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家做“县城贵妇”,练两块钱一节课的瑜伽
随着“江浙沪独生女”横空出世,迅速占据顶流级“幸福模版”,我意识到自己在“宝女鄙视链”上的位置几乎下滑到谷底:出生于冀南小城下属县城家庭,下面还有一个小十岁、大学刚毕业的弟弟。
即便在出身上能巴上点边儿的“县城贵妇”,我也自知相距甚远。她们活在我的社交媒体里,人均家居博主,言必称“回小县城躺平,29岁住进梦想中的家”。我仔细观摩一番,在她们样板间一样的家里,各式智能家居一应俱全,而且不乏深度还原的日系风、法式风、北欧风,什么都像,就是不像我自己在县城的老家。
如果把“县城贵妇”再具像化一点,大抵还包括:玉镯子、金首饰;价格不菲但产地不明的羊毛大衣;斥巨资办美甲卡;打卡新开的下午茶……桩桩件件,足以让逼仄求生的大城市打工人在深夜留下混杂的泪水:三分羡慕,五分悔恨,还有两分不认输的骨气。
从读中学开始久居城市、平日带娃与工作无缝衔接的人如我,从来想不到自己会和“县城贵妇”有什么交集,直到我亲自做了一回。
大概一个月前,我带三岁的孩子回娘家,过了一个毕业之后难得的“暑假”。我妈的热乎劲一过,立刻对我的“自我放飞”状态进行了辛辣点评:“我发现有的人是性格懒,有的人是动作慢,你是又懒又慢啊!”我的反击理由也很充分,“我回来就是要做姑奶奶的嘛!那么辛勤干嘛?”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我妈很快用一张她今年三八节办的“瑜伽特惠卡”,诱惑了窝在沙发中的我。据她称,此卡38.8元,能持续用半个月,算下来一次课才两块多。我一没见识过这么物美价廉的瑜伽卡,二来生完小孩迟迟没有瘦回去,属实心虚。我妈当即又纠正了我,“要紧的不是体重秤上的数字,而是线条、体态。”没想到我在县城生活了几十年的老母亲,健身意识的高度和大城市健身房的教练不分伯仲。
虽然价格低到尘埃里,瑜伽课的质量却丝毫不打折扣,每次都练得我汗流浃背。甚至连每节课的结束语,瑜伽老师都一字不漏说完,一点儿不偷工减料。“放下做妻子的贤惠,放下做母亲的操心,专注于你此刻的身体,此刻的呼吸……”我听着老师的指令,四肢瘫倒在垫子上,大脑却停不下来地想:明年暑假可以给小孩报个跆拳道班,这边的性价比也太高了。
瑜伽课后,我环顾四周,合体的素色瑜伽服、明显有着锻炼痕迹的身体,比比皆是。个中缘由不难理解:能来参加每天下午三点瑜伽课的女性,即便不敢说百分百“经济自由”,也大抵实现了“时间自由”。我是误闯进这个“异世界”的,入乡随俗,我也歪打误撞般当了回“县城贵妇”。
原因有三。一是县城最流行的交通工具是电动自行车,可我不会开,于是但凡远一点儿的路程必得由我弟开车接送。我弟考研一战失利,正赋闲在家有一搭没一搭地学雅思。相差十岁,我们之间足以有三个代沟。“虚假的啃老是在家吃饭,不过多双筷子;真实的啃老是在大城市打拼,掏空四个钱包买房。”这话对我来说不过是个会心一笑的段子,在他那里却是掷地有声的信念。他很坦然地告诉我,尽管他还没找到工作,但不会被算入“大学毕业生待业人口”中,他的毕业去向叫“拟升学”。就这样,我享受到了“江浙沪独生女”都未必有的待遇,有个车接车送、随叫随到,擅长带孩子、做游玩攻略、且提前买好门票的弟弟。其结果是,我一边为他尚无着落忧心不已,一边发自肺腑地表示,“你以后去工作了我还真有点舍不得呢!”
