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工作很认真,但却赚不到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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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坚定地讨厌过我爸,年少的我对“冷暴力”无师自通。当他拒绝我购买游戏机的请求时,我将房门反锁,塞上耳机,一声不吭地趴在他手工打的木桌上写补习班的作业。只是磁带并没有转动,我的注意力全在客厅的争吵里——“慈母多败儿,你还要他耍哪样?以后考不上大学才晓得锅儿是铁打的!”
那时我刚上初中,同龄人的周末都在少年宫陶冶情操,我只能低着头走过狭长的过道,进入闷热的隔间跟着老老师学数学,负数带着一连串未知数从我耳朵里穿过,却没有邻楼微弱的架子鼓声受人青睐。夏日午间,蝉声嗡鸣,我用走神来对抗犯困,被老师抓现行后,她恨铁不成钢地说:“要不是念在你爸求我份上,真不想收你这坨烂泥。”
在小教室被老师批评,回到家又听见我爸与他的工友们谈天说地,深沉又开怀的嗓音极具辨识度,在门外我就知道,他应该又喝了点,正在劲头上,讲些努力干活,今后一定会挣大钱的鼓气话。我瘪瘪嘴后走进客厅,嘴上说着叔叔们好,却暗自腹诽:“说得比唱的好听,早几年干嘛去了,明明和发小他爸一起做的工,人家盆满钵满,你到连几十块的机子都不给我买,还死乞白赖要别人给我补课。”然而十年后,当我求职时才知道,我爸人不错,赚不到钱不怪他。
饭桌上都是一穷二白的卖力人,可在聚会中往往故作轻松,插科打诨,用笑声当作自己底气,不给消极情绪可乘之机,也不让亲属担惊受怕。结果就是,在本该悲伤时还因无法表达而愈加悲伤。“赚钱”这个金箍咒束缚在他们头上,一戴就是几十年。努力赚钱便成了唯一意义,它可以解决99%的困难,有时候忙点很好,可以避免思考伤心。
《人世间》剧照
爸不用闹钟很久了,晨光熹微,他就已经出门谋生活。据奶奶讲,大约十五六岁,他就没继续念书,想跟着大伯去外地打工,但彼时老家有个习俗,父母都是跟着幺儿生活,爷爷想着还有几十亩的庄稼地,可以再种几辈人,就劝父亲留下来,大意是用不着大富大贵,够吃穿就行,别跟那流里流气的长子学坏了,丢了本分。于是,父亲在他最狂妄的年纪被家乡拴着,像黄牛般在土地里深耕,整日匍匐前进。刚开始的几年,由于耕种得当,而且粮食价格向好,爷爷的地被村里人称为最值钱的,父亲就想着扩大规模,多请几个邻居,争取在大后年翻新老房子,让父母住得更舒坦。
没成想,油菜刚撒下去,村里就提议将土地集体承包给种烤烟的大老板,其他人家户的壮劳动力都外出打工,大多数赞同,我爸也只能服从。从那时起便像个时钟一样,擦黑就睡,见光就醒,无事可做就晃悠到田埂上看外地人对着自家田地指点江山。寒冬腊月,回家探亲的大伯都不认识路,差点把新买的小汽车开到河沟里去,他看不下去幺弟苦哈哈的样子,执意开春就要带他进厂,一并带走的,还有在车前好生羡慕的隔壁小张。
我爸这人适应力极强,12人居的宿舍里有十个人都在抱怨环境,他和小张行李不多,主动选择靠墙的狭窄床位。他觉着那就是个睡觉的地方,满打满算一天也待不了7小时,中午别的人都呼呼大睡,他还想着是否能多跟着领班学学提高生产效率。有好心的同事私下里调侃他:“真把工厂当你家了啦,你做再多也还是那点钱,还不如想想利用这里的地方多认识点人,以后出去自己干,每得一分都是自己的,不像现在,辛辛苦苦赚一点,老板要扣大半。”
刚评上模范员工的我爸自然看不上他们偷懒的行为,但碍于情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眼,他笃定主任承诺的他再干五年就退休,会向厂里举荐他,接替他的管理岗位。若是那个年代有微信步数,即使在几十平方米的车间,我爸也绝对是朋友运动排行榜当之无愧的第一名,我妈则会是第二。
