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官方确认许家印被依法采取强制措施，早在9月17日，恒大财富总经理杜亮等高管已被控制，恒大人寿的管理层也传出失联消息，这么快传导到许家印，可以说意料之外，不过也在情理之中。

无论从GDP比例、产业链延伸或居民财产角度，房地产都是中国经济极重要的组成部分，讨论宏观调控、虚实经济、贫富差距等等经济话题，永远绕不开房地产业。恒大和许家印也以其龙头地位、庞大的财富规模和高调的媒体形象，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成为了中国房地产业乃至民营企业的代表。

正因如此，我们公众号有很多对房地产业和恒大本身的关注讨论。21年9月恒大刚刚爆雷，我们曾发表过一篇《恒大爆雷，一个好的开始》，2年后许家印被抓，给这个好的开始画上了一个完满的句点，而恒大的终局，更理应成为中国经济发展逻辑变革的开始。

恒大，踩到每一个风口的八爪鱼

在前天的文章《房地产敌不过历史周期》中，我们论证了房地产上下关联巨量的轻重工产业链，向虚广泛牵扯国有银行和非正规金融，向实联通政府和居民部门，是经济的“周期之母”。再往更宏观的层面看，是时代的加油或换挡决定了房地产的起落兴衰，房地产是时代之子，却把名利的冠冕僭戴在了自己头上。

新中国前三十年，新中国完成了土地革命、社会革命，建立了基本的工业框架和劳动力再生产体系，为未来40年的工业化城镇化积蓄了充足且强劲的势能。改开启动了前所未有的超大规模人口进城的步伐，94年的分税制改革、98年的房产货币化改革，同时激活了政府卖地和居民买房的需求，房地产最先也最完整地从公有制劳动力再生产体系中切割出来。

此时，房子金融产品化的基本逻辑已经奠定，数亿人口市民化的刚需、持有房产赚取资本利得的需求同时涌向房地产市场，构成了许家印们崛起的根本时代和制度逻辑（详见《谁在为碧桂园们喊冤》）。08年棚改、15年去库存新政以及20年的货币扩张等具体政策，都是在这团时代的烈火上浇下的汽油而已。

在同一文中，我们戳穿了房地产商编织的“政府拿走了房价的70%”的谣言，估算土地出让金和税费占比平均约为40%，土地出让金的80%又流入了拆迁补偿、土地平整等卖地成本，房地产商才是近20年房地产大涨的最大收益者。而得益于许老板强大的政府公关，恒大的土地成本又是地产商中最低的一档，最大限度地吞食了城镇化一级市场的时代红利。

这些红利变成了恒大总裁2亿的年薪，变成了整个恒大管理层挂在公司账上的奢侈消费，变成了恒大股东旱涝保收的高额分红，也变成了许家印到处烧钱、寻找风口的资本。

恒大首开金元足球之先河（《恒大与中国足球》），在医疗养老私有化甚嚣尘上的几年办起恒大医疗，通过P2P融资、人寿保险加入金融游戏，病入膏肓之际冲入造车新势力的风口，还曾在互联网文娱掺过一脚，短暂地收购《李焕英》的出品方及其视频平台。

2010年以来所有的大行业风口全部踩上，许家印找风口的本事绝对一流，而且把房地产“花别人的钱”的思路不断发扬光大，从空手套白狼的P2P融资到明显炒作概念融资救命的造车运动，再到素有洗钱传统的文娱投资，许家印的风口之旅是相当成功，只是不要看实业的经营结果罢了。

许家印在风口上风光无限，负重前行的负担转嫁给了那些被花钱的人。今年恒大集中发布的过去两年财报显示，由于“精妙”的会计处理演不下去了，恒大占用期房购房者的资金从1857亿元猛增至9743亿元，减去保交楼期间交付的2000多亿，现在恒大还欠着7200亿的血汗钱。还有供应商拿着1万亿的欠条排队起诉恒大还钱，仅仅上市公司就有26家，其中一些企业甚至已先于恒大被拖欠得破产重组，受影响的打工人、农民工数量难以计数。

还有被拖欠工资的球员，投资无法兑付的恒大理财购买者，恒驰汽车的投资人、厂房和工作人员……债多不压身，矛盾多了也不愁人，许家印忙不迭坐到每一个风口吹高个人财富，丝毫不在意他们会在未来变成屁股下的火山。

时代变了，而且变得太快，快到许家印没来得及从火山上抽身。只要永不枯竭的城镇化人口产生无限的住房需求，恒大地产寅吃卯粮的游戏就能永远玩下去，并为其他业务条线提供源源不断的资金。但房价的盛宴使恒大贪婪且盲目，史上最大规模的城镇化在短短20年间就被掏空了储蓄池和人口池，虚弱的居民购买能力、低迷的新生人口，恒大们亲手挖断了自己崛起的底层逻辑。

