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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最后的狩猎民族”,放下猎枪20年

“中国最后的狩猎民族”,放下猎枪20年

社会

▲ 驯鹿是使鹿鄂温克人最重要的标志。(南方周末记者 韩谦 / 图)


全文共10321字,阅读大约需要25分钟
  • 媒体报道中,鄂温克族被称为“中国最后的狩猎民族”。敖乡的鄂温克人是使鹿部后裔,人口一直徘徊在一两百人,是族内人数最少的微型群体,也是中国饲养驯鹿的唯一族群。


  • 2003年,国务院启动西部大开发计划,有专门用于生态移民的款项。于是,根河市领导决定,与其在原地修补,不如申请“生态移民”,经费也有了来源。


  • 过去两次定居,政府为他们增加了游猎外的另一种选择。而这回,让鄂温克人下山定居的目标更加明确,要改变游猎这种生产方式。


  • 不同年龄的鄂温克人又有不同的追求。年轻一些的猎民,见到了更广阔的世界,自然会觉得自己民族的习俗是落后的,想做出改变。


  • 古香莲也没辙。她向谢元媛诉苦:“我一点私心都没有,我自己都没房子,借住在猎业商行。还不如猎民家!换你来当乡长,你说怎么办?”


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未经授权 不得转载

文|南方周末记者 韩谦

责任编辑|钱昊平


一种急性传染病正在敖乡的驯鹿间蔓延。

2023年7月18日一早,兽医老革接到乡里通知,有处旅游点连着死了4头驯鹿,得去检查是什么情况。

敖乡,全称敖鲁古雅鄂温克民族乡。从内蒙古呼伦贝尔市中心城区海拉尔往东北行驶250公里,是敖乡所在的县级市根河,它同中国最北端的漠河接壤,是国家气候中心认证的“中国冷极”——年平均气温零下5.3度,供暖期9个月。

在根河,比“中国冷极”这个标签更有知名度的,当属“鄂温克”。

鄂温克族是中国人口较少的民族之一,据第七次人口普查统计的数字,该民族共有34617人。

历史上,鄂温克族分3支部落。其中游猎的雅库特人,因为饲养驯鹿被称为“使鹿部”。敖乡的鄂温克人是使鹿部后裔,也被称作使鹿鄂温克人,人口一直徘徊在一两百人,是族内人数最少的微型群体,也是中国饲养驯鹿的唯一族群。

为圣诞老人拉雪橇的红鼻子鲁道夫是驯鹿里的明星。这是一种生活在环北极圈苔原地带的动物,一副高耸的鹿角有一米多长,像树杈般生出许多分支。

现在,敖乡的驯鹿正遭遇着生存危机。老革判断,死去的驯鹿大概率得了致死率极高的血液寄生虫病。对这种状况,他已“见怪不怪”。

2003年,根河实施“生态移民”政策,原本生活在密林深处的鄂温克人放下猎枪,下山定居。自打下山涉足旅游后,几乎每年都有驯鹿得病。老革怀疑,驯鹿得病可能与随游客而来的小动物有关。

媒体报道中,鄂温克族被称为“中国最后的狩猎民族”。今天的使鹿鄂温克人结束游猎、接受现代化的生活方式同驯鹿的境遇有些相似——他们也面临着适应的过程。

不过,对长期维持在百人规模的微型族群来说,为了生存和发展,这也是必须作出的选择。

1

驯鹿的打工季

鄂温克,本意是“住在山林里的人”。

以前,人和鹿都生活在大兴安岭深林中,从没听说驯鹿会得传染病。“驯鹿下山打工也挺遭罪。”老革叹了口气,“要赚钱嘛,也没办法。”

除了兽医,老革还有个身份——敖乡最大的驯鹿园经营者。看病路上,几乎每隔十分钟,他的手机就响起一次。电话大都是熟人打的,想免去70元的门票。

第一次到访驯鹿园的游客常会惊讶:驯鹿散养在景区内,没有围栏,人可以自由地同它们亲密接触。要是花20元买上一篮新鲜的苔藓,很快就会被驯鹿那双圆鼓鼓的大眼睛盯上,圆润而柔软的鼻头凑过来,直往篮子里钻。

