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艺谋在《坚如磐石》里没有说的……

2023-10-09 12:10

电影《坚如磐石》凭借题材优势，在2023年国庆档全平台高热度霸榜，收获了颇高的关注度。影片自2019年7月7日杀青，历经四年时间的打磨与沉淀，经由定档、撤档、再定档的坎坷之路，最终以127分钟版本同观众见面。这无疑是张艺谋试图与社会现实对话的一次特殊尝试。

复杂的布局，草率的解扣

1997年，《有话好好说》的问世完成了张艺谋真正意义上城市题材电影的第一部。如果说彼时扩音器里高喊的“安红，我想你”还带有其脱胎于乡土的不舍与眷恋，时隔25年后，《坚如磐石》中这样的气息则全然不复存在。导演更加大胆地直面书写都市欲望，甚至放弃了过往惯用的高饱和、大色块影像基调以及凡此种种严谨、宁静的作者意识，而是在众多夜场戏中，借用五彩斑斓的霓虹灯光凸显不断膨胀的欲望，将公车爆炸、鸿门宴、杀人藏尸、出轨、撞车、黑吃黑、江上枪战等多番精彩戏码和盘托出。其中任何一件在短视频时代都可以成为电影宣发成就爆款的利器。

但这样的观影冲动很快淹没在正片人物前史不足与后半程解扣的草率中。比如，前一秒的杨晓薇（林博洋饰演）受到威逼利诱，刘锋（李乃文饰演）还在以1000万做诱饵让其交代手机放在哪儿，后一秒苏见明（雷佳音饰演）就匆忙赶到杨晓薇家，镜头一转就从天线宝宝玩具里拿到了手机……加之结尾PPT式的人物结局，让影片前半程充满复杂关系纠葛的诸多伏笔如同“高射炮打蚊子”，让人不过瘾。

关于另外半部好戏的猜想

影院之外，该片在更广泛的场域形成了众多话题，进一步激发了电影的注意力经济与强社交属性的优势。在这个十一假期，对于另外半部好戏的猜想不绝于耳。加之前有张艺谋公司谈业务谈到尽兴便会拿出三小时版本款待客人的坊间传闻，后有片方释放的不同版本预告片、拍摄花絮与同期上线的《坚如磐石》电影纪录片同最终成片的信息差，一时间使得电影《坚如磐石》成为时下最热门的“考古学对象”：民众对黎志田（于和伟饰演）发家史、金五集团内部人员的真正身份、郑刚（张国立饰演）与“朱丽外甥女”（林博洋饰演）是否存在乱伦关系、郑副市长夫人何秀丽（陈冲饰演）父亲与片中主要人物的关系往来、案件与现实影射等各种猜想与不同版本的说法竞相涌现，甚至反向助推了影片二刷、三刷现象的产生。对于现有这“半部好戏”而言，也算完成了一场肉眼可见的“算盘打得响”的精明生意——说了什么不重要，没说什么才重要。

《坚如磐石》在豆瓣有16余万人参与评分，票房仍“坚如磐石”地稳居国庆档首位。这样的反向“走红”或在于影片在情节连贯性、人物自洽性的间隙处，为观众提供了投射立场、填充现象、发挥议论、品评时事的多义阐释空间。

过河之卒的勇猛与无力

电影《坚如磐石》的原名是《过河之卒》。“过河之卒”本身更具戏剧张力，是一种破釜沉舟、无路可退、受命于人的勇猛进击。在中国象棋规则中，没有突破“楚河汉界”之前，卒被部署在最前沿，只能前进，不能后退，而且不允许横向移动。过河之后，卒可以像车一样横冲直撞，直接控制左、右、前三点，并在其他棋子的配合下封、阻、拦、截无所不能。

影片中，明确作为“过河卒子”出现的是供职于市局刑事鉴定中心的青年警察苏见明：一方面，相较于副市长郑刚和金五集团董事长黎志田而言，苏见明起初与他们相比力量悬殊，电影开篇就通过家里、家外两顿饭，将其小卒子的无力感呈现出来；另一方面，在不断探寻身世谜底的过程中，苏见明踏上了整场案件的侦查之旅，从“养子”到“棋子”再到“弃子”，苏见明复杂且特殊的身份使得他一旦入局，便能看到他人看不到的东西。这也正是上级领导放弃“避嫌”原则、不顾技术科与刑侦的专业壁垒，破格重用其侦破该案的重要原因。

