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意义没有答案
原本被视为理所当然的那些身份、信念和规则陷入危机之时,人生的意义之类的疑问就会浮现出来,变成严肃的问题。最伟大的悲剧作品往往也是在这些危机时刻出现,也许并非巧合。
这不是要否认,人生的意义问题可能一直都是有效的。但是,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的写作时间恰好是历史动乱时期,问世是在一战之后,这与该书的观点无疑存在关联。萨特的《存在与虚无》探讨的也是此类重大主题,出版时间是二战时期;存在主义,及其对人生的荒诞感,总体上正是在二战后几十年间兴盛起来的。也许每一个人都会思考人生的意义;但有些人,由于充分的历史原因,想得比其他人更迫切些。
如果你被迫在总体上探究存在的意义,那么,结果很有可能是失败的。
探究某个人自己的存在意义则是另一回事,因为他可能会说,这种自我反思与过一种完满的生活密不可分。一个从未问过自己人生过得如何、该如何更好地生活的人,会显得尤其缺乏自我意识。很有可能,这个人的生活在许多方面实际上没有看上去那么好。她没有自问过生命中各种境况的好坏,这本身就说明生活本可以过得更好一些。
如果你的生活过得特别美好,其中一个原因大概是,你时常思考生活是不是需要有所改变,或者作一些大的调整。无论如何,意识到自己过得不错,这很可能会提高你的幸福感;给自己的满足感锦上添花,何乐而不为呢?换言之,只有不知道自己快乐时才是快乐的,这话是错的。那是浪漫主义者的天真想法,对这种人来说,自我反思总是让人心里疙疙瘩瘩。这可被称为“悬崖间走钢丝”的人生理论:你稍微思考一下,幸福感立刻就坠入谷底。
但是,知道自己过得如何,这是决定自己是去努力改变生活还是维持原状的必要条件。了解境况是幸福的助手,而非敌人。
不过,问人类存在的意义,这个问题本身就表明我们可能集体丧失了生存之道,不管我们作为个人活得如何。1870或1880年的英国某地,维多利亚时代关于这一问题的某些信条开始瓦解;所以,托马斯·哈代和约瑟夫·康拉德这样的人提出了人生的意义问题,其关切程度之迫切是威廉·萨克雷和安东尼·特罗洛普无法想象的。还有比这些作家年代更早的人,简·奥斯丁。艺术家们固然在1870年前就提出过人生的意义问题,但极少是作为整个追问式文化的一部分。
20世纪前几十年,这一文化携本体论的焦虑,以现代主义的形式表现出来。这一思潮产生了若干西方世界有史以来最杰出的文学艺术。几乎每一重传统价值、信念和制度都发出了挑战,时机已然成熟,艺术可以提出关于西方文化本身之命运的最根本的问题,并进而提出关于人性本身的命运问题了。很可能某个乏味而庸俗的马克思主义者,会找到这次文化剧变与维多利亚晚期经济萧条、1916年全球帝国主义战争爆发、布尔什维克革命、法西斯主义兴起、两次世界大战间经济衰弱、斯大林主义兴起、大屠杀爆发等事件之间的关联。
我们自己则宁愿把思考限定在不那么庸俗的精神生活上。这股丰富而不安的思想气质在不久前有一次余波,即存在主义;但是,到1950年代基本上就退潮了。这一思潮在1960年代的各种叛逆文化中有所展开;但到了1970年代中期,这种精神追求逐渐衰弱,在西方世界被日趋严酷和实用主义的政治环境遏制。后结构主义,以及随后的后现代主义,认为把人生当做一个整体来思考,这是声名狼藉的“人文主义”——或者说,实际上是某种“总体化”理论,而“总体化”理论直接酿成了极权主义国家集中营的惨剧。已经没有什么人性或人生可供沉思。只有种种差异、特定文化和本土境况才是思考的对象。
20世纪之所以有比以往多数时期更为痛苦的关于存在之意义的思考,一个原因或许在于,这个世纪的人命薄如纸。这是史上最血腥的时代,数以百万计的无辜生命遇害。如果生命在实际生活中被如此贬低,那么,人们自然想要在理论上质问其意义。
