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最早的工人新村边，诞生了上海第一座高线公园

第一次看到曹杨新村改造项目的地形规划图时，我震惊了。

震惊首先是因为这个地方其实离市区非常近，就在内环边上。但这么近的地方，我来上海十几年，居然从来没去过。震惊的另外一个原因在于，要改造的对象是一个尺度惊人的笔直地块，总长度880米。我没想到，在上海这样的城市里居然有这么直的一条线。

这种特殊的地理位置和地形格局，与曹杨新村的历史息息相关。它是新中国成立之后第一个工人新村，1950年规划、1951年建设、1952年完成。因为建设得早，所以区位很靠近市区。当时上海有从民国时期延续下来的比较好的工业基础，工厂厂房基本都在北外滩、黄浦江、苏州河等沿岸布局。上世纪50至70年代是这些工厂的辉煌时期。到了1970年代，后建的厂区和工人新村基本在市区外围了。之前最早一批曹杨新村还在内环，属于核心城区。

当时我看了区域总图，感觉这一区域是非常符合宜居城市、花园城市的空间类型，整个街道是曲线的，呈现有机的布局。但中间有这么一条笔直地块，仿佛就一刀切过去。后来我去了解历史，发现从1950年代到1980年代都是一条货运铁路。这条笔直的线，是城市的一个历史记忆。

1980年代铁路拆除之后，自然形成了一个农贸市场，当时叫曹杨铁路综合市场，并一直维持到2019年。居民们喜欢原来的农贸市场，因为方便。但几十年过去了，农贸市场的建筑也成了危楼，用地性质也从铁路用地改为公园用地，到了必须要整体提升改造的时候。

2019年年末，曹杨铁路综合市场被动迁拆掉了。2020年上半年，由于疫情很多项目停了下来；从下半年开始，普陀区政府重新启动这里的改造，就邀请了我们团队联合上海园林院和华建集团，进行了新一轮的设计。

当我第一次来到现场的时候，拆迁的建筑垃圾都已经清出去了，这里是作为一个临时停车场在使用。地块的前后两端是两个铁闸门，车是从小区开进来的，所以在小区的墙上也开了洞。我当时就在思考，如何改变这种萧条状态？如何让空间焕新，长时间把活力和趣味提供给居民？

2019年起，上海选取15个试点街道全面推动“社区生活圈行动”，以15分钟社区生活圈作为上海社区公共资源配置和社会治理的基本单元，普陀区曹杨新村是其中的试点之一。所以要理解曹杨百禧，不能简单地只去理解这中间800多米地块的改造，而需要从整个大周边“15分钟社区生活圈”的角度，去思考这个动线设计，去理解这个项目。

比如，是否要在这里重新做个市场？这么长的空间，超高车是进不去的。从消防条例上看，与周边的建筑的退距不满足防火规范。所以这里没办法再复建为一个市场。除此之外，现在年轻人习惯网购食材，基本不去老菜市场。

当然，理论上说，保留现有的临时停车场功能倒也符合各方面规范，但毕竟停车场是所有城市功能里面最为消极的一项，车辆一旦进入，一是影响了人们的活动，二是会造成许多不必要的空间浪费。就算这里完全用于停车，算下来也就停几十辆，还不如把空间全部释放给行人。作为城市里的开放空间，会更积极，对城市更有意义。所以我们主动提议舍弃停车功能，有关部门后来接受了我们的意见，这也体现了管理思想上的进步。

在这么多的功能类型里面，公园是最容易实现的，弹性也比较大。种点树也是公园，对吧？其实公园作为功能来说是一种弱功能，主要是提供一个可供人活动、休闲、穿行的空间，在这里，人的体验好还是不好是非常直观的。我们也想过把停车的功能囊括进来，但后来发现，我们的目标应该是尽量给人提供空间，把空间释放给大家行走，因为周边的烟火气是靠老百姓们步行得来的，而不是靠在这停车得来的。因此，我们设计的第一个诉求，就是做一个为人服务的公园。

做公园，要做出空间的丰富性。这个地块不像纽约中央公园或者陆家嘴公园，有一大片湖或者一个大草坪作为腹地，它就是一个线条。怎么做出空间的丰富性？一定不是靠少，而是靠多。但“多”不是简单的堆砌，而是复合，要多又要轻、要巧。这几个元素综合在一起，我们再利用高度，因为地块两边的房子最低也有6层高，高的十几层都有，所以你可以把中间视为一个峡谷，峡谷中有一条溪流，溪流上有高高低低的栈道，那体验就很丰富了，所以我们决定做多层的连廊。

