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减负，被“减”掉的寒门贵子

最近，有一篇名为《教育减负、家庭教育支出与教育公平》[1]的研究报告，引起了鱼圈家长们的注意。

这篇报告系统梳理了2005-2018年期间我国多项教育减负政策，并结合研究模型，评估了减负影响。

结论是这样的：减负政策加剧了教育不公平，“寒门更难出贵子”了。

研究显示，2008-2018年，家庭收入分布处于底层10%的“寒门学子”升入高中的概率下降9.3个百分点，家庭教育总开支下降了21%，学生每周学习时间下降了9.19个小时。

而家庭收入处于前10%的学生，升入高中的概率平均上升了5.3个百分点，家庭教育总开始上升了67%，每周学习时间上升了10.37个小时。[2]

这似乎宣告着，本世纪从2005年开始的减负，并没有达到政策制定者的目的，反而“背道而驰”。

减负只有在没有竞争的前提下才会成立

为了推导减负效果，作者一共设置了三种理论模型，展示减负政策的三种可能性和效果：

表格有点复杂，总结来说：教育减负政策可以全面发挥作用的条件较为苛刻，只有在不存在升学竞争或者升学率非常高的情况下，限制课业负担和校外教育培训负担的措施才可能有效，而这些条件在现实中是不容易成立的！

在基础教育这个阶段，教育结果受到多种因素影响，比如学校的教育质量，家庭补充教育投资的质量，孩子自身勤奋程度、投入时间等。

21世纪以来，我国的减负政策主要是管控校内教育供给，如：控制授课内容，减少作业，控制孩子在校时间。

当减负减少了校内教育供给，此时高收入家庭的学生可以依靠家庭补充教育投资获得额外的竞争优势。

而由于缺乏相应经济支持，一部分低收入家庭的学生就会从升学竞争中退出。

在升学曲线方的区域为成功升学区域。

以上图为例，A区域代表减负前不能升学、而减负后可以升学的家庭，B区域则代表减负前可以升学、此后不能升学的家庭。

最后，分析结果显示，样本中收入分位数位前46%的家庭，在A区域的概率更大，也就是升学更容易；

样本中后54%的家庭，在B区域的概率更大，升学更困难。

减负也带来了家庭教育投入的变化：

• 减负前不能、而减负后能升学的家庭会增加资金和时间投入（区域 Ｃ）；

• 减负前能、而之后不能升学的家庭则会减少资金和时间投入（区域 Ｄ）；

• 政策发生前后都不能升学的家庭的教育投入无明显改变（区域Ｅ）。

• 而政策发生前后都能升学的家庭，其教育投入倾向于在减负后增加（区域Ｆ）。

也就是说，过去不依赖于家庭教育和经济支出的教育模式正在消失。

减负前，原本依赖于勤奋和努力的学生，此时需要更多的家庭投入，才能完成升学。

对于高收入家庭，减负意味着需要投入更多的时间和金钱。

对于低收入家庭，他们的家庭各项教育投入都在下降。然而这种下降的代价，是他们在升学竞争中获取的机会越来越渺茫。

这意味着教育减负实际迫使他们从升学竞争中退出，不得不在基础教育上“躺平”。

这也就很好解释了“寒门更难出贵子”。

“双减”会踏入减负的同一条河流吗？

这篇论文发表后，不少家长纷纷表示“真相了”。

但大家更担心的是，双减是否也会和十年减负殊途同归。

其实从政策的方向和执行力度来说，“减负”和双减，还是有很大的区别。

减负阶段，很突出的一个现象是“校内减、校外增”。其结果是校外教培几乎替代了校内教育。

而双减阶段，通过对于校外培训机构的严厉监管，校内教育试图重新抢回教育主阵地。

最近正式颁布的《校外培训行政处罚暂行办法》就是一记重拳出击。

该法案将于2023年10月15日起正式施行。

一旦施行，双减后，所剩无几的教培形式又要被清洗一遍。

各种“一对一”“一对多”“住家教师”“高端家政”，一旦被举报，都将受到严厉处罚。轻则罚款，归还补课所得，重则限制从业。

其直接的短期结果是，家长补课需求仍在，地下补课风险增大，从业者减少，稀缺性增加，最后家长不得不付出更大的成本。

从长期看，这项政策的结果谁也说不好。

补课现象是否可以消失，取决于家长的补课需求是否可以消失。

而家长补课需求能否消失，这又取决于校内教育的质量、升学压力和教育观念的变迁。

如果有一天，校内不再存在“教时一粒沙，考试撒哈拉”的现象，名牌大学学历也不再是求职的唯一敲门砖，每一个蓝领都能得到良好的待遇和社会尊重，那么也许大家可以坦然面对教育竞争。

但这一天要多久到来，可能性多少，谁也没有答案。

在没有答案的问题面前，大多数家长都不敢轻易退出这场升学“军备竞赛”。

唉，这就又陷入了补课怪圈。

减负：东亚型教育共同的痛

实际上，减负并不是我们国家的特产。在东亚，日、韩学生都饱受学业压力之苦，其中又以韩国最为著名。

根据韩国教育部的最新统计数据，2022年，韩国的小初高中生中，78.3%的学生参加补习班。韩国家庭每个小初高中生平均每月在私立教育上花费 41万韩元（约合人民币2260元）。

对于韩国学生来说，放学后去补习班补习，学习到凌晨再回家，是很普遍的事情。

图片来自纪录片《教育的背叛》。

韩国政府一直试图改变这个情况。

上世纪80年代，韩国政府出台了《规范教育和消除校外补习过热的措施》，明令禁止和关闭大学生及学校教师提供的有偿补课和各种学科类课外补习机构。

结果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自那以后，韩国的补习班数量上反而由1980年的381所增加到2000年的14013所，增长了35.77倍。

车库里、车上甚至田野里，都成了地下补课的场所。

最后，韩国政府也没办法了，不得不承认校外培训的合法地位。此后，韩国补课机构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

据媒体报道，如今韩国的补课机构数量，是便利店的三倍。

而要问为什么韩国人要这么卷？这组数据也许可以给出一部分解释：

根据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的数据，韩国的大学升学率接近 70%。但其中只有2%的人能考入名牌大学，且几乎都来自私立学校。

而三星、现代等名企，一般只雇佣名校毕业生。所以，考不上名牌大学，就意味着找不到好工作。

在古代，科举是“入仕”的工具，科举结果决定个人前途、家族兴旺、后代福荫。

现代高考虽没有科举这么强的效力，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高考仍然是改变命运的最佳机会。

对于中产来说，高考也是让下一代人维持现有阶层和生活水平的出路。

当教育和出路挂钩，也怪不得韩国人民都要去这个赛场卷一卷了。

而减负，最让人担心的，是这个比赛的入场券，越来越难获得了。

参考文献：

[1]该论文发表在《经济学（季刊）》，研究单位为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中国经济研究中心和北京大学汇丰商学院。

[2]数据来自CFPS（中国家庭追踪调查）。CFPS从2010年起对全国25个省/市/自治区的14960户家庭共计42590位个人作调查，并每两年做一次追踪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