但是,这里还有一个更为普遍的问题。现代时期的一个典型特征是,人类生命的所谓“象征维度”被一直挤到了边缘。在这一维度之内,有三个领域在传统上至关重要:宗教、文化和性。这三个领域随着现代时期的展开而越来越远离公共生活的核心。
在前现代社会,它们的绝大部分既属于私人领域,也属于公共领域。宗教不但关乎个人良心和自我救赎,它还是国家权力、公共仪式和国家意识形态的内容。作为国际政治的一个关键因素,宗教塑造了从国内战争到王朝联姻等各个国家的历史命运。各种征兆表明,我们身处的时代将在某些方面改变这一局面。
至于文化领域,过去的艺术家不是那种孤独地躺在粗俗的波西米亚咖啡馆中的局外人,他们更像是公务员,在部落、家族或宫廷中行使规定的职责。如果没有受雇于教会,他就可能是受国家或某个有权势的赞助人雇佣。艺术家们一旦收到报价不菲的任务,去为一次追思弥撒谱曲,他们就不会那么热情地去冥思苦想人生的意义。更何况,这一问题很大程度上已经由他们的宗教信仰解决了。
性,一如既往地是关于肉欲之爱和个人满足的问题。但是,它与亲缘、继承、阶级、财产、权力和地位等制度的关联程度,也要比今天的大多数人身上所表现的更加深入。以上描述并不是要美化过去的好时代。过去的宗教、艺术和性在公共事务中的作用也许比现在更加重要;但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它们也可能成为政治权力的忠诚侍女。一旦摆脱政治权力的束缚,它们就能享受某种从未设想过的自由和自主。但是,这种自由代价高昂。这些象征性活动继续扮演重要的公共角色;总体上,它们逐渐转入私人领域,在这里真正变成私人事务,其他任何人都不能干预。
这和人生的意义问题又有什么关系呢?
答案是,这些正是人们传统上探寻自身存在之意义和价值时所指向的领域。爱、宗教信仰以及对家族血缘与文化的眷恋:很难找到比这些更为根本的生命理由。
事实上,许多世纪以来,很多人愿意为了这些理由而献出生命或亮出屠刀。公共领域自身越是日益丧失意义,人们就越是急切地想寻求这些价值。事实和价值似乎分离了,前者变成了公共事务,后者则属于私人事务。资本主义现代性看起来把一套几乎纯粹是工具性的经济制度强加给了我们。它是一种生活方式,追求权力、利润和物质生存条件,而不是培育人类共享和团结等各种价值。政治领域的内容更多的是管理和控制问题,而不是齐心协力塑造一种共同生活。理性本身被贬低为自私自利的算计。道德也越来越变成一桩私人事务,成为在卧室而不是会议室中讨论的话题。
文化生活在某种意义上变得愈发重要,成长为物质生产的一个单独的行业或分支。但在另一种意义上,文化又降格为一种社会秩序的门面装饰,这种社会秩序只关心那些可以标价和测算的东西。文化现在主要变成了人们工作之余打发时间的无害手段。
但这里有一个讽刺。文化、宗教和性越是被迫充当衰落的公共价值的替身,它们就越无力扮演这种角色。意义越是集中在象征领域,这一领域就越是被意义施加的压力所扭曲。结果,生命的这三个象征领域都开始显出病征。
性演变成色欲的沉迷。性是这个枯燥的世界中仅存的少数几种快乐源泉之一。性刺激和性暴力代替了已经丧失的政治斗争热情。
艺术的价值也相应地膨胀。对于唯美主义运动来说,艺术现在完全是一种生活方式。对于某些现代主义者来说,艺术代表了人文价值在人类文明中最后一片飘摇的立足之地——艺术本身对文明已经嗤之以鼻。然而,这只体现在艺术作品的形式上。由于艺术内容不可避免地反映着周遭的物化世界,它无法提供持久的救赎资源。
同时,宗教越是充当公共意义不断流失后的替代选择,它就越是被灌输为各种糟糕的原教旨主义。若非如此,则被灌输为新时代运动的噱头。
简单地说,宗教精神变得要么硬如岩石,要么沉闷乏味。人生意义问题的解释权,现在掌握在宗教领袖和精神调理师、制造迷醉式满足感的技术专家,以及心灵按摩师的手中。你只要掌握正确的技术手段,就能确切地在短至一个月的时间内把无意义感像多余的脂肪一样排出体外。被谄媚冲昏了头脑的名流们转而寻求犹太教神秘主义哲学和科学论派的解释。他们听到那种陈腐的谬论感到很受用,这种谬论认为精神必然是奇特而神秘的,而不是实践的、物质的。