整个公园分为上、中、下三层，我们称之为“3K”展廊：半地下的K1艺术展廊、地面的K2休闲活动廊，以及架空的K3云上廊。K3云上廊的顶层步道在设计时经过了测算，为了不对周边小区居民楼造成干扰，高线步道被限定在离地3.8米的高度，也就是不超过居民楼2层的层高。

事务所曾打造过三个比较重要的线型公共空间，分别是吴淞江边上的爱特公园、浦东民生码头贯通和杨浦滨江贯通。因为之前积累的这些线性空间设计的实践经验，所以可以比较快地拿出一个相对成熟的方案。比如我大概知道：人行走的宽度；如果要做二层甚至三层架空，应该在哪里放一个楼梯、在哪里加多一点坡道；通过什么样的结构、什么样的材料来做组合又快又轻又好，还可以在哪里搭配绿化。

这里原来有一栋老房子没有拆，是一两百平米的一个市场物业办公楼，它没被拆是因为在拆迁红线的边上。所以我们也觉得不用拆，留着可以改造成党建中心或者咖啡店之类，还可以办一些活动。这里原本也有公厕，就不用再重复建设了，我们就给公厕做一个提升改造，提高品质。在相较开阔的北段入口西侧，我们对原农贸市场遗留下来的一面老墙进行了保护。在南段南侧，我们以环形廊桥连接了左右的直线云桥。我们设置了树池，廊桥的前后各有高大的朴树。场地间，我们见缝插针地去种一些树、一些草、一些花，让整个空间在钢铁之外也有绿意萦绕。

在开展设计的时候，我们已经形成了比较成熟的思路和方法。所以我想如果不是就同类型项目积累了一定的经验跟判断，可能做好多稿还是会觉得差一口气。

要做为人民服务的公园，当然还需要在功能上需要充分考虑到曹杨居民的需求。不像上海一些新建的社区，曹杨居民整体状态相对比较稳定。这里有很多老年人：从1960年代居住至今的退休工人，但他们逐渐老去，越来越少。有的居民就把房子租给外来人口，居民的构成开始变化，但是普遍还是以中产、小市民为主。所以除了老年人，还有很多新搬进来的年轻人，也有带着孩子的，居民的年龄比较有层次。

公园要给居民提供休闲的好体验，就要尽量照顾到老人、年轻人和小孩不同的需求，所以我们在北段南侧有限的场地宽限中下沉0.9米，放了一个篮球场，当然不是标准的篮球场，而是有点像美国那种的“三对三”三人篮球用的小型球场。

景观团队在南段入口处做了一系列高低起伏的木头座椅，小朋友很喜欢爬这种地方，它足够安全，又是曲线和木头的，很自然。位于入口旁的沙田小学，如果一个家庭里有两个孩子，那可能工作日下午老大还在小学上课，老二刚被祖父母从幼儿园接回，要等哥哥姐姐下课一起回家。他们就可以在旁边的木头座椅上玩耍。这里很安全，因为车不能进到公园里来。

比较幸运，我们做的第一稿设计就通过了。各个部门领导跟街道办都全力以赴，非常支持这个项目。

从设计一开始，我们就想加入颜色。因为两边房子都是灰的。一个城市得有自己的颜色基调，大部分房子可以都是灰白的，但是在某些重点空间，颜色是很能够在不增加造价的前提下一下体现效果的。

其实我个人也觉得，色彩或者说色彩心理学在中国当代建筑实践中是大大被忽略的。我们会从国画中看到中国人的用色，不同国家、不同民族的颜色其实很反映不同的文化性。我觉得这是中国建筑实践中未被挖掘的一种财富。所以从很早期的项目上，我都会去尝试在局部加一点颜色，希望至少能在最基本的层面上把颜色作为建筑美学的一个环节来考虑。

所以在曹杨百禧公园的项目中，主基调上我们当然希望是一个比较温和、不突兀的颜色，但如果只是灰色或银色，就表达不出社区的活力。所以云桥钢结构主体为银色的基调，在内侧喷涂橙色，希望通过颜色的对撞展现朝气。

我从设计一开始就想到桥下一定要有颜色，但其实是最后完工前才确定了颜色的配比和色调。首先颜色的色差效果没法通过效果图判断，只有现场实验，其次是要等全部钢结构焊完、景观做完，最后一道工序才是上色。当时我跟我助理两个人在现场，每次让工人尝试不同色彩和色调组合，一连试了十几遍。工人们后面都被我们做烦了，都几乎不想做了。

