏梅忍不住问他,对方说,「一个叫天涯的网站。」

因为好奇,咏梅也打开了那个网站。从那天起,她每天到公司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开天涯,「忽然间觉得世界的大门向你打开了。」

微博网友@真当没想到 回忆起建立之初的天涯,「虽然世界上没有完美的社会,总是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但我们感觉一切都在慢慢变好。」天涯社区刚刚成立,就有了很多小众群体的版块,LGBT群体建立了「同性之间」,还有帮助抑郁症患者匿名发帖的「心灵热线」。天涯也一直在为弱势群体发声,为铊中毒的朱令抱不平,揭露山西黑砖窑事件,痛打投机作假的华南虎照片造假者,还有在汶川大地震时,第一时间发布地震消息,迅速募捐8000多万,运送50多吨物资送往灾区。

宋铮说:「维护一个自由的声音,让每一个人能够发声。这件事情,我们在天涯上面曾经做到过,也是我一直为之自豪的。」

十年砍柴告诉《人物》,天涯社区和微博最大的区别是,如果回看2000年代初的天涯帖子,一个事件的发酵、爆发、网友发声到政府反应和处理结果,会浓缩在帖子中,每个人都可以清晰地看到社会动态的脉络,听到不同的声音。「天涯社区的帖子,就像一个个生动的时代切片,一个当下中国社会经济文化的标本。」

咏梅说,自己后来被挖到创业公司,也是因为别人看到了她「天涯人」的身份。离开天涯后,宋铮去过盛大、联想和南方报业,无论走到哪里,当时岗位是什么,别人常常这样介绍他,「他做过天涯的执行总编」,听到这个标签,所有人都会立刻生出几分敬意。

七天七夜直播结束后,一位志愿者说,正是因为天涯,他们从nobody变成过somebody,「今日为了天涯,再次变回nobody也没什么」。

很多志愿者最初只想凑个热闹,最后都和宋铮一起,整日整日熬夜,还有人把直播间当家,住在隔壁办公室的沙发上,「本来只想浅浅参与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不自觉地被卷进去。」一位志愿者也很疑惑,大家一边说着不可能,一边往上涌,「一群中年人在一起,好像获得了重新来一次的机会。」

直播后半部分,因为太过疲惫,宋铮大脑运转不动,为了认真与嘉宾对话,他都会记笔记。赖祐萱 摄

那些天,很多看到直播的天涯网友都自发赶来。前一天深夜还在疯狂刷礼物的榜一大姐,第二天清晨来直播间帮忙。有网友凌晨5点出门,跨过整个北京城,驱车40多公里赶来救场。一位正在住院的上海网友,看到直播,求护士拔掉输液针,乘最近一班高铁赶到北京,带着一沓5厘米厚的总结资料。

最初几天,现场混乱,没人分得清谁是记者,谁是志愿者,谁是大佬,抓过一个空闲的人,就是上。

某天,有位嘉宾怕堵车,骑车来直播间,保安不让他推车上楼,但那辆车又价格昂贵,对接人便随手指派了一位志愿者去看车,看了足足两个小时。这位志愿者,还帮忙打包、发货、做场控,七天结束了,大家才知道他曾是天涯股市版的大神,出过炒股相关的书籍。

还有一位「发饭小哥」,每天在后台休息间分发快餐,帮大家送奶茶、收拾厨余垃圾,他是一家软件公司的高管,几天后,他穿着熨烫得极为平整的衬衫,从北京最高的写字楼走下来接受采访。

咏梅说,到直播间来,每一个人已经卸下了所有的社会标签和社会身份,完全变成了一个独立的,真实的人。「我不是谁的领导,不是谁的妻子,也不是谁的妈妈,我就是我自己,一个天涯网友。」

相比重启天涯筹到的15.89万,另外一组数字也值得被记住:经由重启天涯活动,十几个新的微信群建立,数千名天涯网友再次相遇、重聚。

很多人都记得直播的第二天的晚上,天涯网友、音乐人洛兵也参加了直播,他在直播间弹唱了由自己作词的《梦里水乡》——一个乱糟糟的直播间,刚经历兵荒马乱的24小时,很多人几乎没怎么休息,志愿者们都蓬头垢面,地上堆满了十几种货品、空的矿泉水和废纸箱,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大家都坐在地上听歌,听着他们20多岁时的歌曲,好像也穿越到了过去——那个与天涯相遇,打开了新世界大门的时刻。

