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翠梅:在野蛮世界中寻找“我”社会2023-08-17 05:08观摩她的身体前几天,有很年轻的女孩问我:“写不出来,怎么办?”。我说,陈翠梅教会我一个方法,在运动中思考。然后我把去年三月,陈翠梅的话告诉她们:“身体需要运动,需要运动着的身体来维持思考。”为何对这段话记忆深刻。一来,陈翠梅讲这些时,我被“圈禁”着的,每天在 20 平的卧室里,快要丧失了行走的功能。二来,是因为她的快乐。视频访谈,我忍不住截了几次屏。她真的快乐,从来没见过这样快乐的人,一直在笑。不是礼貌的笑,也不是听到笑话的那种笑,就是快乐,源源不断的快乐。17 个月后,我见到了陈翠梅,在上海。她拿了一本本子、一支笔,进来。很认真,像是来听课。四个小时前,早上 6 点,她去上巴西柔术课;而前一晚,工作完毕睡下已是凌晨 12 点多。7 月 29 日落地上海,开启了近一个月的路演,跑 11 个城市。巴西柔术的训练穿插在这马不停蹄的行程中。2020年,陈翠梅在海边堪景。“有人问我为什么喜欢在海边拍戏。因为海边拍戏舒服,给我一条绳子我就能住下来了。”她坐在我面前,一个巴西柔术蓝带的身体,说话间无意做起手势,手臂显出紧实的肌肉线条。脖子很长。背始终笔直。谈了一会儿,放松了一些,腿会盘上来,打坐的姿态,像个多年的修行者。是的,我一直在看她的身体,像在观摩一场格斗的实战。用力,精确到每根脚趾。她讲训练时的感受,具体到脚趾,我的视线延伸至脚。“全身上下都是脑”,这是陈翠梅多年训练中得来的的身体,“不只是用大脑去思考,而是要相信每个部分给予的反应”,她说;全身上下都是表情——这是我,一个观察者的感受。工作中的陈翠梅导演“巴西柔术要在地上滚来滚去,像小孩一样,这是陈导那么开心的原因吧。”20 岁出头的实习生说。她是这次路演的主办方的工作人员,早上,也和陈翠梅一起去上了柔术课。采访开始时,她说,“陈导,可以去你房间睡一会儿吗?太困了。”在马来西亚,陈翠梅的作息是:早上 5:30 起,因为孩子要赶 6:20 的校车;每天练习巴西柔术,每周三次是早课(早上 7 点)。她自嘲自己是“业余导演”,每天的工作时间大概两小时,安排在下午三点到五点,其余时间给了训练、家务、小孩。“野蛮”女性主义陈翠梅有很多身份:编剧、导演、习武者、多语言使用者、妈妈、单身女性……交叠着,在《野蛮者入侵》里一一释放,像《黑客帝国》里的场景。《野蛮者入侵》里,女主角李圆满失忆后遇到 IT 男,戏仿了《谍影重重》(第一部),拍摄于 2002 年的经典谍战片。谍战类型片可溯源到冷战时期,《谍影重重》的原著小说《伯恩的身份》写于 1960 年代。这个以全球政治结构为背景的故事模型,是全然的男性视角,包含镶嵌其中的浪漫关系:女性是花瓶一样的角色。相较于电影《谍影重重》,更早的 1988 年版的电视剧《伯恩的身份》中的男性视角更为明显,浪漫关系的叙事中用了大量情色镜头——虽然是被“艺术化”粉饰过的。但在《野蛮人入侵》中,一切都变了。首先,女性成了男性的教导者、保护者。一身功夫的李圆满去教授 IT 男如何格斗、防身。其次,浪漫关系是纯爱的,没有男性视角下对女性身体的窥淫。“《谍影重重》中有一场屋里面的打斗戏,那个女孩子全程在一旁惊呼、喊叫,一直没做什么。所以我在拍的时候,也对男演员说,你也要在旁边这样子喊”,陈翠梅戏仿了这段场景。《野蛮人入侵》剧照《野蛮人入侵》也贡献了独特的“女性暴力美学”。电影中的“暴力美学”从来都是男性的,由男性主导、创造,李小龙、昆汀、吕克·贝松,即使是大女主的戏如《尼基塔》(1990)也是男性视角,生猛的女战士穿着紧身裙、高跟鞋、全脸妆。更别提,另有一部分作品将女性被侵犯,也视为“暴力美学”的一环。在《野蛮人入侵》中,陈翠梅让一个失意的中年女性,没有妆容、没有靓衫,只为活命、救子打斗,进入了一场类似野蛮人的蛮荒格杀中。而所有的打斗也不是为了彰显雄性魅力,而是导向“证悟”:一场寻找自我的旅程,“我是谁”。可以说,陈翠梅是一位并不声张女性主义的女性主义者。《野蛮人入侵》剧照单身妈妈的人物设定,以及“怀孕之后身体好像变成了一个公共领域,突然大家都可以跑来摸一摸”;“他(孩子)才不是我的作品,我顶多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管道而已”……这些台词,加上撞期《芭比》上映,迅速让大众传播与将该片“女性主义”连接上。但陈翠梅也并非一名结构性的女性主义者。2010 年大马华人陈翠梅来北漂,断断续续待了三年,住在三里屯一带,2013 年 3 月离开。她到北京就开了微博,ID 叫“陈翠梅微小说”,每天更新一个小故事,风格各异,有很拉美魔幻风的,有的则有日式的清新散淡……很精准的中文写作,比她的口语好。那时经常有年轻人跑来和她说,“我看过你的作品”,这其中有毕赣,他在高中时看了陈翠梅的《蘑菇兄弟》。