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sa,被推上「断头台」
近日,网上为一个女人吵翻了天。
韩国女团BLACKPINK成员,担当过《青春有你2》导师的Lisa,官宣要去历史悠久、以脱衣舞秀闻名的巴黎“疯马俱乐部”演出了。
9月28-30日,三天五场,门票250欧。
小剧场,却是大尺度。
图源:X
网友的心态,从不敢相信,到默默消化,直至将她骂上热搜。
其中的一小撮声音认为:美丽无罪,性感自由,Lisa拥有展现自己身体的决定权。
但大多数还是讨伐——
“别用艺术的名义来包装色情。”
“疯马秀是法国版的天上人间,lisa这是沦为了富豪的玩物”。
“Lisa的决定败坏了K-pop的风评,K-pop好不容易穿上的衣服,又被她一脱全无了”。
这种论调中,Lisa反而成了迎合老白男目光、背刺东亚女性的“自甘堕落”之流。
图源:bilibili
一场演出,还未开始,已经撕扯出了两极化的舆论。
怎么会到这种地步?
当一个顶级女性偶像决定
去跳「脱衣舞」
在国内引发如此讨论,也是其亚洲影响力的佐证。
四人女子组合BLACKPINK,从2006年出道以来,多次斩获大奖、刷新国际记录,被《时代》周刊评为2022年度最佳艺人,有人称其为“有史以来最成功的韩国女子组合”。
今年,#好多艺人去看了BLACKPINK演唱会# 话题也曾冲上国内热搜。
Lisa庆祝组合七周年配图;ins
一定程度上,BLACKPINK突破了大众对K-pop的刻板印象,在组合概念与音乐实践上,皆有Girl Crush、Girl Power的痕迹。成员Rose曾说:“粉墨两种颜色最能代表我们,非常少女,但同时也非常有力量”。
《kill this love》MV
作为一位泰国女孩,Lisa在排外的韩国偶像工业中闯出了一片天地,以极致的自律、充满力量的舞蹈吸引了大批量的女性受众,被国内粉丝爱称为“人间芭比”。
虽然,随着国际市场的打开,她在舞台上越来越短的裙边、钢管舞形式的舞蹈编排,也引发了部分粉丝对经纪公司的不满,但从没有掀起大规模声讨。
为什么这次Lisa 与疯马秀合作,却破圈轰炸了社交媒体——
完美少女一瞬间就偶像失格了呢?
Lisa曾在疯马观看演出;ins
疯马秀真有如此大的威力吗?
许多人可能第一次听说,这座1951年诞生,法国巴黎三大夜场歌舞厅之一,与丽都、红磨坊齐名的——“疯马”。
Wikipedia
在这里,女性脱衣舞是主要表演形式,因表演擅用灯光、精细编舞、大胆裸露而闻名。
脱衣舞表演的间隙,有身着衣物的男性魔术师、舞者等表演者进行过场表演,但他们是绿叶而不是承载欲望与美感的主角。
那些主角被称为“Crazy Girl”,不仅要有专业的古典舞蹈基础,还需具有优越的身材条件,符合疯马挑选女孩的“黄金法则”——
身高 1.68 至 1.72 米之间,不能多也不能少, 胸部两点相距21厘米,肚脐距耻骨13厘米。
Crazy Horse官网
往往,身形一致的“Crazy Girl”也戴着相似的假发、化着复制的妆,展露着片段的身体画面,似乎将自身嵌入到表演中,成为光影之中的一个零件。
这种符号化处理,使得很多人认为,疯马秀相较于其他脱衣舞表演多了一层“艺术感”——虽然建立在对女性身体的极致物化之上。
2006年之后,疯马走上巅峰,新的管理团队上任,积极转型与各界女性合作,试图淡化原本情色表演的底色。
总监 Andrée Deissenberg
最著名的合作舞者是蒂塔·万提斯,她带着自己的滑稽秀美学客座表演,风靡一时。
Dita Von Teese
近些年,疯马先后邀请顶级模特Noémie Lenoir登上舞台,与演员、 意大利王妃Clotilde Courau合作,邀请“仿生艺术家”截肢者Viktoria Modesta进行创造表演。
Clotilde Courau
许多明星成了疯马秀的粉丝,歌手碧昂斯Beyonce还在歌曲MV中复刻了疯马秀的经典动作。
《Partition》
尽管世界各地对裸露表演有着不同的法律、道德争议,但法国的情况还要更特殊一些。
和大众想象的不同,脱衣舞并不神秘——
疯马的票价并不算贵,10岁的小孩也可以参观,观众也大多是女性或情侣结伴而行。“Crazy Girl”不会和观众进行肢体互动、不允许收受任何礼物与小费,自有一套标准。
Crazy Horse官网
在法国,脱衣舞学校也并不罕见,甚至,有人为了改变自己的害羞个性,而学习脱衣舞。
早在上世纪,《神话修辞术》一书中罗兰·巴特已经指出:“在法国,脱衣舞已经被民族化了。”
图源:微信读书
可是无论如何,当一位亚洲女性偶像,选择身着紧身衣、去表演疯马秀的经典剧目时——
还是冲破了很多人的想象,令很多女性感到失望。
从顶流爱豆到恨嫁艳星,
Lisa的坠落?
