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丨三亲婴儿是怎样的“我”
◆ 为根除线粒体疾病带来一线曙光的线粒体捐赠治疗,面临着是否应该被定义为基因改造的争论。线粒体捐赠治疗会导致人体内遗传物质的改变吗?
◆线粒体捐赠治疗操作难度大,且存在线粒体基因组与细胞核基因组不匹配、有缺陷线粒体DNA比例逆转上升等风险。特别是人类尚未完全理解、预见、控制其带来的遗传上的风险和漏洞等,需慎重权衡、谨慎实施治疗
◆从基因数量上看,三亲婴儿体内大约0.1%的遗传物质来自线粒体捐赠女性。这会否影响三亲婴儿的身份认同?
◆基因技术快速发展的当下,法律和伦理框架如何规制以确保技术的正当使用,并遏制对“优质基因”“超级人类”的冲动?
文 | 《瞭望》新闻周刊记者 于雪 魏雨虹
得到规范 徐 骏 图/本刊
三亲婴儿诞生引发的争议仍在持续。
今年5月,英国人类受精与胚胎学管理局证实,英国首批体内含有三人脱氧核糖核酸(DNA)信息的三亲婴儿已经诞生。这是在监管环境中、线粒体捐赠治疗背景下于英国出生的首批三亲婴儿,婴儿数量少于5名。
线粒体是真核细胞的“能量工厂”,线粒体内有一套独立于细胞核的遗传物质。线粒体病属于母系遗传,一旦母体存在缺陷,婴儿也会受到影响。
英国广播公司(BBC)数据显示,英国每6500名儿童中,就有一人生来患有线粒体疾病,出现肌肉萎缩、心脏病、共济失调等症状。
线粒体捐赠治疗为根除线粒体疾病带来一线曙光。它将细胞核DNA从含有缺陷线粒体DNA的卵母细胞或受精卵中,转移到具有正常线粒体的去核卵母细胞或受精卵中,从而预防或治疗由线粒体遗传引起的严重疾病。
线粒体捐赠治疗目前仍处于早期阶段,其本身的技术风险和伦理顾虑较为显著。比如从基因上讲,三亲婴儿会有两个母亲,只是捐赠线粒体的“母亲”和孩子的遗传联系较少——这些孩子体内绝大部分的DNA(超过99.8%)依旧来自他们的父母,但还有大约0.1%的遗传物质来自线粒体捐赠女性。
这些来自合法、安全、伦理等层面的讨论,让线粒体捐赠治疗站在了聚光灯下。其焦点包括:线粒体捐赠治疗是否属于基因改造?存在哪些技术风险?三亲婴儿的身份认同会否受到影响?特别是“设计人类”之门一旦打开,人类社会或将被如何改变?
当前,国际社会普遍认为不应将基因改造用于生殖目的。因此,前述用于生殖的线粒体捐赠治疗是否应该被定义为基因改造,是其在合法性上的最大争议。
2015年,英国成为首个立法生效批准线粒体捐赠治疗的国家。获得批准的原因,是英国立法者认为线粒体捐赠治疗和基因改造在适用对象、作用方式上存在区别:线粒体捐赠治疗仅改变为细胞提供能量的线粒体DNA,基因改造则改变了决定个体身份的细胞核DNA(即染色体DNA)。更明确地说,前者将线粒体DNA整体替换,后者则对染色体DNA上的个别基因进行人为修饰。
这也是线粒体捐赠治疗不应被定义为基因改造的主要理由。
北京大学医学部医学伦理与法律学系副主任刘瑞爽告诉《瞭望》新闻周刊,线粒体DNA和染色体DNA对于人类个体的意义并不一样。“线粒体作为细胞器,其作用是为人体提供能量,染色体则决定了一个人的身份特征。替换线粒体DNA,影响的是出生婴儿的身体机能。改变染色体DNA,会使孩子的独特身份属性受到影响。从这个意义上讲,线粒体捐赠治疗实际是在移植线粒体这种细胞器。比起将其定义为基因改造,将其描述为细胞器移植更为准确。”刘瑞爽说。
也有相当一部分研究者认为线粒体捐赠治疗是一种变相的基因改造,主张审慎对待。在他们看来,英国立法者缩小了基因改造的指代范围,即认为基因改造仅指代基因编辑,但实际上,基因改造涵盖基因编辑但又不止于基因编辑。
美国临床线粒体疾病专家张巍认为,线粒体捐赠治疗不属于基因编辑,但属于基因改造。基因编辑是利用技术手段对生物体的基因组进行精确、定点的修改,以达到改变目标基因表达和功能的目的,而基因改造涉及的范围更广,不仅包括基因编辑,也包括在体外进行的基因修饰,以及对人类胚胎、受精卵或者精子进行改造。