其次,和所有“县城贵妇”一样,有孩子,又仿佛没有。我妈下达指令,“你就安心锻炼,孩子我给你弄!”最后,貌似大多数已婚女性在生孩子后,伴侣就自动降格为“队友”,“队友”若碍手碍脚,那还不如没有。我家先生原本每周末坐高铁过来和我们团聚,来了两周后,我心虚地劝他,“每周工作也够累的,周末就在家歇歇吧?”他立即表示,“不会不会,应该的。”我只好坦诚相告,“其实是我周末约了小姐妹聊天,你来了倒不方便……”
练练瑜伽、喝喝下午茶、约会小姐妹的“贵妇”日子,一年到头能有几天?我颇有种“诗酒趁年华”的紧迫感,一逮着机会就出门。并非我生性多爱热闹,我在城市生活时是个标准的“宅女”,对于吃喝玩乐,时间不够,心力不足。有专业人士曾探究过为何大城市道路越修越宽,人们却越来越不爱外出的原因。不光因为堵车不止,更因为“Citywalk”(城市漫步)的兴致被一眼望不到边的柏油马路完全给摧毁了。
县城生活的风貌正与之相反:清晨,一出小区口,遇上热汽蒸腾的菜场,买下掐得出水儿的玉米、挂着露珠的毛豆,回家就变成鲜甜的早餐。午后,骑自行车路过沿街密布的、毛细血管式的小店面,均价十元上下的茶饮品牌层出不穷,有些还是“只此一家”的县域品牌。吃过晚饭,陪爸妈遛弯儿,惊觉附近新建了好多公园,湿地公园、树木园……甚至顺着一条人工河开发出了一片“不夜城”!沿河熙熙攘攘的人流,各地特色小吃在两畔一字排开,给这个冀南小县城染上了南国夜市风。
爸妈告诉我,之所以新建这么多公园绿地,是因为我们市要建成“旅游文化名城”。我揶揄道,“果真是不知道要发展什么的时候,就一定会发展旅游业!”离家前一天,我弟开车载着我和我家小朋友,去开业不久的市博物馆参观。说来惭愧,直到这时我才知晓,原来市里两个区的新名字——信都、襄都,都源自春秋战国时代的古地名。我的家乡古时是兵家必争、群雄逐鹿之地,近代以来日趋落寞。河北省的存在感本来就不高,更何况这座籍籍无名的小城!离开家乡后再介绍她,我总会贴心地补充一句,“就在石家庄和邯郸之间。”
回家途中,小孩在我怀里沉沉睡下,我和弟弟一路长聊起来。他说如果家乡有足够好的就业机会的话,他不介意留下。我表示理解他的选择,自己年少时不大以家乡为荣,如今发现身心舒坦的日子很宝贵,毕竟工作是为了更好的生活嘛。他问我为啥一年多前辞掉教师编,苦哈哈做个撰稿人,连最爱的懒觉都不睡了。我答曰:“因为能吃得了苦,但受不得气”。他嘿嘿一乐,“彼此彼此,看来咱俩都适合做技术类工种。”后来我们又聊了自己最难忘的旅游故事,见过的最美的风景,天南海北,谈兴不尽。我陡然发现,十岁的年龄差,随着我们渐次成长,变得模糊了很多。而在我俩异地而处的日子里,神鬼不觉地生长出相近的心性和价值观。
“东亚姐姐”在舆论场上往往是自带悲情色彩的,“委曲求全”“忍辱负重”、“被牺牲、被伤害”,是我们的代名词。于是我这样的姐姐反倒成了异数,只能将这份滋润敝帚自珍,很少向人提及。不是怕招人嫉妒,而是怕别人觉得我“自欺欺人”。三十岁过后的新体悟是,幸福本是一件如人饮水的事儿,无需自证。就像我短暂的“县城贵妇”日子,就算被真贵妇嗤之以鼻,也丝毫无损我内心的怡然自得。我心里透亮,上文描述的县城生活,当然是滤镜开满的。然而自选观察角度,不正是成年人将人生缝缝补补的秘籍吗?
在老家最后的日子里,我剪了个“日系短发”,还配了双“知识分子风”眼镜。我本是冲着县城超低的人力价格,却也知道这身行头自然与“贵妇”二字绝缘了。“贵妇”或许是不事生产的,但我要带着瑜伽课上减掉两千克体重的身体,重返职场妈妈几乎永不下班的生活中。我家小孩回到幼儿园,我弟也离家开始集中精力学雅思。我们共同的“暑假”,就这样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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