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生活，始终需要一个“仇人”

2023-09-06 1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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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读者：虫儿飞

走到人生第三个本命年，今年最绝望的一瞬，就是跪在母亲面前，一边抽自己耳光一边声泪俱下地承认自己的不孝与愚蠢，从我口中说出的言不由衷与罔顾事实的话语，终于暂时平息了母亲的怒火，生活重归于表面的平静。

母亲的情绪爆发就像是悬在我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我不知道她下一次爆发会在什么时候，或者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到来，我也不知道下一次我能否在保全婚姻的同时安抚住母亲的情绪。

母亲的生活，需要一个“仇人”

我是在成年之后发现母亲种种异样的，但从未陪她去医院做过专业的诊断。或者说我没有任何办法把母亲或请、或骗到医院面对医生——曾经我给她买的钙片，她在吃了三天之后会告诉我她吃完钙片感到恶心想吐，于是停止服用。所以即使有医生给出了专业的诊断开出相关药物，她只会把这些药物束之高阁。

所以，对于母亲种种情绪异常的表现，都是我通过各种各样的碎片搜集而进行的主观判定，而她的种种行为也符合关于“被害妄想症”的表现。

《警察荣誉》剧照

母亲的生活一直都需要一个或是一群“仇人”，与这些“仇人”争一时意气仿佛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强劲动力，这些所谓的“仇人”会随着她生活环境的转变而更换，甚至亲疏有别、仇恨程度也不同。

最外围的“仇人”是生活中略有交集的熟人，包括父亲的同事、家里的邻居、我儿时的同学与老师，父亲的同事永远是想尽一切办法在领导面前挤兑父亲的“小人”，父亲当工人一辈子没有提升的根源，就是这些同事在背后的小动作。

家里的邻居永远是惦记着我们房子的觊觎者，在我18岁离家上大学之前，我们一共搬过8次家，我们明明有自己的房子，却要把房子租出去然后再租房住。

邻居家的博美小狗是刻意训练出来，准备随时撕咬我们的恶犬；楼道里有人咳嗽就是那个人要把痰吐在我们的家门口。在我幼小的记忆里我们一直在不断搬家，上小学时就要在那个不大的城市里转3趟车才能入校。而母亲终于在我大学毕业那年搬到了一个满意的住所——某沿海县城的海景房，小区的空置率极高，母亲住的单元只有我们一家人是常年住在那里的，她日常生活没有了邻居，再不用和他人接触。

至于我的老师，就是“索贿者”的角色，如果我上课被叫到发言，是老师给我点“甜头”尝尝，是对家长的暗示，如果我没有被叫到发言，那就是刻意对我的针对，班级里所有的班干部还有三好学生，都是家里给老师“上礼”的人。

我的同学，都是不折不扣的校园霸凌者，平时母亲送我上下学的时候，如果看到我的同学在一起聊天，那一定是在背后讨论如何把我孤立。我上小学时，母亲在放学后常问我为什么哭了，我只好解释我没有在学校哭过，但她认定我在学校受了委屈却不敢告诉她，于是一遍遍逼问，直至我情绪崩溃大哭，随便编一个理由满足她幻想的事实，让她安慰我方才罢休。

如果外围的“仇人”我们尚可以置之不理，那么亲近的“仇人”，是时时折磨母亲的罪魁祸首。这些亲近的“仇人”，就是与我们没有血缘关系的亲戚，包括母亲的公婆、妹夫弟媳，以及我结婚后母亲的女婿和亲家。

母亲早早就与我的爷爷奶奶和姑姑断了往来，也禁止我去爷爷奶奶家。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在我的爷爷奶奶去世前我，记忆中与他们见面的次数不超过5次。

母亲总是在讲在我刚出生的时候，我的奶奶是如何把我从床上摔到地上，我的爷爷和姑姑如何教唆姑姑的女儿——比我大3个月的表姐来抢我的玩具。因为对幼时是没有记忆的，所以母亲说什么我便相信什么，甚至为了安抚母亲的情绪，我没有在奶奶去世前去看她最后一眼，也未曾出席爷爷的葬礼……

《父辈的荣誉》剧照

小时候，我们几乎每周都要去姥姥家和姨妈、舅舅们聚会。母亲一直给我灌输谁是“外人”，当然是姨夫还有舅妈。在母亲口中，他们作为“外人”，对姥姥、对我，所有的笑容都是虚伪的，所有的话语都是欺骗的，我千万不能被他们的言语所蒙蔽，所以她经常会突然间问我谁是我的亲人，如果我的回答没有符合她的意愿，便会遭到她的数落。

我和母亲的情感，渐行渐远

在我心智尚未成熟的青少年时期，我和母亲的情感是亲密的，但我的内心深处却一直隐含着“逃离”的想法，大学填志愿的时候，我无一例外填报的全部是离家1000公里以上的外省学校，在外求学的年头里，从未想过毕业之后会回到老家，而刚毕业的几年哪怕日子再艰难，在当下都浑然不觉。

脱离了家庭，面对更广阔的世界，让我再回忆与母亲的生活时，开始对她的种种言行从不解到质疑。大二暑假，我曾与母亲浅浅的提过看医生的想法，我当时非常委婉的和母亲说她出门时总觉得煤气没关、门没锁是过度焦虑了，可以看一看心理医生，却遭到母亲的责骂与控诉。而就是这样一句提议，成为此后她一次次数落我不孝时的一个事实：她白养了二十年的女儿，刚上大学就要把她的亲妈送到精神病院去，对此我百口莫辩。