又有北京电影学院的学生跑来说,老师刘伽茵让他们去看看陈翠梅的微小说。我问陈翠梅:北京男性导演群体,对其创作有何影响?为了让她理解这个问题的语境,我提及了“第二性”,女性作为从属的存在:在电影圈、文艺圈,一些女性,通常会以某某“女朋友”的身份存在。“我也不是谁的女朋友(笑)。那时我已经成名,很多人看过我的作品,独立电影圈也都知道我,对我都很尊重。”“但是,我的确有经历过有男朋友就不让我当导演的事情。大学时期和刚毕业的时候,他会去干涉你的职业,他自己要当导演,就让我当监制,但也不让我去做其他人的监制。我后来离开了,其实是挺爱他的,但觉得不行。我如果跟他结婚,我就这辈子是什么都干不了。”一直恋爱的人怀孕后不再恋爱《野蛮者入侵》里的李圆满有些“写实”。陈翠梅前几年离异,前夫再婚,上了当地娱乐版,标题是“陈翠梅大方送上祝福”。陈翠梅的儿子叫宇宙,能量充沛,看管难度系数极高,“摧毁”了陈翠梅的正常生活。陈翠梅以前也谈很多恋爱,但不是电影台词说的“交往了 20 多个”。陈翠梅很认真的应对这个提问。“我不知道有没有 20 多个,如果算上没有正式进入男女关系的,把小学初恋也算进去,也不一定?如果按觉得“他是我男朋友”那种感觉来说,只有 10 多个。”容易谈恋爱,是因为容易喜欢人——是对人类的那种喜欢,不分男女。“我对很多人都会感兴趣、然后会很容易跟人亲近、交谈,就真的很容易谈恋爱”。生育不仅摧毁了身体,彻底休养了六个月,每天都很累,只能躺着;也摧毁了事业的信心,有三年的时间很焦虑、沮丧,觉得再无可能做导演了;甚至也治好了“恋爱病”。“怀孕之后,把整个专注力都放在小孩身上,就没有谈恋爱了,也没有对谈恋爱的渴望。”《野蛮人入侵》剧照不想去恋爱,也是因为更在意“自己”了。一个人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难得,要给孩子、给工作,还要练习柔术,“不想浪费掉属于一个人的时间”。恋爱前期要互相迁就、互相磨合,累。一起吃饭、看电影,还有这种 taste 问题,累。一个人,多好。自由、快活。现在,就算遇到喜欢的,也就止步于朋友关系,仅此而已。我称赞电影里的李圆满有种少女的神态(在与男导演、IT 男对戏时),“没有年龄感”,我套用了一个网络时髦词。然而,这个赞美并未奏效。陈翠梅很认真的说:“我觉得年龄对一个人还是很重要的。有些事情真的会到了某个年龄,才会慢慢放开,然后可能会更是‘我’吧;年轻的时候还是不太确定,会听别人的话,有点被动。” 练武这些年《野蛮人入侵》里全部的打斗都由陈翠梅亲自完成,非常清晰、具体、准确的身体反应——这让这场关于自我的“证悟”,不再架空——那些头脑里的观念,落到了身体。生育后被摧毁的身体,成了武器,让导演陈翠梅拥有了独一无二的电影表达。陈翠梅父亲是福建金门人,他们一家是村子里唯一的华人家庭。中文的习得基本靠家庭、自学。(除了小学六年,在校学了中文)。7 岁前跟着爷爷学习、背诵《三字经》、《千字文》(用闽南语),中学看《红楼梦》,最喜欢的人是庄子。她的汉语词典,是古典文雅的。和她谈“女性暴力美学”时,陈翠梅提及《台湾黑电影》,“是侯季然拍的纪录片,侯是公侯的侯”。公侯,久远的、久违的词汇。四年的巴西柔术训练,打通了陈翠梅的一些认知。比如,对她一直喜欢的庄子。“《庄子》里面讲庖丁解牛,在骨节缝中寻找一个空隙,游刃有余。巴西柔术有很多扭打,在这种扭打之中,你要忽然找到一个空隙闯进去,有点像在用身体下棋。”陈翠梅的手绘分镜。陈翠梅写剧本,都是先想好结局。《野蛮人入侵》最后一场戏,是男人走在水上,“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在进入最爱的柔术讲述环节时,陈翠梅谈及女性遇到性骚扰时反抗之难。这是习武之人才能体验到的“恐惧”反应。在实战的时候,你必须完全的专注,在那个过程反而心会静下来,它会让你更沉静。很多时候,我们面对恐惧的第一个反应其实不是跑跟打,而是僵硬、不敢动。这也是为何女性反抗性骚扰,会那么难。看上去很多女性好像是服从的,其实是僵硬了——跑不敢跑,也不会打回去,甚至连“不愿意”都说不出来的——其实这是恐惧状态产生的反应。进行巴西柔术时,你真的可能就被人按在下面,甚至对方要真的“绞死”你,那时生理上是非常不舒服的,这是一种处于极度无助的状态。而通过不断地训练,会学会逃脱、反击,反败为胜:首先要克服恐惧,然后学会呼吸,然后学会用力。当逐渐克服了恐惧,你会越来越清醒、冷静。//作者:Pan//编辑:Madi//排版:板砖兮版权所有,未经许可请勿转载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戳这里提交新闻线索和高质量文章给我们。来源: qq点击查看作者最近其他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