为何引起如此轩然大波?
因为Lisa的偶像身份和脱衣舞者之间巨大反差,正踩在了我们女性议题的敏感地带——
什么样的自由,才是女性真正需要的自由。
人们急于给Lisa去疯马秀一举“定性”,到底她是推动女性进步、拓宽女性边界的?还是助长男权剥削、自戴镣铐的?
两方的观点甚至清晰。
一方觉得,女性拥有使用自己身体、诠释性感的自由。Lisa本就以阳光健美著称,这次以身体作秀,是她对东亚偶像身份禁锢的打破。
另一方则认为,脱衣舞骨子里就是一门带着男凝的表演,Lisa已经是顶级爱豆,竟然又去做这种给老白男看的情色表演。
舒淇红了之后说想把曾经脱的衣服一件一件穿回去,脱衣舞娘出身的Cardi B也劝解年轻女孩不要做这行,但Lisa却自己选择把衣服脱下取悦老白男观众。
谈何进步,这简直是背刺东亚女性的恶行!
和无数次探讨服美役、穿衣自由、性感自由、性解放等议题时女性的忧虑相似:
我们担心,一旦女性对自由的追求被父权制加以利用,那么对女性的剥削就会被包装成名为自由的时髦玩意儿。
所以,Lisa去疯马秀到底是展示身体之美,还是换一种方式被剥削呢?
在展开这个讨论之前,我想先插入另一个话题——当我们探讨女性议题,批判某种概念或者主义时,能否剔除对某个人的审判。
因为频繁发生的网络争论似乎在验证着:当我们批判一个女性的行为是否符合女性主义时,往往也意味着我们给批判、甚至网暴她,赋予了豁免权。
且看这段时间网上陷入性感争议的女性,无一不是一边被扣上“媚男”的帽子,一边被人荡妇羞辱的。
比如因为一个舞蹈动作被家长控诉淫乱罪的华莎,在此之前是彰显霸气性感的黑金妮,如今却是举止不雅的劣迹艺人。
比如因为一组私房照被送上热一的网红井川里予。
比如被讽刺是“人形手办”的张元英,从来不缺少媚男、做作的指摘。
比如出演美剧时热舞的Jennie,更是被网暴、造黄谣的重灾区。
比如狗头萝莉,即便现在去创业卖煎饼,也免不了被人说穿着暴露,有媚男嫌疑。
荡妇羞辱是不公平的,因为我们很少见到针对男性的个人的荡夫羞辱。
即便迈克尔·杰克逊最著名的顶胯舞也很“淫乱”,但不妨碍他成为经典。
即便猫王靠扭胯这样的性明示搅动万千少女芳心,也成了一代流行帝王。
即便内地小生跳起日地舞来孜孜不倦,也没有被家长举报抵制。
魔力麦克大跳脱衣舞贩售男色魅力,但没有人说他们是“男婊子”“男娼妓”。
《封神》里的“好男人不包二奶”都被做成了鼠标垫,也没见人痛批演员低俗下流。
但看看Lisa遭遇了什么——
自Lisa要上疯马秀的新闻出现之始,关于她动机的猜测便没有停下来过。
前段时间,Lisa爆出恋情绯闻,对象是世界首富、LVMH集团首席执行官之子弗雷德里克·阿尔诺,人称“LV三公子”。
首富之子和顶流爱豆,简直是晋江文照进现实的桥段。
本是茶余饭后的明星八卦,联系上Lisa的疯马秀表演,却默默变了味儿。
有人猜测说,Lisa上疯马秀是为了讨好LV三公子,“爱豆做到头,下一步想嫁豪门了”。
还有网友声称,年初三公子就带Lisa去看了疯马秀,所以Lisa为了讨他欢心,不惜投其所好亲自上阵,才有了这次的疯马秀合作。
甚至脑补出一篇完整商战,Lisa再有能力,不过是三公子在商战中的一枚人形棋子罢了。
这样的猜测一出现,立马激荡起舆论地震。
人们觉得:是啊,如果不是为了取悦男方,Lisa何必自降身价,去大跳艳舞呢?