清算恒大模式，才是对民营企业最大的交代

恒大债务问题浮出水面后，许家印发挥他高调夸张的媒体风格，做尽姿态表示要积极处理债务，实际上却是完全躺平。2020年9月，恒大曾致信广东政府“求救”，信中不乏“影响就业”、“引发治安事件”等夹枪带棒的威胁，本质上就是要挟政府加速同意其借壳深深房上市，通过股市融资给自己的债务续命。

政府还是没有同意恒大把债务风险继续扩散到股市，恒大果断开始躺平。21年8月31日，恒大发布未经审计的中期报告，9月1日许家印就组织了“保交楼军令状签署大会”，仿佛履行合同不是天经地义、而是还需要额外保证的事情，大张旗鼓盖过了中报负债1.98万亿的热度。

口号喊得震天响，清偿债务靠躺平，转移资产手不停，这2年许家印过足了演员的戏瘾。他高呼“我可以一无所有，但投资者不能”，像模像样地追缴高管提前兑付的恒大理财产品，到今天才发现，恒大高管和其家人早就跑了个干净。

还有传言称，许家印在面对供应商上门讨债时作势要跳楼，等秘书叫来消防撑起气垫后，才扭扭捏捏地从2楼跳下去，给欲哭无泪的供应商奉上一出哭笑不得的滑稽剧。

这几年下来，许家印获得几百亿分红后“抛弃”了发妻；往恒大汽车和儒意影业投了几百亿，烧到了不知道谁的账户上；自掏腰包购买年息14%的恒大债券，从破产时不能清偿的股权变成了可以偿付的债权，过得相当充实忙碌。唯有履行期房交付合同与偿还供应商欠款，一点实质进展都没有。

许老板自己不体面，国家只好帮他体面，没有让许家印父子和一众恒大高管复制贾跃亭的成功经验。不过，这时许家印雇佣的任泽平们长期耕耘舆论场的成果开始显现（见《任泽平们的众生相》），可以预见在未来一段时间，必然出现大量“许家印毁家纾难竟遭此待遇”、“替政府背锅”、“民企太过不易”、“企业家寒蝉效应”等各种替许家印洗地叫屈的言论。、

其实这两年渲染许家印悲情形象的通稿已经相当多了

在国内非官方语境中，非国有企业往往简称为“私企”，从语言上塑造了一种老板出自己的钱、花自己的钱的印象，但这种概念与有限责任的现代公司制度存在根本冲突。

企业的钱不是老板或实控人的钱，是企业独立法人的钱，尤其是面向公众募股的上市公司，更不应该让大股东控制具体资金使用。而企业向银行举借的债务更是来自全民的存款，一旦无法归还，相当于全社会用存款贬值承担了企业的坏账。

除了真完全自己出资的个体工商户，现代社会几乎不存在纯粹的“私企”，这种宣传口径试图通过一个“私”字切割企业接受监管的法律义务乃至更广泛的社会责任。在西方市场中，恒大等上市公司的名称是public company公共公司，代表它们要对公众（不止是不特定投资者）承担严格的责任义务。

“穿透公司面纱”是督促企业承担责任的重要制度安排，打穿“有限责任”的挡箭牌，要求许家印这样披露虚假信息、掏空公共股权资金和债券资金的实控人必须付出财产上和刑事上的代价。

清算许家印，要求他吐出转移和隐匿的财产弥补他挥霍的公共资金，不仅符合人民群众朴素的正义观，现代公司制度的法定规章，更是经济健康可持续发展的必然要求，可这时御用文人们又不主张学习西方先进经验了。

正是因为御用文人们的长期构建，在中国，对许家印们的清算不仅要揭穿有限责任的面纱，还必须突破民营企业“政治正确”的免死金牌。

欠债还钱，犯错受罚，但在我们的舆论场上，民营企业在很大程度上不受这些天经地义的道理的管束。因为我国经历了经济转型，可以说绝大多数大资本家的财富都沾着权力、黑恶、垄断等血腥腌臜，所以他们格外上心强调“保护产权”，而不是“保护合法产权”，强调解释权在我的“营商环境”，而不是客观的“依法依规”。

但凡恒大爆雷等民企过失的重大事件，市场舆论一定会跳出来模糊重点、引导风向。比如前一阵热炒“房企降价自救受阻挠”，就巧妙地把房价和烂尾的锅丢到了政府身上，实际上降价卖房和履行交楼义务并无对应关系，房企已经把购房者的货款挪用到了抢建新楼盘或者奢侈消费上，为什么还要惦记挪用下一批购房者的预付款买单。

在御用文人笔下，企业的产权优先于国家和打工人的产权，大资本的产权优先于中小微企业的产权。现在，他们一定在炮制言论，论证政府拿走了房价的绝大多数、三条红线“逼死”了恒大，把清算许家印涂抹为对全体民营企业家的敌意、对民营经济的“卸磨杀驴”，恐吓普通人如果再要求许家印们自己担负的作死代价，资本家就要都关厂跑路砸了你们的饭碗……