工作人员向游客传授如何拍摄极具动感的照片:把装满苔藓的竹篮举过头顶,跑起来,成群的驯鹿会乖乖地跟在后头。不过,大多数游客一听到身后的驯鹿蹄声,便吓得把竹篮甩在地上。这时,总能听到工作人员在后头喊,“不要怕,不要怕,驯鹿不伤人。”

驯鹿之外,老革本人算是驯鹿园里的第二大“明星”,他原名叫吴革军,“老革”是当地人对他的称呼。

老革51岁,是鄂温克族和俄罗斯族的混血儿,一头卷曲的银发,高鼻梁深眼窝,古铜色的皮肤,据说年轻时长得神似法国影星阿兰·德龙。提前做过攻略的游客,常会找他合影。

要是有记者到访,当地宣传部门大概率会把他们带到老革面前。他表达欲很强,加上一口鲜活的东北话,总能让记者满载而归。

多数时候,游客都能在园区最豪华的撮罗子里找到他。撮罗子是鄂温克人在山林中的传统居所,十多根松木交织搭建成圆锥形,外头再铺上一层桦树皮,就成了一个家。

说那个撮罗子“豪华”,是因为在桦树皮外头还密实地围了层狍子皮,有几十张,据老革说,造价“少说也值七八万”。在过去,那是“老猎”(对经验老到的猎人的称呼)才享有的待遇。

从鹿园往西,坐观光车不足10分钟车程,就是鄂温克人的定居点。

2003年9月,鄂温克猎民刚搬迁至此时,定居点内是62栋红顶白墙的平房。2008年,为发展旅游业,敖乡政府对房子做了改建,还专门请芬兰的建筑公司做设计,外立面贴上深褐色木板,倾斜的屋檐更宽大了,意在打造“北欧风情”。

20年后,除了十多户人家还在此居住,大多数家庭已住进根河市区的住宅小区,他们在敖乡的房子,被改建成民宿、特产售卖店。

“我在敖鲁古雅很想你”——时下无孔不入的网红路牌也入侵敖乡。

路牌边上,是最显眼的一栋民居,外墙画着巨幅驯鹿壁画,那是“中国最后一位女酋长”玛力亚索的外孙女杨兰经营的民宿。

玛力亚索是迟子建的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的主人公原型,她在2022年8月20日去世,享年101岁。

不少游客被老人的传奇经历吸引,循迹而来。一辆观光车上,导游向游客们讲起玛力亚索收养十几个孤儿的故事。“我怎么一个都没看到呢?”听到这个虚构的故事,观光车司机小声嘀咕。

“最后一位女酋长”的称谓,多少也有些包装色彩。在鄂温克族,本就没有酋长,但玛力亚索的确是族人中最受敬重的长者。

“说些真实的故事不行吗?”不过,对这位司机来说,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在景区开观光车,让他每月多了3000元收入。

受气候限制,敖乡的旅游季短暂。往年,敖乡的景点只在6月1日到10月8日开放。2023年,在淄博烧烤热影响下,驯鹿们的打工季提前了一个月。4月末,积雪还没完全融化,景区就开张了。

使鹿鄂温克人迁徙路线图。(梁淑怡 / 图)

2

第三次定居

在旅游季,逮着机会,老革还是爱往山上的鹿点蹿。那里手机没信号,谁也找不着他,清静。

除了下山“打工”的32头驯鹿,老革的驯鹿大多还是在大兴安岭深处放养。

部分猎民下山定居后,还在山上保留着放养驯鹿的“鹿点”。官方表述中,鹿点也被称作猎民点,以区别于山下的定居点。

2023年7月26日,老革从敖乡出发,北行两百多公里抵达阿龙山镇,再从镇上唯一的主街驶入林区防火道。路上,白桦树、落叶松错落排布,玫红色的柳兰在路边疯长,紫貂不时在车前快速穿过。

沿防火道再走上60公里,就能抵达他的鹿点,地图上都无法精确定位的地方。老革雇了4位亲戚轮流看守山上的180多头驯鹿。一下车,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松香味,四五只猎犬晃着尾巴凑到老革跟前,近处的林子里传出鹿铃声。这是鄂温克人最熟悉的环境。

历史上,鄂温克族分成了索伦、通古斯和雅库特3支部落,各自从事农业、牧业和游猎。1957年,经过民族识别,这3支部落通称为鄂温克。

中国社科院民族学学者吕光天考证,早在公元前2000年,鄂温克人的祖先就居住在外贝加尔湖和贝加尔湖沿岸。17-18世纪,使鹿鄂温克人(以下鄂温克人均特指“使鹿部”)来到中俄界河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大兴安岭,再也没有离开。