母亲是一个可怜人，她从来没有真正快乐过，被疾病折磨的几十年而不自知。

《我们的新时代》剧照

除了无法控制自己的想法与情绪，母亲一直在竭尽所能的保护着我、爱着我，而且生怕我感受不到这份爱。她用世俗所认定的种种自苦行为，来表现她的无私与奉献而不求任何物质上的回报。

怀孕的时候，有一天我和母亲一起去逛早市，我嘴馋早餐摊上的油条与豆腐脑，招呼母亲一起吃，但母亲执意不吃，只是一直看着我吃完。回家的路上，母亲说不是她不想吃，她也好几年没吃过油条和豆腐脑了，但她舍不得吃，她要把好吃的东西都留给我。

《星汉灿烂》剧照

或许很多人看到这样的场景会觉得压抑与窒息，会觉得这是老一辈人用近乎自虐的方式来占据道德制高点，来PUA子女。但我却觉得这是母亲对于爱的一种拙劣的表达方式，或者说她不懂得如何向我表达她对我的爱，就只能用这种自我苛待的方式和语言来展现。她给了我物质上的满足，我却无法给她精神上的回报。

我印象当中母亲是不会笑的，她永远都生活在恨与焦虑交织的情绪中。她日常最愿意看的是情感调节类的电视节目和家庭伦理类的电视剧，电视上的内容进入她的脑海后不久就会和她的日常生活交织在一起，成为她亲历的事实。

《坏妈妈》剧照

婚姻，把我和母亲的关系降到了冰点。曾经的我对于母亲我是无条件信任的，完全没有质疑的，只是觉得母亲脾气不好，为了让母亲减少发脾气的次数，我和父亲都是顺着母亲的，是和她一个“阵营”的。随着我心智的慢慢成熟，以及远离了家庭环境，我开始质疑母亲的种种说法，于是在母亲看来这是我背叛她、不信任她的种种证据。

我跟母亲之间情感的彻底破裂始于我的婚姻，婚后的我每一次公正客观的评价我的公婆与丈夫，都会引发她的愤怒。她说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白眼狼，不念母亲的生养之恩，反而被外人的几句花言巧语迷惑。而她所列举的我的公婆和丈夫的种种，全部出自她的臆想。

母亲很少出现发自内心的笑容，我印象中她仅有的几次把笑容挂在脸上，是我女儿刚刚出生的那几个月，或许是因为小婴儿完全不会带给她威胁感吧，她常常笑着逗外孙女，给外孙女唱歌，或许我的幼儿时期她也曾经这样开心的笑过吧。

《金婚》剧照

但所有这一切短暂的美好，在我女儿一岁多时某次回到奶奶家后戛然而止。那次从奶奶家回来后，女儿在姥姥面前所有的哭闹都变成了爷爷奶奶教唆后对她的刻意针对，是我的公婆想把她从我身边赶走的阴谋，而我竟然没有因此而表现出愤怒，没有因此去和丈夫及公婆据理力争，是我懦弱，是我对她无情。

不能和解，就只能放过自己

上大学离家后，我和母亲各自生活在不同的城市，对母亲的牵挂远大于她负面情绪带给我的影响。

后来母亲卖掉了老家的房子，和父亲搬到沿海县城的海景房里，出行、购物都极为不便。因为入住人数太低，冬天没有集中供暖，零下十几度的天气里，父母就靠着电热毯和不怎么舍得开的油灯度过漫漫冬日。极端的日子里，上下水管都会被冻住。母亲买的房子是5层，没有电梯，随着年岁增长，爬楼也成为极大的难题。每次看到父母花白的头发和愈加伛偻的身体，我只恨自己无能。

《父母爱情》剧照

所以，在自己的生活稳定后，我还是把母亲接到我定居的城市，在自己居住的小区里给父母又租了一套房子，虽然狭小，但至少冬天有供暖，出行有电梯。还把父母的户口也迁了过来，重新在这边给他们购买城市居民医疗保险，希望他们能在这个二线城市里，至少在生活环境和医疗保障方面，安度晚年。

把母亲接到身边的初期，我对母亲的情绪是有预判的，每次发现母亲有臆想的苗头就赶紧给出合理解释和劝说，但终究一切都是徒劳，母亲对我完全没有信任，只有怀疑，除非我跟丈夫离婚，才能重新做回她的“好女儿”。

《我们的蓝调》剧照

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小区，但我们和母亲只有在春节和我女儿的生日的时候，才会象征性的坐在一起吃一顿饭，平日就真如邻居一般互不干扰，我曾经幻想的两代人其乐融融生活的画面终究无法实现。

今年我突然发现，每次准备去母亲那里或是来电显示是母亲的电话时，我竟然甚至出现了心慌心跳加速的生理反应，我真的怕再这样下去，有一天我也病了。我想和母亲和解，但随着她年龄的增长和认知能力的衰退，我想这又是一个我无法实现的愿望了吧。

《穿越黑暗的我》剧照

我只能和自己和解，告诉自己，终其一生我可能也无法做到让母亲快乐。我不再反驳她臆想的任何事实。她说了，我便听；她强调，我便应和。关上母亲的家门或是挂掉电话之后，尽管这些话语还萦绕在我的脑海里，而我的本能也依然在反驳或解释那些罔顾的事实，但我坚决不会在母亲面前说出口，不再去扩大我跟母亲之间的情感裂痕。我想强迫自己忘掉这些话，或者至少不再让这些言语，影响自己当下的生活。

母亲一生都囿于自己给自己划定的圈子，她的世界只有那么小，还被恨意充满，但我的世界要很大。

排版：空豆/ 审核：同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