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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士杰:看戏的经验,太像人活着的状态

金士杰:看戏的经验,太像人活着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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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让自己温柔一点,别那么强烈。温柔一点,那个事情就会比较容易被融化”。

《最后 14 堂星期二的课》里,金士杰饰演的患有渐冻症的莫利老教授,用生命最后的时间,教会学生米奇如何告别。冷硬的躲闪,放大的悲伤,都不是应对别离的唯一注解。演员的人生之路与他的戏剧经验交织,凝结出一种更温和的关照——告别的本质,是对生命的回应。

“我终于让你哭了呀”,是莫利教授在舞台上的最后一句台词。寥寥数语,点破困局。他把一个躲藏的人拉回太阳底下,重新习得率真与自然而然。9 月下旬的分享会中,金士杰谈起他命运中的选择、欢欣,对艺术的追求、渴望、洞见,以及更多。

那条正在走的路,无需过于规整。

㊟对谈现场

#看戏的经验,
太像人活着的状态
“一场关于生命的对话”金士杰回顾分享会
嘉宾/金士杰 方丹杰

“我现在做的事
是一个统称”

方丹杰:金老师以前的专业并不是表演或戏曲相关,为什么会(从畜牧业专业)转行,从事表演?

金士杰:面对升学考时,我十来岁出头。书房里面,哥哥坐我对面,他快要高中毕业考试。妈妈常常来抽查他有没有读书。他打瞌睡,听见妈妈的脚步声,就立刻把眼睛张开。妈妈走了,他的头又低下去打瞌睡。我在他面前坐着,看他这样一直演戏,满眼都是血丝,很可怕,很可怜。我充满同情,也充满了悲剧感。非常不愿意将来我也会这样。

从小对听故事、看漫画书、看电影很有兴趣,对胡思乱想也很有兴趣,很早就发现我的主要职业了。不叫职业,就是兴趣最不二选的一个方向。常花大量的时间看一张图片,一本漫画书,然后望着天花板和墙壁,想入非非。那个想入非非的时刻,投入、享受的不得了。赚钱或者事业这些字都不在我的脑袋里,我只想到我怎么这么在这件事上得其所哉,而且那个想入非非的世界,好像很值得继续经营。

农专是一个小桥梁,让我可以岔个路。专科学校没有那么大的考试压力。我当时在学校的分数还可以,所以入学也不是太难。对于读工、机械或者理工,兴趣不大。农还不错,可以光着脚丫满土地跑,抱着小牛、小羊、小鸡、小鸭子,种一些蔬果,跟大自然接触。从小就是乡下孩子,觉得这样起码还有点意思。

学校没有给我压力,我开心的不得了。在课外花了大把时间,去书店里看爱看的闲书,去电影院看那些别人看不到的电影。乖学生在教室里,被课堂困着。我就可以完全让脑袋瓜很得逞地,海阔天空、上天下海地读所有我爱读的书。


在牧场养了一年半的猪,然后跑到台北打工,去做自以为一个小小的艺术家可以做的事。一路走到今天,我觉得这条线好像还蛮理所当然。你问我说为什么会走表演这条路?我的回答是,我没有很确定我做的事情是表演。

形象上好像有在当演员,其实自己没这么想。我干的事情,是跟艺术有关的事情。对编剧、导演、电影、电视、舞台、文学的兴趣一直维持不变。现在做的事情,是刚才我讲的事情的一个统称。如果今天没有在演戏的话,那现在做的就是在编剧,导演,或者在房间写一首诗,构思一本小说。我觉得这好像可以统一称之为一件事情。

方丹杰:多年前专访你的那次,我问你,你更愿意如何定义自己。我记得您回答过,自己不是 actor,是 performer。

金士杰:坦白讲,我是一个心比较大的人,不喜欢只是把自己定位在演员这件事上。我回家想的事情,不见得是演员该想的,读的书也不是演员该读的。如果对自己有什么操练,也不是演员的工作。一个对艺术有强烈兴趣和追求的人,如此而已。

黑泽明关于电影艺术的书给我很大的启发和感动。学的所有东西,你的哲学,对颜色、声音、文学的兴趣,通通可以得到呈现。我几乎可以说,从台湾南部乡下走到台北,心里以为我要去当黑泽明。这个梦没有改过,到今天为止,那个方向也没改过。我的兴趣还是那个。只是不愿意那么具体地去说,我就是要做一个电影导演。没有,那是一个形容词、一个比喻。



“我把书递给他们
这个动作就够了”

方丹杰:离开父母和故乡北上,家里人会有一些不同的声音吗?

