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停后,一个母亲的挣扎与自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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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的开始是一个早晨,在一场噩梦导致腹痛、连续10小时未找到胎心的情况下,我开始有些发慌。
这里需要提前说明的是,当我28岁确诊腺肌症+双侧内异囊肿之后,关于怀孕,这件我一直觉得可以顺其自然的事情,忽然就开始急迫起来。本着在30岁时生完小孩的人生规划,我幸运地在备孕的第一个月,就怀上了宝宝。
从第4周的确认,到第6周的腹痛(腺肌症孕期典型症状),再到第8周的孕酮低、积液卧床,孕早期的胎停可能和腺肌症易流产叮嘱,在我持续未找到胎心的那刻聚拢归集,成为席卷我全身的风暴。
居家办公的我简单处理好了手头所有的工作,本打算独自前往离家最近的医院确认,但母亲觉得闷,还以为只是正常的产检,便要求跟我一起前往。
我来到的是一家三乙医院,在市内口碑和评价都不是很好,但我内心依然抱着“虚惊一场”的侥幸,希望能够来到这里快速得到答案。
在经过漫长等待,听到“找不到胎心”的那刻,彷佛世间的一切幸运都已经离我远去,事实的确如此,我并不是那个受照拂的幸运者。
此时我躺在做B超的床上,依旧竭力保持着情绪的稳定,而当听到B超医生说,“这么大了,不应该”的时刻,我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肚子也跟随着我的情绪上下起伏,而这时她近乎专业而冷冰的说,“我知道你很难过,但不要动好吧,让我做完这个检查”。
我依然记得,在那个我无法接受的时刻到来时、漆黑的B超室里,我是如何把情绪吸回腹中,穿上裤子,站在床边,一丝不苟地注视着电脑上的那个小小身躯,它已经是13周+6天的大小,豌豆荚般向上的身子,四肢和头都已经成形,我近乎平静的告诉自己,这是我孩子最后的样子,我需要全力把它刻进脑袋。
情绪是见到母亲的那刻开始决堤,我对母亲说,“妈妈,小孩没有了”。她几乎是慌乱、仅凭借本能地把我拽进怀里,什么话也没有说,用力抱着我,任凭我哭泣。
我在妈妈的搀扶下走出医院,最终决定去这座城市最大的妇产科医院,做最后的确认。在前往这家医院的路上,我开始放声大哭,询问苍天,为什么是我。那天的阳光、气味,那片近乎窒息的情绪深海和妈妈的脸,到现在依旧清晰可见。
最终的消息并没有任何变化,此时更现实的是,小孩停留在肚子里时间越长,对我越不乐观,而这家医院的住院等位已经排到了7天之后。我的先生在此时也到达了医院,我们最终一同决定,先回家,明早换家三甲医院碰碰运气,并跟其它家人商量最后的办法。
那是一个难熬的夜晚,我告诉自己,必须冷静,鉴于第二天就有可能要住院,我开始进行工作的整理和内容的交接,这一项事宜持续到了晚上11点。
情绪在大脑放空的时候开始反扑,我失眠近乎整晚,哭哭醒醒。头痛欲裂的第二天早上,我吃完母亲做的馒头和鸡汤,孕反依旧没有消失,顷刻间便将早饭全部吐完。
幸运的是,新的医院有床位,并且立刻就能住院。我挂号的医生手上可能因为腱鞘炎绑着绷带,她接诊时的语速很快,给我的意见也很坚定——月数较大必须住院处理,用药流伤害小,胎停很复杂,腺肌症也不是唯一原因。
她最后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现在的你不需要操心太多,只需要关照自己的身体,把心理调节好。”这是在一系列过程中,第一次听到医生说这样的话,而这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是十分珍贵的,直到现在,我都十分感谢这位女医生。
后续的一切我几乎无法再书写和回忆。只记得在那三天的时间里,房间里持续吹进来的风,或者是偶然看到的蝴蝶,我都会以为是宝宝在跟我做最后的告别。直到最后,我像在那里的很多女性一样,直面了内心的恐惧和生理的煎熬。
当宝宝伴随着我腹痛后的平静离开时,我几乎被抽空一般大汗淋漓。回到床上,我盯着天花板,默默对它说,亲爱的宝宝,你的灵魂已经离开了,现在,你的肉身我也还给你了,你是自由的,你想去哪里,想做什么都可以……
这个故事的前半段,是失去宝宝的痛苦,而后半段,则是漫长的灾后重建。正如我在备忘录上写的那样:在你离开的那刻,我与你的连接就此消失,而我与我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与生育后的挑战一样,流产后的女性也同样需要面对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挑战。但流产与生育不同,它饱含着整个社会对于不育的耻感,平添更多女性独有的心理压力。也因此,我们在现实生活中,几乎很难听到流产妈妈的倾诉。而那些被隐藏的不成功的妊娠,实际上也是诸多“生育代价”其中的一种。
当我自己经历了这一切,我才知道,原来世界上与我经历相似的女性有如此之多。原来,在这些变化之中,我可以拥有如此之多的、难以言喻的心理过程。
诸如,直到我快30岁,我才完整的知道,计划生育时代,我的母亲在年轻时经历过两次流产。社交媒体上,你能够看到诸多女性的分享,甚至是孕3产0这样的残酷数字。而抛开下一次的备孕和努力,女性们首先面对的,是流产后自责心理,甚至质疑自己的痛苦并进行自我攻击。
以我自己的经历来说,当我胎停的时刻,我见到先生的第一句话是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但我觉得抱歉。而当我因为这一经历而哭泣的时候,我会质疑自己。诸如,这样的我,算是曾经成为过母亲么?我是否合格做一个母亲?我的哭泣是在为宝宝的离开而难过,还是一种自恋的情节,以此允许自己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之中?
