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里的高校辅导员:艰难上岸后,每天都想辞职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近年来,高校辅导员已成为热门岗位,不少高校的报录比已达到并超过200:1,越来越多的博士生出现在高校辅导员的录取名单公示中,竞争愈发激烈。
在高校辅导员的“上岸潮”中,社交媒体关于辅导员工作辛苦的吐槽与日剧增,“24小时手机开机”“加班是家常便饭”“没有自己的时间”等,打破了大家关于辅导员轻松、体面的认知。高校辅导员就像一座围城,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但困于现实,只能每天在想辞职和不敢辞之间徘徊。
编辑|王海燕
围城内外
有寒暑假、稳定、轻松,是许多人对辅导员工作的第一印象,李童也不例外。去年6月,经历一系列笔试、面试后,李童成功“上岸”,拿到西部一所高校的辅导员offer,有编,工资不错,他当时想着,后续有时间,还能读个博。
高校辅导员的工作模式往往分为两类,一类是按年级分,一个辅导员负责某年级某班级,另一类是将工作细分为奖助困补、心理健康、党团建设等多个模块,每个辅导员负责一个模块。李童的工作是后者,他负责整个学院1000多号人的信息收集工作。
《一起同过窗》剧照
这是学院领导为了照顾新人,给他安排的“小事”,即便如此,李童说,小事乘以100甚至1000时,就是一个很大的工作量,“心有余而力不足。”此外,当时处于疫情期间,学生居家上网课。李童要每天需要询问学生生活情况,每周组织班会。
辅导员加班是家常便饭。王歆然已经工作十一年,每天从早上七点睁眼,微信消息就源源不断涌来,有学生询问实习相关事情,有学生请假,也有同学与室友闹纠纷等等,一直到晚上十一点多,王歆然都一直在解答学生疑问。如今,王歆然特别害怕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按学校规定,辅导员的手机必须24小时开机,“就像一个定时炸弹”。
图|视觉中国
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自己的工作,很多辅导员都会提到,“琐碎”。比如王歆然所在的学校,去年冬天开学时曾规定,辅导员要亲自在校门口办理手续,将学生接进学校。最晚的一次,王歆然在寒风中坐到凌晨一点多才下班,“很崩溃”。学校每年都要检查辅导员的工作笔记本,即每个月跟学生、家长、任课老师的谈话记录,这样的工作流于形式,但又实实在在需要完成,被采访的大多数辅导员都对此感觉压力加大。
就业率是辅导员最头疼的一项工作,在一所211院校当辅导员的西西,主要负责的就是这一板块。因为是自上而下的指标和压力,领导会实时跟进学院就业情况,隔三岔五来询问西西进度。学校群里也会不断通报各个学院的就业率上升和下降幅度。
某些时刻西西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推销员,为了完成规定业绩,如果学生考研考公失败,想要二战,她就得想尽办法去做学生工作,让他们找工作、签三方协议。有的同学,到后期会拒接电话,拒回短信。西西说,她的就业率指标,前两年算是勉强达标,但今年距离90%的目标仍然有些距离,“真的很不想像传销一样催着学生就业,可是没有办法”。
《一起同过窗》剧照
按《普通高等学校辅导员队伍建设规定》,高等学校应当按总体上师生比不低于1:200的比例设置专职辅导员岗位,但大多数院校都无法达到这个标准,比如西西所在的学院,一共1700多名学生,只有三位辅导员。
琐碎的工作以外,辅导员的晋升渠道相对狭窄。西西没有编制,属于合同工,公积金和社保等缴纳低于有编制的老师。当学院有职位空缺时,西西可以参加竞聘,理论上的上升渠道依次为辅导员、办公室副主任、主任、学院副书记、学院书记等,但西西说“普通的合同制一般做到办公室主任,就差不多到头了”。
《虽然只是弄丢了手机》剧照
王歆然有编制,但升职也不顺畅。她所在的学院每隔三五年有一次竞聘科长的机会,去年,学院出了新的晋升制度,辅导员辅导员可以升职为副科级辅导员,正科级辅导员,再到副处级辅导员。王歆然的职称已经是副科级别,但她“宁愿转岗到其他部门做普通科员,也不愿意继续在辅导员这条路上晋升。”因为辅导员的工作对她来说,过于辛苦。
也因此,和很多人的印象不一样,高校辅导员的流动性实际很大。王歆然记得,最夸张的一次是,半年内学院辅导员10个人里有4个人离职,有辅导员离职前已确诊抑郁症。王歆然了解到,离职的辅导员要么继续从事学校行政工作,要么成为教师,要么继续升学读博,她自己也想过离职,但看到就业难的现实,还是留了下来。
《教室的那一间》剧照
西西一直在尝试找新的工作,她参加了数十次事业单位和公务员考试,但考试都不理想。在她看来,这跟辅导员工作太忙,时间太碎片化,复习效果很差也有关系。她也尝试过投简历,找一份编外工作,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