毕竟,名流(至少在内心)想要逃脱的正是表现为私人飞机和成群保镖的物质。对于以上各类人来说,精神不过是物质的对立面。它是一种营造出来的神秘领域,可用来补偿世俗声誉的虚无。精神性的东西越是模糊——越是与一个人的经纪人和会计师的冷漠算计不相像,似乎就越是有意义。
如果说日常生活缺乏意义,那么,它就需要人为地用材料来填充。偶尔可以加点占星学或者巫术,就像给每日膳食添加几片维生素一样。你若正在无趣地为自己物色下一套配有五十间卧室的豪宅,这时候突然来研究一会儿古埃及人的秘方,这该是多么惬意的调剂啊。更何况,既然精神性全部存在于意识中,你就不必去做任何麻烦的事,比如把金钱散发给无家可归的人以摆脱操持豪宅的烦恼。
事情还有另一面。如果说象征领域已从公共领域中脱离了出来,那么它仍然遭受着后者的侵扰。性被包装成了市场上贩卖的牟利商品,文化则成为逐利的大众媒体的主角。艺术变成了金钱、权力、地位和文化资本的事。各地文化现在成了旅游产业包装和贩售的异域风情。甚至宗教也把自己改造成营利的产业,电视里的福音传道者们从虔诚而天真的穷人手中骗取血汗钱。于是,象征领域和公共领域中最糟糕的东西都被强加到我们头上。
传统上充满意义的地方不再对公共领域真正有影响力;但它们还受到商业力量的猛烈侵占,于是变成意义流逝的帮凶,这种流逝正是它们曾努力抵抗过的。现已私人化的象征生活领域不堪烦扰,开始提供自己无力恰当提供的东西。结果,甚至在私人领域,寻找意义也变得愈发困难。文明焚毁、历史崩溃之际,你想混混日子,或者摆弄摆弄自己的花园,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行之有效了。
在我们的时代,最流行、最有影响力的文化产业之一无疑是体育。如果你问,是什么为现在许多人,尤其是男人的人生提供了意义,回答“足球”总不会错。也许,没有多少人愿意承认;但体育运动,在英国特别是足球,已经取代了许多高尚的事业——宗教信仰、国家主权、个人荣誉、道德归属;几个世纪以来,人们一直愿意为这些事业献出自己的生命。
体育包含不同团体间的忠诚和敌对、象征性仪式、炫目的传奇故事、偶像般的英雄、史诗般的战斗、华丽的美感、身体上的实现、精神上的满足、壮丽的奇观和强烈的归属感。体育还创造了人群的集体感和直接的肉体参与,这是电视无法做到的。失去这些价值,许多人的生活就会变得空空荡荡。现在人民的鸦片不是宗教,而是体育。
实际上,在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原教旨主义泛滥的世界里,宗教与其说是人民的鸦片,不如说是大众的强效可卡因。我们这个时代假冒的心灵导师和智者,代替了那些业已失败的传统神灵。例如,哲学家们似乎已被贬为穿着白色外套的语言技师。没错,把哲学家当做人生意义的向导是一种普遍的谬见。但即使是这样,哲学家肩负的工作也不该仅仅局限于通过辨析“什么都无所谓”和“什么都无聊”之间的语法差别,来劝阻自杀者跳窗轻生吧。同时,日益发展的世俗化进程,以及教会所犯的各种罪行和蠢事,败坏了神学的清誉。实证主义社会学和行为主义心理学,以及丧失远见的政治学,一道促成了知识分子阶层的背叛。
人文学科越是为经济需要所吸纳,就越是容易放弃探究那些根本的问题;所以,塔罗牌贩子、金字塔式营销者、亚特兰蒂斯的化身和“灵魂排毒者”之流也就越是蜂拥着去填充知识分子所放弃的阵地。
人生的意义,现在可是一项获利颇丰的产业。题为“商业银行家的形而上学”之类的书籍有很大的市场。不再沉迷于赚钱的男男女女们,转而向心灵真理的供应商寻求帮助,让后者靠贩卖这些东西又大捞一笔。
选自《牛津通识读本:人生的意义》
[英] 特里·伊格尔顿 著,朱新伟 译
译林出版社,2012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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