把时代的成果窃据为自己的能力或成就，是资本惯常的傲慢

在他们眼里，只有花天酒地一掷千金的老板是人，挣扎一辈子、掏空6个钱包买到烂尾楼的打工人不是人；在资本市场上叱咤风云的企业是民营企业，为房租不断上涨发愁甚至倒闭的中小微企业不是民营企业；掏空资金、价格投机的寻租企业代表企业信心，勤勤恳恳搞生产研发的生产性企业没资格谈信心。

团结就是力量，信心赛过黄金，如果不能把信心传递到最广大的劳动群体，就无从谈起团结动员一切力量推动经济复苏。清算许家印，把信心还给辛劳奔波的劳动者，还给一辈子省吃俭用的储蓄者，还给踏踏实实做产品技术的生产者，这才是对民营经济信心的最大保护，才是对社会活力的最强激发。

发展，不再有野蛮的空间

稍早于许家印被抓，还有另一条新闻值得关注，乐视网被判赔20多亿元弥补投资者损失，下周回国的贾跃亭负有连带赔偿责任。在要求资本家为自己的违法犯罪行为负责方面，近期国家释放的信号值得我们谨慎乐观。

过去四十年，为了保持整体经济活力，只要不捅出太大篓子，我国对企业的各种灰黑色行为采取了极为宽容的态度。虽然市场舆论动辄诉苦环境不友好，但他们决不能在主要经济体中找到另一个偷税漏税如此简单、劳动执法如此松懈、工会议价和消费者集体诉讼制度不存在的例子。

较低的合规成本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我国的国际竞争力，并且在此前的时期通过高速发展改善了所有人的福利，但也使很多企业习惯了纵容，甚至把自己的核心竞争力固定在了不合规的野蛮生长之上。

奇怪的是为什么逃税此前不危险？

《房地产敌不过历史周期》一文中，我们指出中国企业总把政府提供的逃生通道当成舞台，突出一个被偏爱的有恃无恐。18-19年教育部三令五申规范教培行业资质造假、违规授课、贩卖焦虑的问题，全行业置若罔闻，自己排除掉了一刀切叫停之外的全部选项。

房地产与之类似，16年的去救市政策反而成为了房价暴涨的契机，去库存变成了各大开发商高杠杆高周转扩大库存，好在疯狂上涨的市场中发行更多一级市场产品。而近期三条红线刚刚略有松绑，房企立刻闻风涨价炒作抢购。

事实证明，部分被娇惯坏了的中国企业从不懂得遏制短时的贪婪，遑论为自己的过错立正挨打，只有三条红线这样的铁腕政策才能让他们懂得遵纪守法。

由粗放发展转向精细化发展，这个口号已经喊了十多年，但一直迈不开步子。逻辑很简单，如果通过不合规获得竞争优势的企业持续存在，那么试图走高质量、高技术路线的合规企业胜出的概率就会大大降低，将市场拉回逐底竞争的恶性循环，最终回归都靠垄断、逃税、压低工资生活的最差均衡。

正常的法律要让遵纪守法者活，而不是违法乱纪者活

过去的模式下，中国经济存在着两个平行的折叠空间，在一个层面，中国人民吃苦耐劳、务实创新，他们修起了一座座高楼大厦，突破了一项又一项先进技术，创造了整个时代的财富。但在另一个位面，有些中国人却不断依靠寻租围猎、投机倒把等手段，把前者的劳动成果吸附到自己名下。恒大无疑是后者中的代表之一，数亿家庭进城辛勤劳作的红利被吸附到高房价，老师、建筑工人的劳动也被学区房、地铁沿线房笑纳，变成了许老板的一条条爱马仕。

经济是关乎激励的学问，自身获得激励与他人激励比较的排序决定了人们的行为。只要卖房炒股比生产研发回报高，制造业占GDP的比重就会越来越低；只要房企里出入酒桌的融资部人员的收入高于工地打灰的工程师，金融专业就永远比土木专业热。而当打工人发现工作的激励远不及寻租食利的激励时，躺平的第三条道路便被开发出来。

房地产、教培等行业为了短期利益亲手加速了贫富分化加剧、出生率暴跌、人口增长由正转负的时代拐点，野蛮生长的负面结果再无法用高增长遮掩过去。既然恒大们不愿给予同时代的普通人以公平，那么历史就将展现它冷酷的公平。

没有大而不能倒，也没有广而无法改，这是我们一路走来所仰仗的勇气和决心。恒大的垮塌在旧路径的茧上破开了一条裂缝，变革的空间已经显现。当务之急就是摆正扭曲的激励体系，打碎违法乱纪者的免死牌，让滥用社会资源者而非储蓄社会资源者为天量债务买单，努力让劳动者的回报与其获得的激励序数相匹配。

固然，以现在人类的技术和制度环境还不能100%达成这些期望，但惟有坚持追求“得所应得”的激励导向，才能让经济发展飞向新的天地，不致滑落回沉闷的旧夜。

恒大模式不恒大，还有害于整体经济的恒进恒强。站在下一种发展模式抉择成型的前夜，作为旧时代中攫取最多超额收益的一批，恒大的墓碑将成为迈向新时代最好的垫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