金士杰:在台北做剧场时,大众媒体开始报道我们。有一天,我的名字见报率有点高。

妈妈问我,你现在的舞台剧工作,到底是干嘛的?你跟我讲一下,因为隔壁妈妈问,我都答不出。我对这段话印象很深,极为感动。她问我要答案,并不是自己要。显然只要给她一个说辞,让她冠冕堂皇地回答人家就可以了。不止于此,她看我读的书,看我在晚上不睡觉,一直写东西。她觉得这个孩子是很认真地在做一件她不见得很懂,但也不需要多问的事情。

我第一次跟爸爸告辞,提了一个包,离开家里。走到爸爸上班的高雄,跟他说,我要去台北了,但我不认识任何人。他跟我说,你确定要这样做?我说嗯。他突然把口袋里的零钱拿出来,又给我台北的朋友、亲戚的电话号码。把他当时能做的事都做了后,沉默了一会儿,他就到洗手间去了。我看见他的驼背,就是那篇叫《背影》的文章。背影永远“打死”人。

方丹杰:后来去了台北,有了自己的剧团后,父母或者家人有来看过您的演出吗?他们后来能否慢慢理解到你所做的事情。

金士杰:如果那么容易说的清楚,我就不去搞舞台剧,而是拍电视电影。那是大众,舞台剧是小众。小众的意思是说,人生有另外一种不同的方向,值得去陌生之地寻找、摸索和挖掘。如果搞大众娱乐,基本上它要求清楚、明白、痛快,可以享受,但我做的不是那个事情。

我演了一出戏叫《暗恋桃花源》,暗恋的部分是悲伤的故事,桃花源是喜闹的故事。我们在台湾称之为外省第二代。《暗恋》中有相当多的情怀,是献给爸妈那一代的。每次演出前,在侧幕等的时候,我叫着那一代的长辈们,好像等待他们来附身,等待他们来陪我走上这个舞台。

出剧本集的时候,我在续里写了许多对爸妈身处的年代,我们的关系,作为儿子的感受。我把书递到他们手上,至于他们到底知道多少,我不知道,也不预备去知道。我只知道他们一直相信我,至于他们有没有懂我在做什么,不重要。

我把书递给他们这个动作就够了。

方丹杰:《暗恋桃花源》上台前,您会想到家人,或上一代的一些人。在《最后十四堂星期二的课》的后台,也会想到这些吗?

金士杰:《最后 14 堂星期二的课》演出时,我的孩子出生了。换句话说,我们家孩子跟这个戏同岁数。那时候初为人父,充满了生命的喜悦。戏中那位渐冻症的莫利老教授,他的生命在倒数计时。他上了十四堂课,花了十四周,跟学生米奇见面。第十四次就是最后一次,他的生命结束了。

你不知道渐冻症更多,但光听名字也会揣摩出点意思。这个字眼其实很像人生,渐渐的,一步一步,一部分身体开始硬了,冷了,不能动了。每次我在上场之前,要寻找这个角色需要的温度,他的生命感受。我作为一个欣欣然,初为人父的演员,怎么样转化呢?

我常常把家里亲人的照片,挑几张最喜欢的带着。七点半演出之前,妆化好了,什么都准备好了,我就把那些照片摆在那儿,门关起来。我希望这个事情可以非常隐私,全世界没有第二个人物、声音、动作进来。尤其要上台时,我会更急忙地把照片再看一看,好像那个照片会发功给我。我要感受一件事情,与悲伤无关。假如生命这两个字是一个形状,当我在上台前,摸到它的时候,ok,现在可以上去了。

一个对生命不舍的人做的事,就是看着生命。平常我们看不到,会忘记,甚至有时候假装看得到。我实质地看到那个笑,那个悲伤,那个共情,那个可爱的事情发生,不需要用力地占据我全身。作为一个高兴的父亲,面对一个悲伤的角色的时候,心情是这样转换的。



“如果曾经享受过
一次拥抱的话
你就要歌颂自己“

方丹杰:面对生命,或者看到生命的时候,你在想什么?特别是看到您的角色慢慢走向…

金士杰:有看完《最后 14 堂星期二的课》的朋友充满感动,叫我签名,或者跟我聊天时,我就问他一句话,你记得我出现在剧中的第一句台词吗?这么简单的问题,把对方问倒了。