我在高层步道的廊桥底下选择用橙红色。为什么最后大家会觉得这头顶上的一抹红很出彩？因为我们看大部分桥都是鸟瞰或者平视，从桥上看，你很少跑到桥下去看对吧？但实际上，对于路桥而言，长期以来被忽略的桥下空间才是应该被重视的。因为使用者都是从桥下走到桥上来的，他们在桥下的时间其实是蛮多的。

1.4米标高以下的空间则有不同考虑。半地下空间本身是狭窄、黯淡的，如何让暗的空间与地面之上亮的空间相协调？我们选择半地下室顶板的钢构以银白色为主，内侧喷涂黄色。这里选择的银白色与地面上的银灰色不同，银粉比例更大，我们判断半地下空间体验感的重要性高于颜色的统一性。地下空间本来就暗，做成明快的颜色，从心理层面上也许也能激发大家的多巴胺，增添一些简单的快乐。

曹杨百禧公园的景观长廊划分为南北两翼，聚合包括曹杨客厅、子弹列车运动广场、七夕鹊桥在内的10组场景。

为什么要把景观长廊分成10组场景呢？在曹杨百禧公园之前，我们也做过很多其他沿江或沿街的线性空间设计。每一次做线性空间，我们都会发现，它的景观不可能是全景式的，而是会像一部电影、一幅长卷一样在使用者面前徐徐展开的。

所以从开始我们就考虑到，曹杨百禧公园全长880米，这么长的一个线性空间里一定要有分段主题。至于分几段呢，数字没什么绝对性。但在这个长度的基础上，我们需要考虑的是，每三五十米在景观上保持一些变化，这样它不仅丰富，还能有节奏。

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的江嘉玮老师，他曾经给我做过访谈，访谈里我就特别提到，其实做设计有点像是作曲家在五线谱上写音符。比如说一个坡道就是一个高音。但在五线谱的五根线上，音符可以有不同的布置方式。我是把建筑当作视觉化的音乐去布局。

作为设计师，我们把图纸画出来之后，整个项目的完成要靠街道、政府、施工方和我们的顾问合作方来实现，还有很多艺术家都对项目做出了贡献。

曹杨百禧整个项目的设计和施工时间其实是极度压缩的。从提案到完成只有8个月时间。我记得2020年10月28日我们第一次跟领导开了会，第二天就去了现场，然后画了草图。我们用了1个月设计出方案，深化花了不到2个月。

之后开工打桩是2021年1月底。一开始目标是7月1号要完工。但这么长地块，这么狭窄的项目，施工起来也很复杂，条件也很局限。到了5月份就发现完全是不可能的任务，所以最后完工时间延迟到10月1号。那年的二三月份，就确定这里要成为2021上海空间艺术季的分展场，展览的展程、参观动线在施工的时候都要考虑进去。所以那时候我又被赋予第二个任务，就是做分展场的策展人。

所以曹杨百禧项目的复杂性来自多方面：多线任务平行、时间短、大家的期望也高。

这是建成之后我去得最频繁的一个项目。首先当然是因为它近，第二是因为它是公共的、完全开放的，不像一些学校或者办公楼，我想去的话还得要预约。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去参观的人实在太多了，来自上海各个区的部门领导、来自全国各地的城市更新方面专业人士都想来看，希望我来给他们做导览。

这当然不完全是因为我们设计得好，而是它使用得好：因为它确实符合了周边的需求，填补了周边区域优质活动空间的空缺，填补了附近通行空间的空缺。附近居民白天去地铁站，可以走这里；晚上去对面老年大学去上堂课，他还是走这里。这里既方便，又好看、有趣。我觉得其实这些需求对所有市民来说都是非常朴素的，但在过去，这些朴素的诉求可能会达不到或被忽略，这就造成了我们城市中开放空间好看的不好用，而好用的不好玩。

在满足这些朴素的基本要求之外，2021上海城市空间艺术季给这里带来了艺术展品。艺术季期间，艺术家郑闻卿、李建安在这里做了《Light Action》。在半地下K1艺术展廊，我们也设置了好几组艺术作品，这些艺术雕塑来自于每年的大学生雕塑展获奖作品。但由于这些雕塑在获奖之后也缺乏展陈的机会，在上海城市空间艺术季的时候，我和街道办的书记一起去储放的仓库里挑选了几十件尺寸合适、可以长期放在户外的作品，陈列在艺术展廊空间的侧面。

艺术季持续时间只有不到3个月。3个月过去，大家还是喜欢来K1艺术展廊看展。所以街道就决定把临时展的展品保留下来。到现在为止，这些雕塑艺术作品还立在那里，算起来已经进入第三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