“住在山林中的人”开始下山,是新中国成立后的事。彼时,鄂温克人在额尔古纳河右岸游猎。

1957年,内蒙古自治区批准成立奇乾鄂温克民族乡。从那时起,让鄂温克人定居,就成了党委政府希望达成的目标。

政府建起木刻楞房(一种俄罗斯族典型民居,由木头和着泥巴堆叠而成)后,鄂温克人第一次有了定居之所。不过,虽然在山下有了家,但除了乡长、供销社主任常年定居外,其余人都是定居加游猎状态,长期在山上游猎,偶尔到山下生活。

1965年,鄂温克人的定居点从奇乾向东内迁至满归镇以北17公里的地方。

曾任根河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的孔繁志是鄂温克文化研究者。他表示,搬迁的选址大有讲究:为了解决狩猎同定居间的矛盾,定居选在了靠近猎场、适应驯鹿生活的地方。

那才是最初的、真正的敖乡,因被敖鲁古雅河环绕得名。在鄂温克语里,“敖鲁古雅”意为杨树茂盛的地方。

为了和2003年搬迁后的敖乡区分,那次选择的定居点被习惯性地称作“老敖乡”,对鄂温克人来说,那次搬迁之后的一段时光值得记忆。

当地在起初126名鄂温克人聚居的地方,建起了学校、粮站、邮局、医院、文化站和银行。为了发展经济,乡里还办起了木材加工厂、猎业生产队和民族贸易公司。外乡人也来了,最繁盛时,老敖乡生活着五百多人。

2023年7月,孔繁志回忆,在老敖乡,鄂温克人算是“贵族”。玛力亚索一家在1980年代就成了乡里第一个万元户。不少鄂温克家庭都买了照相机、自行车,“手表都好几块”。上学看病都不花钱,学生还能领到生活补助,“外来户都愿意找鄂温克人结婚”。

彼时,已有年轻的鄂温克人到山下定居。

据孔繁志统计,到上世纪80年代,敖乡71位鄂温克成年人里,40人有了工作,成了族人中的第一代教师、医生、司机、服务员。

不过,老敖乡的繁荣很快被打破:粮站黄了,商店被个人承包,到最后,“买块豆腐都得上满归镇”。

搬迁至老敖乡近40年后,公共设施开始老化,政府楼体开裂,电网、堤坝都需要维修,修理费用预计超过一千万元,大大超出根河的财政支付能力。

2003年,国务院启动西部大开发计划,有专门用于生态移民的款项。于是,根河市领导决定,与其在原地修补,不如申请“生态移民”,经费也有了来源。

领导的想法促成了鄂温克人史上的第三次定居。

2003年8月10日早晨8点,第一批搬迁的11户37人,还有260头驯鹿乘坐12辆东风加长车,向两百多公里外的新乡址——离根河市区只有4公里的地方出发。沿途各镇组织的队伍夹道欢送。

根河市志记载,下午4点,车队冒着细雨到达新的敖乡,“新乡址彩旗飘扬,锣鼓喧天,两支老年秧歌队载歌载舞”。

搬迁前十多天,孔繁志就开始忙着接待记者,他们在老敖乡记录下学校的最后一堂课,只有一个员工的“最小邮局”,离别前的最后一场篝火晚会。

2023年7月18日,游客在敖乡最大的驯鹿园投喂驯鹿。 (南方周末记者 韩谦 / 图)

3

“下山一天就返乡”

这场搬迁吸引了北京大学社会学博士谢元媛。2003年9月18日,她抵达敖乡,开始为期一年的田野调查。

引发她兴趣的,是猎民们情绪的反转。出发前,她就注意到《北京青年报》的报道,标题是“中国最后的狩猎民族鄂温克人下山一天就返乡”。

北京青年报记者在猎民搬迁次日探访敖乡,发现院子出奇安静,有的房子空无一人。有猎民算了笔粗账:一头驯鹿年收入约200元,在山上放养时没什么投入。而下山后,要把驯鹿圈养,光是饲料钱,每头驯鹿每年就要花费上千元。原本,政府承诺的是,猎民搬了家,驯鹿圈养,有专人喂饲料,“猎民只要提着酒瓶子看着驯鹿笑就行了”。