那是戏开始的一个画面。大学生米奇,个性内向害羞,不善与人社交,能躲就躲。毕业典礼应该是大家说再见的时候,他左看右看,想逃开那个时刻,被我叫住。我的第一句台词是“哎哎哎,你到哪去啊?你真以为可以再见也不说一声,就可以离开这个你读了四年的大学啊......”他承认“老师,我是不知道怎么说再见”。

我就告诉他,不是用说话,而是用一个动作。把行李箱一放,大步走向他,双手一张,把他抱起来说,这就叫再见。

请问这个拥抱是什么意思?不会说再见,那拥抱又是什么样的一句话?不要去思考。你看到那个病人病恹恹的时候,你还在想,这是我的亲人,我该说什么呢?这是我最好的同学,现在该买什么礼物给他呢?这些东西通通搁一边去,走过去拉着他,抱着他,亲着他,闻着他,把你的温度跟他的温度放在一块儿,而且不需要思考,我心中的回答就是这个。

不管他的情况是病还是死亡,在火车站,还是在飞机场,或者警察局。感觉到那个生命在跟我招手的时候,就过去抱着他,把他放到我的心里头。

那个拥抱,意味着许多事情。这辈子,如果曾经享受过一次拥抱的话,你就要歌颂自己。我曾经有过几次拥抱,觉得对方怎么这么会抱,抱得好及时。好多情怀得到交流,得到满足,有“被抱到”。就像说一句话,说出来了。

演员在排戏的时候,导演常常不去纠正你的演戏、发音、定位、动作、速度,也不跟你解释、啰嗦什么。就说请你张开眼,看到它;请你把耳朵打开,听到它。如果你真的看到,真的听到,下面的台词就很容易说,很容易做。

我在跟阿亮在演《最后 14 堂星期二的课》,就享受过好多次这样的事情。有好几次,我事后会告诉他说,你今天有一段戏,怎么这么舒服,你的眼神一看就是是真的…后面那一段戏,我根本都不是用演,跟你在台上根本就是在过日子。好自然!说什么台词,做什么动作都不思考、不犹豫,不害怕,笑容是由自然出来的,不需要去想表演到什么幅度比较适合。

那是一个很享受的时刻,就是你要看到那个人,听到那个人,抱到那个人的时刻。你跟那个时刻结结实实在一起。对不起,离题了。

方丹杰:这个作品是西方的一个本子,我们在编创时,没有把它本土化。但实际上,东方人对于生死,和西方是有差异的。您是否会在角色或者情节带入时,有一些不适应。或者,会觉得它们在底层上有共通性?


金士杰:这出戏在这方面,是有它的文化期待的。在跟朋友说再见的时候,大大方方去拥抱。不要躲着,把视线拿开,把话题转开。也不要一直撒谎,等到人走之后才慢慢怀念。

陪他唱首歌,跟他很舒服地磨磨蹭蹭。有很多可能性,但绝对不会只有一种可能性叫做掉眼泪。傻瓜,不是这样子的。可以祝福,可以让人家开开心心的上路,彼此都会好好的。这出戏有它的积极性,是无形的一种转化。

讲一个例子,渐冻症老头跟学生见面。渐冻症,有时候没办法承担自身的直立。假设身体稍微倾斜一点,你猜下一秒钟会怎么样?一个渐冻症老头摆在学生米奇面前,米奇不知道怎么拥抱。他很怕跟人有身体接触、目光接触。他很怕爱会流动,躲了一辈子。但那个老头随时要跌倒,你不扶吗?在那一秒之间,不要思考,你就要做该做的事。就跟人要跌倒,孩子要落井一样,你要伸出你的手,付出你的体温,跟他在一起。如果我是那个要远行的人,我希望你可以这样对我。一个渐冻症老头摆在故事里,我觉得有它的奇妙和巧思,有对生死大题目的一种期待。



“我们不是那么悲哀的残存
有一种更棒的身份叫做重生”

方丹杰:比起镜头前的表演,或其他任何形式的表演,舞台给您带来最大的享受是什么?