古有青楼嫁贵府,今有艳星攀豪门。
Lisa就算再顶流,在老钱面前不过是戏子一枚,那些成就,只是她妄想嫁进豪门的嫁妆。
还有人把Lisa类比奚梦瑶,告诫她真正的爱应该像何猷君,是送老婆去学MBA而不是跳脱衣舞。
粉丝痛心,路人疾首,曾经高歌girl crush的女团成员,好不容易熬成了全球第一女爱豆,如今却一心恨嫁,想飞上枝头变凤凰。
这个逻辑一旦被建立,Lisa便失去血骨,变成了厌女的狂欢。
谣言一波接一波,有网友猜测Lisa是不是加入了光明会,只因为Lisa在图片里做过眼睛相关的手势。
光明会的来头就更大了,似乎能囊括所有名人轶事——
比如Lisa跳脱衣舞,其实是为了进入光明会的服从性测试;
杨紫琼拿奥斯卡最佳女主,是因为她进入了光明会享受到的福利;
还有前段时间痛骂粉丝的豆荚猫,也是因为进了光明会,脑子瓦塌了。
在女人身上展开的诡异联想,离谱程度一点也不亚于扎克伯克的蜥蜴人传闻。
即便此刻,我们还不知道Lisa将以何种形式进行疯马秀表演,但不妨碍她被推上断头台,接受所有人的审判。
一个本该充分探讨的女性话题,就这样快速滑向对女性公众人物的大规模网暴和荡妇羞辱。
因为疯马秀的表演禁止录制,网友甚至提议,用偷拍的形式盗录下来。
舆论发酵到这一刻,颇有种屠龙者终成恶龙的讽刺效果。
图源:新浪微博
短短几天内,粉丝脱粉,站子跑路,Lisa表演还未开始,就已经被订上了历史的耻辱柱。
但关于这次争吵,不妨让我们先刹住网暴的车,停止审判女性个体的惯性思维,再谈下一步......
“她”,永远不是我们的敌人
在我们的舆论环境中,审判具体的女性总是最平常,也是最简单的事情。
但我们很清楚,这样做对女性没有任何好处,还会进一步限制女性的行为、压缩女性生存和表达的空间。
审判女性绝对不会带来我们想要的自由——最起码我们需要达成这样的共识。
尤其当人们轻易地采用是否“媚男”的逻辑去审判女性时,我们更应该对此保持警惕:
这样的评价维度难道不是男性主体的视角?
我们是不是反而助长了父权制去规训女性?
我们呼吁停止将矛头对准女性,因为我们必须完成一种视角的转换。
从男性主体的视角,到女性主体的视角。
从女性主体出发,一个女性偶像想去跳脱衣舞那她有没有这个自由?
答案是肯定的。这是她的选择。
有人会说这是“向下的自由不是自由”,但是当我们不假思索地做出“向下”的预设和判定,然后以此为道德制高点去参与对一个女性的审判,这又何尝不是一种隐晦的父权霸凌逻辑?
也有人会说她身份不一样,她是偶像。
是的,她是偶像,但她也不是神,她首先是一个人,一个具体的人。
然后我们再回到Lisa参加疯马秀的影响,我们不去评价她的选择本身,但我们确实可以关注她的选择究竟后续会带来什么?
到底是加剧对女性的剥削和物化,还是如疯马秀官方所言,吸引更多年轻女性,让她们从中获得女性力量?
我想既然疯马秀的目标观众在于女性,那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应该交由女性为主体的评价标准以及话语体系,而不是仍旧采用“媚男”指控,率先预设她是为了取悦男人自甘堕落。
也就是说我们不管男人怎么看,我们该考虑的是女性怎么看。
疯马秀的用户评价
事实上,女性怎么看,这也是如今脱衣舞行业尤其关心的一个问题。
作为一种带有剥削性原罪的表演形式,从脱衣舞的历史发展来看,它正在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
2010年,冰岛宣布立法禁止脱衣舞俱乐部,这是第一个“因女权而非宗教原因禁止脱衣舞的国家”。
2021年,法国三大歌舞秀场之一——丽都被法国酒店巨头收购,开始转型音乐剧表演,旗下的著名脱衣舞团体“蓝铃女孩”也被解散。
丽都
2022年,英国布里斯托尔市曾试图通过立法关闭当地的脱衣舞俱乐部,虽然考虑到“如果脱衣舞俱乐部被迫关闭,该行业仍然存在,只是转入地下,对表演者来说会变得更不安全”,这一禁令最终并未通过,但英国脱衣舞俱乐部整体发展也难掩颓势,有报道称“到2030年,英国的脱衣舞俱乐部可能会灭绝”。
英国脱衣舞俱乐部从业者庆祝法案未能通过
在日本,截至2022年,全国仅有18家脱衣舞剧院在继续运营。
一方面,原来的主要受众在不断减少——男人们完全可以在屏幕上看到任何他们想要看到的色情内容;另一方面,这种带有物化女性身体倾向的表演形式也被认为落后于时代。
不过有意思的是,让为数不多的脱衣舞表演团体在Me Too时代仍能维持生存的关键原因,其实正是因为女性观众的增加。
脱衣舞女王蒂塔
如疯马秀总监戴森伯格所说,如今女性已经占到她们观众的一半以上,女性也将成为她们未来的主要受众。
图源:戴森伯格采访
我们可以理解,疯马秀之类的脱衣舞从业者以标榜自己“让女性从女性身体获得力量,为女性赋权”,来吸引女性观众,显然是一种必要的商业性生存策略。
但成为脱衣舞主要受众的女性,到底是被什么所吸引?