而与此同时,报考辅导员考试的人越来越多,李童在西部一所偏远高校就职,去年面试时,他记得,女生是30:1的竞争比。而西西所在的院校更为夸张,报录比已达到1:100。高度竞争下,这些年,王歆然所在的院校已经开始招收博士学历的辅导员。
小朋友式管理与误解
回想上大学时,西西觉得校园生活很美好,自己与辅导员的联系很少。但当上辅导员后,她才发现,总有学生哪怕遇到一点小事,都会来找她,哪怕很简单的问题,也不知道如何应对。
《死之咏赞》剧照
比如西西每次在群里发通知时,会将步骤、要点写得清楚详细,但总有学生跑来问一些早就写清楚了的问题。日积月累,西西偶尔和同事调侃,自己的工作就像保姆一样。李童也有同样的感受。比如评奖学金时,他会将文件格式写成文档告知学生,但收上来的文档,总有不符合规定的,需要他在深夜一两点反复去帮学生重新调整成规范格式。那种时候,往往是李童最崩溃的。
更让李童费解的是,自从开学恢复线下上课后,他需要每晚到学生宿舍查寝。王歆然所在的学校同样也有这个要求。每晚九点多,王歆然都会出现在宿舍一一确认学生的情况,如果有学生不在宿舍,半小时联系不上,她就得去找学生父母、朋友、室友等了解情况。
《少年班》剧照
作为成年人,绝大多数的学生其实都只是正常晚归,但当查寝成为一个工作指标,这件事就变得不一样了。李童记得,有一回,一个心理健康存在问题的学生不在寝室,她坐立不安,什么也干不了,直到凌晨一点钟,接到学生电话,悬着的心才放下来,后来又开车接学生回宿舍,一直折腾到凌晨三点才回家休息。
王歆然有时觉得,如今学校甚至将大学生视作幼儿园小朋友进行管理,,“就差把学生装在裤腰带上”。在她看来,这一方面跟学生的成长环境有关,一方面也是学校为了规避危险事件的发生。王歆然所在的学校发生过多起学生安全事件,曾经有学生在周末骑自行车进山摔倒,摔成植物人,事情发生后,学校开始要求学校在假期时不能进山,她也理解学校的规定,因为一旦学生出了安全事故,家长会第一时间找学校。
《为人师表》剧照
王歆然回忆自己上学时,常常有同学翘课出去玩。但现在,她所在的院系每周末,甚至每晚需要查房、点名。作为执行规定的人,学生与辅导员之间不理解也在加剧。
职业倦怠与逐渐变差的身体
最初几年,王歆然还对工作充满激情,与学生相处时投入了很多感情。学生在宿舍闹矛盾时,只要学生没事,她会早到晚尽可能去跟学生交流沟通。有时候,她也能从学生的认可中获得一些快乐。之前毕业的学生考上本校研究生后,经常隔三岔五来找她聊天,还会送一些巧克力零食。
《听见她说》剧照
但时间长了,她开始产生职业倦怠。每天下班后,她仍旧困在频繁亮起的手机里,六点到八点需要回答学生问题,九点提醒学生签到,十点后开始找学生,凌晨入睡后可能还会在半夜接到学生电话,“现在已经干不动了,这份工作对我来说真的就只是一份工作而已。”再遇到类似的盾纠纷时,她不会像以前一样推心置腹,而是按照正常流程解释、沟通和处理,“学生理不理解我已经不重要了。”
西西开始尽量在休息时间减少和学生的沟通交流。每次中午休息,时不时有学生询问:“老师你在不在办公室?我想找你盖章。”以往西西都会第一时间回复,时间久了,类似盖章签字的琐碎事情,都会等到上班时间才回复,“因为我不想在下班以后再沉浸在和工作相关的人和事中。”
图 | 视觉中国
回顾过去十一年的从业能力,王歆然觉得自己的抗压、沟通能力以及应对各种危机事件的处理能力得到了很大的提升。与之相对的是,逐渐变差的身体状况,她曾先后做过两次子宫肌瘤的手术。家人也常常劝她,不要太较真,不要为了几千块把健康搭进去。
西西工作的身体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由于加班频繁和工作压力大,她常常点外卖快速解决吃饭问题,也由此长胖了30斤。加上熬夜、久坐、经常被学生气到等原因,甲状腺结节、乳腺结节也是常见的毛病。
缓解压力的最好方式是寒暑假的到来,三位辅导员都表示假期是最快乐的时候。假期里,学生的信息减少了许多,他们能迎来久违的缓冲期,在假期里旅游、看小说、看剧,充电放松。
《宽松世代又如何》剧照
今年3月份,是李童第一次线下上班。开学第一个月,他经历了每天查寝、半夜遇到学生突发心脏病、学生因为抑郁症要回家等事情。精疲力竭下,入职不到一年的他选择了裸辞、申博。
6月,他收到了博士录取通知书。李童纠结过好长一段时间,他担心自己无法按时毕业,担心找不到工作,但是他不后悔辞掉辅导员的工作。还没开学,他已经提前进入学校的实验室。手机不用再保持24小时开机,重新拾回学生身份的他每天在实验室和宿舍楼之间往返,沉浸于问题的解决之中。
而再过一个月,王歆宁将会结束产假,重新回到辅导员的岗位上。她带的第三届学生正式进入大四。回想起之前从早到晚都在打电话求学生签三方的生活,王歆然不自觉地又开始焦虑了。
排版:孙孙Boy / 审核: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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