金士杰:我其实觉得舞台有点过气了,它是上个时代的产品。你花钱买票,还需要花交通的时间,预购票的时间,然后坐在一群陌生人当中。不能够随便上厕所,喝水,接电话,转台。你们卡在那儿,左看右看都不认识,戏开始的时候,是非常孤单的。没有办法跟旁边的人交谈,你是一个人。

舞台剧是现在发生的事情。时间没有刀片,不能喊 NG 。你不能说停,也不能转发、删除和复制。一切在家里非常容易做到的事,在这里通通不能。有一大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即使演员都一样,但你也会知道第二天的戏和第一天不同。

它就是这么骄傲,这么过时而不自卑。看戏的经验,太像人活着的状态。活在永远孤单的一个世界,时间是往下走的。过去就过去了,每一秒钟都完全不客气,不会回来。就是这么残忍,这样的一个不讨价还价的时间流程,使得看戏的经验,变得非常孤独而高贵。之所以喜欢舞台剧,就在于这种特殊的性质。

在上海演出《最后 14 堂星期二的课》,谢完幕,我突然把映幕掀开。看见散场后,好些人坐着没走。在发呆,不知道想什么。我心里面极为感动,觉得这出戏带给他们可能要反刍的一些思考,而那些思考,可能都不见得能说的很清楚。

他的生命被一些东西撞击,有一些东西被碰到了,或者他刻意不去碰的东西被碰了。他发生了一些化学变化,那不就是一个搞戏剧的人最期待的事吗?谢幕的时候,我在观众的掌声中得到一种安慰和鼓励,可最大的奖赏是那个画面——一群人在里面呆坐,犹豫,不知道下一步要去哪里。没有很清楚的喜悦,也没有很清楚的悲伤。

那是一个演员很贪图的事情。

方丹杰:过去三年,剧场停了又开,开了又停,但大多数情况演出不能够进行。这么多年没有演,特别是经过特殊的几年,再次演出你有什么新的感受?

金士杰:劫后余生,我可以这样讲。那不是余生,我们不是那么悲哀的残存,我们有更棒的一种身份,叫做重生。

三年疫情之后,其实观众仍跟三年前一样,在每一个笑点笑,在某一个沉默的时刻,你会听得见有一些人在递卫生纸。但我真的感觉到不一样,就连谢幕鞠躬时,听到的掌声也跟以前不一样。不能说更激烈,我不会用那样一种形容词,只能跟你说不一样了。我们都经过了一些事情,活生生的经过。对于这么一出分享生命经验的故事,我觉得我们一起在享受,类似重生这两个字。我不敢太放肆,太轻浮地说,我们是喜悦,开心的,我们拥有生命。生命多灿烂,我们应该大声地笑,大声地唱,大声地去胡闹,好像不止于此。经过了一些事情之后,仿佛懂得一点谦卑。我们的生命变得更诚恳、懂事了。

我觉得全世界的人类都变了,但是莫利跟米奇没变。我觉得我们演员何其有幸,我在扮演的那个他,不会被病痛,被任何事情打倒,他还活着。

作品万岁,就这个意思。


方丹杰:十年之后,在现在的这个时间点,您觉得这个作品当中,最让自己感动的一个片段是什么?

金士杰:剧中有一个片段是我个人最偏爱的,直到到现在,目前这个世代,这个年纪。

学生米奇一直把他的女朋友藏着,不让我见面。有一天终于带她到我这个病怏怏的老头的面前。那时他们新婚,老头看着人家好漂亮的新娘子,热心大发的一直说话。突然,他提了个要求,说你愿意为我唱一首歌吗?

剧中从头到尾只有两个男生,就是莫利和米奇,新婚妻子是没有出现的。我们对着空气演,做出反应,但我的表演是提出那个要求,一个冒昧的提议。初来的这位新婚妻子站起身来,慢慢走到我面前。我的视线跟着她,她的先生在旁边做叙述。想描写她的动作,他就伸出手来,握着我的手,开始唱歌,歌声极美。

老先生在听的时候无限感动,老泪纵横。歌声好像天籁,几乎就是天籁。它不像是人世间的声音,在老人家已经生命倒数的时候,在那戏的结尾出现。他距离咽气没有多久了。

歌声出现的时候,剧院当中观众听到的歌声,是很美的感受,已经不能用感伤,悲哀,生命是多么值得,或者同情形容。

它就是很美,就是很美,美到让人无法质疑,不停的掉泪。


:康妮

监制:李二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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