在张巍看来,线粒体捐赠治疗导致的结果和将基因改造用于人类生殖存在相同之处,即改变了生殖细胞内的遗传性物质,并通过人体生育使得被改变的遗传物质传递给下一代。
张巍进一步说明,之所以称通过线粒体捐赠治疗生育的后代为三亲婴儿,根本原因是婴儿体内存在来自线粒体捐赠女性的遗传物质。“这与血液、器官捐献有本质区别。血液、器官捐献者的DNA进入受捐献者体内后,不会进入生殖细胞,不具有遗传性。”张巍说。
美国医学研究所(IOM)表示,尽管线粒体捐赠治疗不涉及基因编辑,但仍然导致人体内遗传物质的改变,因而属于人类生殖系基因改造范畴,违背了不将基因改造用于生殖的原则。
基于这一立场,目前美国允许在实验室范围内进行包括线粒体捐赠治疗在内的基因改造实验,但不允许将经基因改造的受精卵放入人体子宫发育。
这也是当前绝大多数国家对线粒体捐赠治疗的态度。据了解,目前仅乌克兰、澳大利亚等少数国家许可该项技术。英国虽批准其应用,但限定在极有可能将严重线粒体疾病遗传给子女的人。
英国不是借助线粒体捐赠治疗诞生第一个三亲婴儿的国家。2016年,有美国医生为一名携带线粒体突变的约旦女性实施相关治疗,由于美国尚未批准这项技术,治疗团队前往对此没有明确政策限制的墨西哥。于是,世界首例三亲婴儿在墨西哥诞生。但随后,实施相关治疗的美国医生即受到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警告,该医生线粒体捐赠治疗的临床试验也被禁止。
刘瑞爽说,我国法律严格禁止将经基因改造的受精卵用于生殖目的,但线粒体捐赠治疗是否属于基因改造尚在讨论之中。
技术安全之忧
目前,线粒体捐赠治疗仍处于向临床应用转化的早期阶段。多位受访专家表示,这项技术操作难度大,且存在线粒体基因组与细胞核基因组不匹配、有缺陷线粒体DNA比例逆转上升等风险,需要谨慎实施治疗并考虑患者的风险-收益比例。
张巍解释说,线粒体基因组和细胞核基因组具有稳定匹配关系。线粒体捐献者的线粒体基因组,能否和受捐献母亲卵母细胞、受精卵中的细胞核基因组稳定匹配,其结果存在不确定性。一旦不匹配,会导致出生婴儿线粒体功能障碍,孩子身体机能会比常人低很多,生长发育和寿命也将受到影响。
线粒体捐赠治疗还存在有缺陷线粒体DNA比例逆转上升风险。据报道,乌克兰医学专家表示,经过线粒体捐赠治疗于2019年出生在该国的男婴,出生后体内来源于母亲的线粒体DNA比例逆转上升至72%左右。
根据目前的治疗结果,三亲婴儿中约有五分之一最终会因为线粒体逆转上升而继承母亲有缺陷的线粒体基因。这也意味着治疗失败。
中国社会科学院科学技术哲学研究室主任段伟文说:“如果线粒体捐赠治疗有五分之一的失败概率,那么是否还要进行这项治疗,显然涉及到对风险-收益比例的权衡。”
至于线粒体逆转上升的现象为何发生,张巍认为,线粒体DNA在细胞内以多拷贝形式存在,经过“瓶颈效应”,亲代线粒体DNA仅有万分之二到千分之二的拷贝能够传递给子代,该部分DNA复制、扩增,构成子代的线粒体DNA。“这一选择性保留的过程存在较大随机性,手术过程中没有清理干净、残存的来自母亲的线粒体DNA可能恰好通过筛选,成为传递给子代的万分之二到千分之二的线粒体DNA拷贝,它们复制、扩增,最终占据婴儿线粒体DNA较大比例。”
有鉴于线粒体捐赠治疗的技术安全,特别是人类尚未完全理解、预见、控制其带来的遗传上的风险和漏洞等,慎重权衡是受访者较为一致的声音。
三亲婴儿“真我”之辩
立法、技术之外,三亲婴儿出生后的身份认同,以及“三亲”之间、“三亲”同婴儿的关系同样引人思考。