现实则是,定居点一排排用砖红色铁丝网拦起的鹿圈里,根本没有饲料。搬迁中,驯鹿有走丢的、受伤的,还有不习惯吃豆饼噎死的,总共损失了九十多头。

敖乡人大主席李梦初当时是敖乡的武装部部长。他回忆,那时,乡政府发动干部,上山采苔藓、蘑菇和柳树嫩枝。一头驯鹿一天就能吃下一麻袋苔藓,抵得上一人一天的收获。没过几天,猎民把鹿带出鹿圈,引回山上。他们先是在敖乡周边放养,不过市区周边的山林苔藓长势不好,又往北边继续深入大兴安岭腹地。

现在,在新老敖乡间的山林里散布着15个鹿点。

“猎民又上了山。实际条件就是养不饱驯鹿,没法管。”20年后,说起这事,一位敖乡前副乡长直言。

作家迟子建在2004年到访敖乡,发现鹿圈见不到一只驯鹿,只有一群懒散的山羊在杂草丛生的小路上逛来逛去。鄂温克人的下山,成了《额尔古纳河右岸》写作的缘起。

圈养驯鹿主意的提出,同生态移民希望达成的目标有关。谢元媛从时任根河市民族事务局局长那里要到了一份阐明鄂温克人“生态移民”意义的文件。

材料鲜明地表达了观点:要改变生产方式,必须实现驯鹿圈养,让猎民放下猎枪。

这也让第三次定居有了和前两次的本质区别:过去两次定居,政府为他们增加了游猎外的另一种选择。而这回,让鄂温克人下山定居的目标更加明确,要改变游猎这种生产方式。

生态移民加速了收枪的进程。李梦初记得,刚搬迁,公安局就收缴了鄂温克猎民的枪支。

收走猎民的枪,即便是在乡干部李梦初眼里,一开始也难以接受。鄂温克人祖祖辈辈打猎为生,枪没了,意味着游猎民族传统的改变。

转变,难免带来不解。搬迁两个多月后,时任敖乡党委书记刘攀长的鼻梁骨被鄂温克猎民打断了,同是鄂温克人的乡长古香莲则被自己的亲姑姑给告了。

古香莲的姑姑写信给时任呼伦贝尔市市委书记:“以前不补贴、不帮扶,猎民也生活得挺好。倒是现在,在根河靠补贴生活,简直就像要饭”“这哪里是奔小康,简直是要让我们吃糠!”

一到上班时间,古香莲的办公室就涌进一圈人。房间两侧的长条沙发上坐满了乡民,靠窗的暖气片前也挤满了人。

古香莲也没辙。她向谢元媛诉苦:“我一点私心都没有,我自己都没房子,借住在猎业商行。还不如猎民家!换你来当乡长,你说怎么办?”

到处都是问题。到了11月,敖乡气温到了零下,新房子开始返潮,屋里的墙壁上长了黑毛。老敖乡用木板拼成的地面被乳白色瓷砖替代。设计师显然对农村生活没太多体验。冬天一进屋,鞋底黏着的积雪迅速融化,一不小心就滑倒。

维持生计变得困难了,鄂温克人以前在老敖乡受到的尊重似乎也没了。

他们的外表易于辨认:颧骨高高突起、眼窝深陷。谢元媛同鄂温克妇女去根河市区商店购物,总能看到店员在一旁指点,“你看,那就是敖乡的”。饭店老板也向谢元媛嘲笑他们的老土:只上了免费的小菜,酒就喝得差不多了。主菜还没上齐,就结账离开。

谢元媛记录下她在2003年冬季看到的场景:除了养驯鹿的猎民,其他人几乎无事可做。纯猎民可以消遣的法子,只剩下喝酒,喝1.5元一斤、用矿泉水瓶灌来的劣质白酒,“三五个人,很安静,不说不笑,就是倚在沙发上或者靠在床上那样一口一口地喝。感觉他们很想进入一种‘醉’的状态,越快越好”。

20年过去,搬迁时担任乡长的古香莲已是根河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2023年7月28日,在她的办公室里,她很快打断了记者的提问,“你去敖乡看看,大家的生活水平不知道提高了多少。那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敖乡鄂温克猎民定居点,充满了北欧风情。 (南方周末记者 韩谦 / 图)