在世界卫生组织的官方网站上,有一篇名为”为什么我们需要谈论失去胎儿的问题“的文章,其中有一段话令我印象深刻——”尽管失去胎儿的经历有可能千差万别,但在世界各地,耻辱、羞愧和内疚却成为了共同的主题。”
事实上,不成功的妊娠对于女性来说是如此普遍的。《海蒂怀孕大百科》当中说明,研究者估计约有40%的妊娠会以流产告终。在国内,根据《自然流产诊治中国专家共识(2020年版)》,育龄期女性发生一次自然流产的风险为10%左右,有3次以上自然流产史的女性,再次妊娠后胚胎丢失率为40%—80%。
根据我主治医生的描述,孕早期的胎停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可能是种子的问题,也可能土壤的问题,也可能是自身的免疫,更有可能,这就纯粹是一次意外。她甚至认为,在一次胎停后全套胎停检查不太需要,复发性流产则需要更全面的检查。
令我困惑的是,当科学和数据明确地指出,不成功的妊娠并非小概率事件且可能不是女性自己的过错时,为什么我们依然会感到如此孤独、绝望和对自己不满?
我想这其中可能还包括,传统文化以及主流的流行文化当中,对于流产的偏见和渲染。
在我做小月子的过程中,我的母亲曾提醒过我,一个月内不要去其它人家串门。她说,在我们老家,可能有人讲究并且为此生气。听到母亲话的当下,我作为一个受过教育的女性,感到深刻的耻辱。原来,个人的伤痛在传统的文化当中,可以是一种倒霉的、糟污的象征。
这不仅是国内的,世界范围内也是如此。例如,在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区,人们普遍认为胎儿死亡可能是因为巫术或者邪灵。这些对于不育的耻感,最终化为了对于女性的歧视和惩罚,让她们无法停止对于自己的攻击。
于是,沉默代替了讲述,本应建立的生殖科心理关怀变成了个体的自愈自渡。几乎每一个流产后的女性,包括我自己,都需要一边背负着沉重的心理包裹,一边若无其事的回归到自己的工作岗位和人际交往中,这对于女性,对于一个人类,实在是太高的要求。
除去突如其来的心理冲击,更具体的挑战,则是来自生理上的。
流产之后,我的身体非常虚弱,出院的时候我体弱到甚至无法自己独立行走。令我心碎又吃惊的是,即便是如此小月龄的流产,我同样如生产后的女性那样掉发和分泌乳汁。
经过15天的休息,我的眼睛一度畏光无法长时间工作。这一切的落差,一度让我非常崩溃,因为只是半年之前,我还是一个可以跑步10公里以上的女孩。
不仅是这样,终止妊娠之后的相应并发症,也同样出现在流产女性人群之中。
短期包括阴道流血、感染、宫缩痛、宫内残留,远期可能还包括感染、内膜损伤、盆腔炎症、卵巢功能下降和生育力减退等。虽然我很幸运,并没有这方面的问题,但在查找资料的过程中,我发现我几乎无法看到完整的、书面的、可以帮助我们自救的生活方案,只能在一次次医院的奔跑之中,在互联网碎片化信息的搜索之中,逐渐学会自愈和治疗。
而这一切的一切,大多时候是只有拥有相似经历的女性能够理解,甚至一些独有的心理状态,只有当事人自己能够消化。
在这一过程中,我也遇到了非常多经历相似的女性,并深刻了解到,关乎生育、关乎生命,它绝不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特别是城市以外的地方,和我们一样的女性,她们仍然无法做出属于自己的选择,受困于家庭,面对更多的关于生育的惩罚。对比之下,在社交媒体上出现的,“快速顺产”“快速怀孕”,近乎神迹。
我相信我们不必怀疑,这就是一项很艰巨、困难的事。在我经历流产的过程当中,我经常反复默念《斑马》的作者傅真曾说过的一句话。
“所有东西都不是一劳永逸的,不需要有那种必须一步到位的焦虑感。尤其是身为女性,变化就是我们的宿命,我们注定要在混沌和破碎中进化,一次又一次地重新建立起自我,成长为更复杂、更深刻、更能应对变化的人。”
对我来说,事情过去许久,我才开始可以回忆和思考这一切,而在经历之后,我开始阅读心理学相关的书籍,了解我的痛苦应当如何缓解,并真正开始关照自己的身体。把从大脑那些尖刻的批判和自我打击当中脱离出来,允许它们自由地到来、停留和离开,选择遵循自我的判断和价值生活。
对于我来说,我的关键词是“耐心、勇气和适当的放弃”。我想,我们的身体里应当住着自己的另一个朋友,它应当真正的善待我们。理解我们的情绪,同情我们的遭遇,并像水一样,在一切困难时刻都坚定的选择拥抱自己。
基于此,我开始相信我的身体拥有自愈的能力。而至于那些无法疗愈的疾病,诸如我的腺肌症和内异囊肿,我选择接受并关注那些可以缓解它的小事。诸如调整自己的饮食结构、调节情绪以及在自己身体能接受的情况下,亲近大自然、保持运动。
生活依然在继续向前,而我跟随着它的指引和内心的价值判断继续往前走着。我相信如果你面对同样的问题,我们也可以一起向前。
只是偶尔的偶尔,我也会想到那个失去的宝宝,我依旧把它当作我未曾谋面的第一个小孩,永远永远地陪伴在我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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