后来,咏梅发现很多人都在流泪,老黑哭了,她也哭了,「这种巨大的失落和失去,可能是因为大家终于意识到,他们再也回不到,二三十岁时那个鲜活生动的自己,也回不到充满干劲,像梦一样的2000年了。」

 七天七夜直播结束后的聚餐,宋铮与咏梅拥抱。



尾声

七天七夜直播结束那天,宋铮在镜头前,念了每一个参与活动志愿者的名字,也邀请每一个在场的志愿者,包括司机大哥来到台前,发表感言——这是一个完全由志愿者自发组成的团队,所有人都没有报酬。

发表完感言,几十个在场的志愿者在直播间又唱又跳,热闹地像天涯年会。大家心里也知道,这可能是天涯最后一次「年会」了。一位志愿者抹了抹眼泪说,「今天结束后,我们就是真正的各奔东西了。」

重启天涯就像一场情感浓度很高的梦,但总有梦醒的那一刻,每个人都必须接受。

直播结束的告别聚餐,已经20多年没有喝过酒的扶苏喝了200ml的啤酒,结果,第二天醒来就发现半身麻痹,紧急就医才发现大脑有血栓,幸好发现及时,不然有偏瘫风险。

一位志愿者告诉《人物》,七天七夜结束的那一晚,她回到家后,一直舍不得睡觉,她很害怕明天就要到来,醒来了就要继续中年人的现实生活——

第二天醒来,没有人再喊她天涯的ID了,取而代之的是大厂的花名,她也要去为即将上学的孩子去勘察幼儿园了。亦萱继续在老家卖着丸子汤,咏梅带着孩子回东北老家过暑假,小绿人结束欧洲旅行后继续朝九晚五。

小绿人说,他挺喜欢参加乡间白事之后的流水席,「和红事一样样的,连菜单都一样」,一群逝者最熟悉的人聚在一起,喝酒吃肉,旁边有类似二人转的节目,有人哭,也有人笑,有人喝醉倒下,也有人扯着闲篇,「他还欠我钱呢,就这么走了。」「这家伙过去真牛逼啊。」

重启天涯的七天七夜就像一场盛大的流水席,人来人往,十几年不见的老友都来了,散落在天涯的人又聚在一起,小绿人说,「对我来说,重启天涯已经完成了,我心中的天涯,我又看见了。」

宋铮也去旅行了,他用了五天五夜完成了环青海湖骑行。这是他51年的人生中强度最大的一次旅行。与《人物》回顾这趟旅程,他讲起了其中最累、也最狼狈的一幕——

那是骑行的最后一日,前一天刚下过大雨,沿路都是泥泞的大水坑,为了帮大部队探路,他在一条坑坑洼洼的小路上骑了5公里。小路离青海湖很近,远远望去,好像闯入了无人区,周围没有任何人类的气息。骑到终点时,他已浑身泥点,一身大汗,但却有说不出的舒畅——连日的大雨已经停了,海拔3000多米的高原上,天空湛蓝,云压得很低很低,太阳晒得他暖洋洋的,「好漂亮,好漂亮,」他说,那几天,他满眼都是牛羊、青草、戈壁、祁连山和青海湖,再也没有想起过天涯。

至于筹集到的15.89万元,重启天涯团队决定,等天涯公司和海南电信机房有了和解方案后,这笔来自天涯网友的筹款将直接打到电信的官方账户。

邢明口中会发生在7月底的「大动作」,似乎还在酝酿之中——7月25日,天涯公司在成都注册了一家新公司,名为「天涯甄选(成都)科技有限公司」——其实,七天七夜直播结束后,抖音平台曾帮助重启天涯团队复盘过。抖音团队说,其实重启天涯的表现挺好的,一个新直播间一天有1万元流水就已经很不错了,而重启天涯平均每天有5、6万流水,「这甚至比东方甄选最开始直播的数据更好。」

据知情人士透露,邢明和天涯公司显然因此受到了鼓舞,他们希望成为下一个「东方甄选」。

时间就这样来到了九月,初夏时「重启天涯」的七天七夜似乎已经成了遥远的往事,但仍有读者会时不时在当时直播的抖音账号中留言,「直播还继续吗?」「天涯什么时候重启?」

这些问题就像如今再次键入「tianya.cn」后按下的回车键,飘荡在网络世界中,久久无人应答

在环青海湖骑行的过程中,宋铮说,他已经放下了「重启天涯」这件事。

(天涯网友零点、浪语、江城子、子昂、小羊、天水丫头、小陈翼德对本文采访亦有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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