年度优秀员工合影上,来自不同零件车间的获奖人一同站在红色梯台上,我爸扶住了崴脚的小姑娘,熟悉的乡音使他们有互相了解的欲望,在各主任的轮番致辞中他俩压低声音,仔细一聊居然来自同一个县城,自从小张受不了苦走人后,我爸再次感受到来自故土的温暖。年纪相仿加上经历相似,他们顺理成章地谈起恋爱,至于主任承诺的升职,也因工厂破产而不了了之,勤勤恳恳做工四年,兜里只有一万多点。
我爸想投奔大伯,但他自己的小厂也经营不善亏欠员工数月工资,四处躲债,奶奶也联系不上他。我爸对我妈说:“虽然我哥是有本事赚钱,但做生意还得需要天时地利人和,他这样子不守承诺,要不得。”厂房倒闭我爸便想着另谋生路,但为时已晚。除了会组装产品,我爸对技术、生产、销售一窍不通,两人带着手写简历在人才市场寻了一个多星期,无人问津。第二天我爸破天荒设定了几个闹钟,凌晨带同乡姑娘坐绿皮火车吭哧吭哧地回家,在他本命年结了婚,次年生下我。
《我和我的父辈》剧照
我的出生给全家人带来笑容,但随之而来的又是一份重担。同年离乡的小张已经变成我的张叔,他的孩子和我都留在老家,穿一条裤子长大,有个共同的代号叫做“留守儿童”。可他是因为张叔飞黄腾达后忙得无暇顾及,每次回家都带很多钱给张家父母,嘱咐照顾好孙子。我爸工地上烟尘大,我妈帮厨也不能带小孩,我只能无奈地留在老家玩泥巴。幼时对大人的世界不甚了解,但能从乡里人的眼光里感觉出发小和我的不一样,直到上学,我对那些差距有了实感。
工作兢兢业业却赚不到钱,这是我对我爸发出的诘问,他也回答不上来,只一个劲地告诉我要好好念书,考上大学就好啦!我还想问更多,他就被包工头一个电话叫走了,问他愿不愿意多干点活,多涨点钱。我也问发小,为什么学校里不教怎么赚钱?他爸爸是从哪里学的?他今后要干些啥?他也不清楚,但可以明确以后就按他爸指的路去接班。我没有银饭碗可接,我爸也不愿意将他的腻子刮交给我。买不到游戏机后我对人生的思考又进了一步,当我在埋怨自己没有含着金汤匙出生时,我爸有没有这样想过呢?
当我初中毕业,我爸才决定不再替人打工,要做点小生意,如今称作自主创业。刚借来几万块本钱就被骗子掳走一半,我妈不愿意再冒风险,说自己一没头脑二没手艺,依旧帮人做后厨。钱是人的胆,是人的底气。一个人长期处于贫困状态下,是会萎靡的。我妈就作为长期处于稀缺状态的穷人,被稀缺心态消耗能量,判断力和认知能力会因过于关注眼前的问题而大大降低,而没有多余精力来发展长远事宜。几年过去,她的工资也没有涨,还因为年纪大了,被老板嫌弃手脚不麻利,过完40岁的中秋后,回到县城跟着我爸一起摆地摊。
早年间父亲是个财迷,一度想把我的大名叫做钱多多,可惜他不姓钱,钱好似也没向他抛出过橄榄枝。彼时我年少,不知柴米油盐贵,对父亲的诘问像把回旋刀扎在我身上——你认真工作,也赚不到钱。挣钱不仅仅是有数字打到卡上而已,保证它不流动,存多了之后成为让人有喘息之地才行。我爸敢说几十年的找钱生涯里,没有一天是松懈的,大伯张叔都没他能干,或许这就是人各有命。在农、工、商里蹉跎岁月,他始终慢人一步,也活得像当初固执的爷爷,让我不要心高气傲,毕竟是个大学生,认认真真工作,总要比他好得多。
《父辈的荣耀》剧照
可我爸不知道,他当初在厂房里的窘境又一次在我身上重演。分工越来越专业化,我拿着自己的局限简历像是他拿着螺丝刀,只能找到精准的空隙才能发挥作用,要进入别的行业为时已晚。他不和同车间的工友交流,也不明白对方的技能,就像厨师不必为他的孩子缝制衣服,司机不必教授小孩学习,能力专一又极易替代,当有别的机会来临时,我也抓不住。
很多道路我爸都试过了,依旧没探索出诀窍来,或许就是没有大富大贵的命,眼光、人脉、气运都不如人,还有琐事限制住思想,我妈常说他:“挣一分钱几百处花。”穷人都是擅长精打细算的经济学家,他有四个账本,小心翼翼维持着日常开支、父母病款、欠账利息、房贷之间平衡。所幸身体还不错,在我找工作之时,他让我不要好高骛远,踏踏实实地干,至少心不亏。
所以,挣不到钱也不能怪他,本该早知道的道理,我现在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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