还是她们只是被一种包装成女性主义的“自由”概念所“哄骗”?
2018年,日本NHK曾拍摄了一部名为《向裸哭泣》的纪录片,聚焦着迷于脱衣舞表演的女性观众,这一群体在日本被称为“脱衣舞女子”。
纪录片里,坐在台下的女孩们,总是看看看着就开始默默流泪。
一位女观众说,“我在两年内已经来了四十次剧场了。每次都会自然地,哇地一声哭出来,我觉得我可以原谅自己的自卑。”
《向裸哭泣》
还有人说,“我憧憬的是,她裸着但是还能笑出来的那份崇高与坚强。”
而女性观众的到来,对长久以来承受污名和羞辱的脱衣舞工作者来说,也是一次让她们感到被赋予力量的重要机会:
“当你听说脱衣舞剧院时,你可能会害怕有很多男人,但是当有很多女性顾客时,即使在更衣室里,舞者也会互相交谈,说,'今天有这么多女孩,太好了!' 所以一开始,我希望人们来的时候就好像他们去电影院或博物馆一样。然后我们将改变世界,推翻我们的价值观!”
《向裸哭泣》
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的确能在这种被视为物化女性的表演形式中,看到女性之间的相互慰藉,尤其在“女性观看”与“女性迎合女性观看”中所产生的力量,似乎隐约解构男性凝视的可能。
虽然还是在“被允许的范围”内,但在整体结构尚不能完全撼动时,这种变化是不是也是一种进步呢?
比如钢管舞,虽然曾经也是属于色情场所的娱乐表演形式,但通过在争议中不断改良,它如今也慢慢演变成了一种时尚的健身运动。
再比如女子啦啦队,虽然我们都很清楚其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结构性不平等,但是随着一些啦啦队有意识地改变表演的服装、呈现形式及人物形象,其内涵似乎也从一种花瓶性质的客体符号,变成了一种自信又强壮的女性力量展示。
图源:抖音
当然我们也认同“不要再父权创造的游戏里两头跑”的观点,相比穿衣自由、裸露自由、性感自由,我们要争取的是更大的自由,是女性获取知识、力量和权力的自由,这是我们共同的目标。
图源:@凯尔特柚
但眼下已经处于游戏中的人怎么办呢?是直接抛弃和无视,还是我们也能借此机会用女性视角去重新诠释,去夺回女性展示自己身体,并且定义这种展示是什么意味的权利呢?
这些问题都还存在很大的讨论空间。
当然,强调女性观众的增加,对促成脱衣舞内涵发生变化有积极的一面,并不意味着我们认可疯马秀所宣传的女性赋权。
事实上,它所展示的女性身体与女性气质存在模板化的问题。
这种单一化的身体标准也是另一类从事脱衣舞表演的滑稽剧演员所批判的。
在同样包含脱衣舞表演的滑稽剧舞台上,她们允许多种身体形象存在,不管是男性、女性、还是跨性别者,目的在于打破身材和美貌的界限,帮助人们更好地摆脱身体羞耻。
图源:Stripping away negative body image -Lillian Bustle
可见不同语境中,脱衣舞的内涵远比我们想象中要复杂得多。
但无论如何,停止审判个体女性,以及转换女性主体的视角,同时对父权结构保持警惕,这些对我们来说并不冲突。
能让女性从男性凝视中解放出来的途径,显然不是要求女性不要做什么。
女性,永远不是女性的敌人。
我们的战斗,从不会是以什么艺术之名,而是以女性之名。
我们的武器,也绝不是单一的指责和审判,而是用女性自己的视角去讲述、去定义、去书写。
图源:微博
如上野女士所言,“女性主义是不害怕争论的思想。”
我们都有各自的观点,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团结在一起。
在曾经被人夺走的女性叙事里,重建一个家园。
监制 - 她姐
作者 - even、贝瑞酱、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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