刘瑞爽认为,线粒体捐赠治疗并未在基因层面实质性地改变婴儿的“真我”,其身份认同并不会受到影响。他解释说,“我之所以为我”是由容貌、体型、性格、自我意识等区别于他人的特征决定的,而这些特征实质由父母细胞核内的染色体基因传递决定。线粒体捐赠治疗并没有改变婴儿继承来自父母的染色体基因,只是改变了其体内提供能量的线粒体基因。“从这个意义上说,婴儿依然可以认为其母亲就是遗传给其染色体基因的母亲。”刘瑞爽说。
段伟文持有不同观点。他认为,尽管在治疗成功的三亲婴儿体内,来自捐献者的线粒体DNA占比很小,但并不意味着它对婴儿的人生不具有决定性。段伟文解释说:“我们谈论一个人的‘真我’或者说身份认同,是建立在其生命存在基础上的。线粒体作为人体细胞中的能量供应系统,决定了一个人能否较为完好地存在,以及存在于世的时限。在这个意义上,对线粒体DNA的替换,其实改变了一个人的身份。”
在张巍看来,一个人的身份由其染色体基因和线粒体基因共同决定,因此,线粒体捐献者确实属于三亲婴儿的第二个母亲。“如果把人体比作一台汽车,那么改变线粒体DNA虽然没有改变这台车的品牌、型号,但是改变了车的性能,这台车依然从根本上被改变了。”张巍说。
近年,通过线粒体DNA鉴定母系亲缘关系渐趋普遍。我国司法部2018年出台的《法医物证鉴定线粒体DNA检验规范》,即明确该技术规范适用于法医学DNA实验室对降解严重的毛干、骨、牙等生物检材,在无法获取核基因组DNA或核基因组DNA量不足而无法完成检测时进行线粒体DNA检测,帮助个体身份信息的确认。
专家分析,这也侧面印证了线粒体捐赠者与孩子确有亲缘上无法斩断的联结。
有受访专家认为,三亲婴儿可知晓体内有三人DNA,但并不需要拥有“三亲家庭”。他们表示,为孩子提供染色体基因的父母依然是孩子的法定父母,从法律上,应由其二人与孩子组建家庭。
“超级人类”之患
尽管线粒体捐赠治疗是否属于基因改造仍有争论,但它已引发对将基因改造用于人类生殖的警惕。
人们担心,在技术层面,基因改造作用于人体的副作用尚不可控;在伦理层面,社会不平等状况等可能因为滥用基因改造而加剧,同时人类基因完整性也将受到影响。
以基因编辑这一强大的基因改造技术为例。据了解,人体内不同基因控制着不同遗传信息。例如,D4DR基因被称为“好奇心基因”,HMGA2基因被称为“身高基因”等。仅从技术发展方向看,假以时日,倘若不同基因作用于人体的机制被研究透彻,“编辑”婴儿某些基因,实现“定制婴儿”等在技术层面或许并不困难。但基因编辑技术究竟会对婴儿造成怎样的后果尚不可预测。
张巍说:“‘定制婴儿’的想法是非理性的。我们无法准确评价基因编辑作用于下一代的副作用。”
刘瑞爽告诉记者,目前国际医学界的共识是,基因改造尤其是基因编辑,应该首先在实验室进行科学探索,特别是临床人体试验应该在严格审查下进行,进入临床应用则需在严格监管下审慎开展。“有些技术要严格限制。例如以‘定制婴儿’为目的,不经严格审查草率改变人类胚胎或生殖细胞的临床应用。因为在许多情形下,很难预判基因改变带来的负面效应,需谨慎审议对个体及后代的影响。同时,若特定人群接受基因‘优化’,势必引发社会不平等等状况;若被修改的基因被引入人类族群,更将深远影响国家和人类社会的未来。”刘瑞爽说。
已故英国科学家史蒂芬·霍金在其遗作《对严肃问题的简短回答》中,提出对“超级人类”的担心:一旦将来富人们通过改变子女的DNA提升家族优势,制造出更具竞争力的人种,“优质人类”将会摧毁一般人的生存空间。
也有人担忧,基因改造背景下对“优势”基因的强化和对“劣势”基因的驱除,会大大降低人类基因多样性与完整性,最终威胁到人类延续。
无论如何担心、争论,基因相关技术已不可阻挡地进入加速发展阶段。设置严格的法律和伦理框架确保技术的正当使用,变得益发迫切。
因为越是“威力无穷”的技术进步,越是需要人类建立强大的伦理体系与之抗衡。技术无情,而人类要通过技术抵达的,终究是一个多元多样、生机勃勃的有情世界。
关注 ▼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