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华背后，她们的爱与怕

2022-08-23 09:08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之后，脑瘫诗人余秀华的情与爱便由纸面走向了公共空间。她在公众视野里离婚、与小14岁的男友拍结婚照，上个月，她又发微博控诉男友家暴。

爱情遥不可及，现实一地鸡毛，余秀华的处境也是很多残障女性的困境。

“余秀华看得清楚他要什么，可还是和他在一起了。哪怕我们都赞美余秀华勇敢，可依旧看得到她在这件事上是脆弱的。”同样患有脑性瘫痪的彭玉娇说。

彭玉娇今年32岁，是北京通州乐益融社会事务所、残障姐妹BEST的发起人。她关注残障女性权益，致力于通过法律援助与艺术疗愈的方法帮助她们融入社会。她接触过一些遭遇家暴的残障女性，也理解大家的渴望与恐惧。以下便是彭玉娇的自述，关于她自身的情感经验，也关于她能想到的残障女性应对暴力的自救途径。

文 | 吉普赛

我们社群主要做的是赋能，即让更多残障人士、尤其是残障女性充满能量，更积极地走向人群和社会。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的确遇到过一些家庭暴力的个案帮扶，不过很多女性对残障身份有羞耻感，也不愿意说自己遭遇了虐待，反而是很多遭遇了家暴的残障男性会更愿意说出来。有男生和我说，为什么提到家暴都指家暴女性，为什么我们这样的公益社群不保护残障男性。一开始我以为大家开玩笑，可后来连续几个男生和我说这个事，我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我的左脚》剧照

说到底，我们残障人士的身体不为主流审美所接受，我们也不认同自己的身体，长此以往带来了内心的自卑和软弱。这种自卑、软弱放到男性和女性身上都是差不多的，换言之，这种“缺陷”早已盖过了性别的优势或劣势，它可能使你变得过分寻求情感依恋，也可能使你遭受虐待时仍然浑然不知。

我从小虽然没遭受过性别暴力，可也时常能感受到父母因担忧而传递出来的负能量。因为脑瘫，我从小平衡力很差、手抖，爸妈就会说你手不方便，不要干这个，不要干那个，他们会担心你能不能写字、以后生活能不能自理。后来我弟弟出生了，虽然我也很开心，但会想是不是因为我是一个没有用的人，他们才生了二胎？他们在国企工作，计划生育的年代只有第一个小孩有缺陷才允许生第二个。前几年我弟弟结婚，我才知道他也有很多想法。他会想自己是不是一个工具，父母生他不是因为爱，而是要他照顾姐姐、要他养老？

这些情绪从小就伴随着我，哪怕我后来考上了湖南老家一所二本院校，也找到了工作，可提到谈恋爱这件事，仍然没有自信。

《绿洲》剧照

2015年，爸妈给我在长沙安排了相亲。那个男生很主动，可我总觉得那样的结合很功利。他很着急结婚，因为这样他们家拆迁就能多一个户口。有人这样追我，我没有一点虚荣心，因为我知道正常的恋爱不是这样的。我不想这么现实，也就是为了逃避这段关系，我从长沙来到了北京。

这几年几乎没人追过我，都是我追别人，虽然最后都没有结果，可我仍然觉得付出爱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慢慢地，我想明白了一点，两个人在一起，无论是精神上还是肉体上，一定是互相满足了某种需求，这没有什么好不自信的。

不过我的经历不代表其它残障姐妹，从我知道的来看，除了肢体暴力，大家遭受更多的是情绪暴力。比如有个姐妹，眼睛看不见，婆婆就说你除了喂孩子啥也不能干，我不把孩子给你，加上丈夫又不太会处理婆媳关系，家里就充满了对抗。这个姐妹当时说了句很经典的话，我只做五分钟的母亲，意思是只有喂奶的五分钟她才感觉是小孩的妈妈。还有就是丈夫出轨的个案，有个坐轮椅的女士说丈夫除了偶尔回来看女儿，几乎不着家，她请了律师支招，但仍然会来向我咨询。

《推拿》剧照

这些问题，其实我也解决不了，我能做的就是鼓励与倡议，然后为残障群体提供一点点方法。

在我看来，这些暴力产生的根源，很多时候来自于原生家庭内部的创伤。大家为什么敢去欺负残障人士、残障人士的自我认可度为什么这么低，都是社会环境、家庭与个人相互作用的结果。所以首先，父母得打破刻板印象，了解和接受孩子的障碍，孩子才能在成长过程中感受到平等，继而在障碍以外看到自己的潜力与机会。

《37秒》剧照

其次就是残障人士自己要主动与社会组织保持联系。像警察局，是有响应机制去保护弱势群体的，但很多残障人士不知道。大家没有形成法律意识，法律知识也很匮乏。很多人都是假定我不会遇到，所以觉得法律没用。像我们举办戏剧、烘焙活动，常有几十个人报名，可一到开展法律讲座，就只有几个人，因为大家都默认自己用不到。所以眼下，我们还是要努力普法，让大家知道这是社会生活里必备的武器。

除此以外，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了。对于爱情的渴望，残障姐妹与普通人没有区别，甚至我们的渴望会更关乎爱本身、更不物质。不过，我们的自我保护机制可能也会更强。

我承认这是没有安全感的表现，可安全感是什么呢？有人说安全感是自己给自己的，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安全感是人与对方互动时产生的。现在市面上流传的很多教女孩子要怎样的理论，其实并不适用于我们，因为理论都是建立在有正常工作能力、有保障的前提下的。我们从小就没有太大的安全感，假如没有契约，很多权益就更没法保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