然而，如果只是为了讲述这样一件“大义灭亲”的故事，大可不必如此浓墨重彩、兴师动众。在保留的残余线索中，我们仍能够看到影片对矗立在农耕经济基础上的“士农工商”结构古厦作目光如炬的深切反思与打量。电影开篇，苏见明向父亲郑刚解释为什么答应和黎志田吃饭时曾说过这样一句话：“在我的知识结构里还缺少对中国富人生活的了解。”

关于富人生活的展现

影片对富人生活的展现是怎样的呢？

一方面，成片未将笔墨重点放在百亿商业帝国金五集团老总黎志田的发家史，但在简单几笔展现的公司宣传片与玻璃罩内供奉的“棒棒”来看，肩挑背扛的黎志田的人物成长前史并不会比《狂飙》中从鱼贩子做起逐步黑化的高启强要容易。当初同他一起扛着扁担走出家乡开创事业的五兄弟，如今却只剩下他和唐大年（田雨饰演）两人，其他人又去了哪里？在现有金五集团的组织框架里，黎志田的身边人各怀鬼胎，唐大年刺杀黎志田未果，刘锋劫持朱丽却没有被判刑则很可能是警方卧底，女婿David虽无更大野心却出轨在先、急于抽身寻求更安全的靠山……山雨欲来风满楼，表面光鲜、内部溃烂的金五集团本已到了大厦将倾之时，资本原始积累中血腥与阴暗埋下的伏笔与结出的恶果，进一步加速了集团内部的土崩瓦解。

另一方面，撕开表面对富人生活的一般想象，一沓房卡背后的杀人诛心、表面光鲜的合同签约背后是进出40多亿的“白手套”式操作……在人民平等地成为承担社会责任的主体，追求“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社会价值的今天，影片所批驳的根深蒂固的“士首商末”思想与之呈现出较强的撕裂感。

阶层差异同样反映在李惠琳（周冬雨饰演）这一“若有若无”的女性身上。这一人物的整体存在感非常弱，影片中展现出李惠琳意欲同苏见明复合的种种暗示，但更多情况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李惠琳面对斧头帮时“不要拒绝我保护你，人们一般都称之为爱情”的话语与影片整体风格格格不入，其被犯罪团伙斧砍牺牲后血流不止，然而苏见明的反应却出人意料得平淡。从李慧琳居住在廉价船屋可以知晓，她是从最为普通的家庭一步步考入警局的。郑副市长夫人对李惠琳与苏见明这“门不当户不对”的情感关系嗤之以鼻、大加阻挠。

不“燃”的枪与“灯下黑”

在警匪片或黑帮片中，热兵器“枪”是营造“燃”感的重要道具之一，然而枪在《坚如磐石》中却看似在场，实则不在场。棒棒、斧头、锤子、尖刀利刃等都成为近身肉搏、特写表现的重要道具，而枪在郑副市长那里，却是一弹未发、非法持有的存在；由许亚军扮演的公安局长只给了李慧琳一把枪，并没有给其他警察——为数不多的几发子弹，让这一弱不禁风的瘦削女子成为挡在“太子”身前的马前卒。

这是《坚如磐石》较之过往同类题材影片大胆跃进的地方，所意欲提防的正是阶层固化带来的封闭权力系统。当然它也留下了些许终极之谜，观众通过片中蛛丝马迹的“心理完形”，努力探寻“钱外有钱，官上还有官”的谜底。

影片的英文名字《under the light》“灯下黑”，或许指向了何秀丽父亲所掌握的更大权力，但也总让人不禁想起片尾审讯时陈道明饰演的督导组成员意味不明的笑容：当他将黎志田女儿与外孙女的合照给其看并让其放心时，黎志田瞬间情绪崩溃了。那一刻他泣不成声的“软弱”是留给亲情的最后一丝温柔，还是面对“灯下黑”时明白了自己将要交代的限度？当然，这是在结尾粗暴交代后的另一种翻转与续写，毕竟在“打虎”无禁区的现实语境中，一如影院灯亮后观众的续写，反腐只有进行时，没有完成时。

文 | 晓宇

编辑 | 陈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