4

对立情绪,“几乎忘得一干二净”

生活水平最近一次提高,是在庆祝“生态移民”20周年之际。

2023年9月12日,在庆典仪式上,15辆墨绿色的大马力拖拉机一字排开,这是分配给山上鹿点的。一个月前,乡里已经给每个鹿点换上了5000瓦的太阳能蓄电板。满电时,太阳能板能提供8度电。这意味着,在山上可以同时用上电冰箱、电视机、电饭锅,甚至还能涮火锅。

暑期的旅游季,也满足了预期,迎来疫情3年后的大爆发。景区里的两个酒店,住宿价格都在千元一晚。距离景区不远处一家设施简陋的民宿,每晚房价也得500元起步,还得至少提前一周预订。

根河,这座因林业而建的资源型城市,如今在政府工作报告中已将文旅业定位成“立市产业”,“敖鲁古雅”则成了要重点打造的“品牌”。

“这些年猎民生活水平提高了不少,原来的对立情绪,几乎忘得一干二净。”提起敖乡近些年的发展,孔繁志说。

变化离不开驯鹿。

2005年,搬迁后的第三年,李梦初获任敖乡副乡长。怎样让鄂温克猎民在山下维持生计,这成了他一上任就需要面对的难题。

上任不久,他筹办了第一届驯鹿王大赛,想借此打出驯鹿的名声。按计划,前三名鹿王的鹿角会现场拍卖。担心没人出价,李梦初特地在观众席安排了几个“托”。没想到,一家企业的负责人把前三名的鹿角全拍走了,最贵的一副拍卖到7000元。那时,一头成年驯鹿才值5000元。

乡政府还接手了全乡的鹿茸生意。鹿茸,是还未骨化的鹿角,在中医里,被认为具有滋补功效。2005年开始,李梦初带着乡干部,到各个鹿点割鹿茸,由乡里统一加工,再打包售卖,“卖完后就能给猎民们分钱,一分钱他们就高兴”。

统一售卖的模式做了几年,猎民们就不再需要政府扶持。敖乡旅游业兴起后,鹿茸同人参一样论克卖,按不同品相,每克8-20元。

“驯鹿是大兴安岭的精灵,也是鄂温克人的招财宝贝。”接受媒体采访时,老革常重复这句话。

已没人能说清敖乡的旅游业到底是怎么火起来的。

鄂温克人刚下山,敖乡政府就对旅游业作了规划。

谢元媛在敖乡调研时,政府已建起“民俗村”,起初只有两个建筑:一个帐篷,外加一个撮罗子。

乡政府安排青年男猎民阿索住在帐篷里,还在边上养了6头驯鹿。只要待在那,阿索每月就可以领到100元工资。不过,阿索的处境显得尴尬:他一个人待在那,喝酒、发愣、被蚊虫吸血。后来,乡领导说“民俗村”地点偏僻,缺乏“生气儿”,停止了阿索的“工作”。

之后,也陆续有猎民接手民俗村的生意,都不景气。2007年,在乡政府支持下,老革投入十多万,同乡政府签下了十年合同,接下驯鹿园生意,“做梦也没想到,慢慢就做起来了”。

在李梦初印象里,2008年前后,呼伦贝尔的旅游生意稀里糊涂地就火起来了。那时候,游客开着车在根河四处转悠,也找不到住处,“当时整个都懵了”。

老革对敖乡旅游业“做起来了”的具体感受,来自越来越多的记者到访。

CCTV不同频道的记者去了好几拨,日本NHK的《中国铁道大纪行》摄制组也去了,还有泰国、新加坡、韩国的团队,各个国家的记者,算是见了个遍。

他还带着驯鹿去过长沙,录制综艺节目《快乐大本营》。2011年3月5日那期,老革清楚地记得播出时间。他包了辆货车,请了两个司机,带着驯鹿,路上整整花了85个小时抵达长沙。最后,鄂温克族的片段在节目上出现了5分钟。

老革原本担心,驯鹿上台后受到惊吓,满场子乱窜。结果倒好,鹿倒是淡定,还在台上撒了泡尿。反倒是他自己,紧张得够呛。

这头鹿后来被老革取名“小湖南”。回敖乡的第二天,“小湖南”就失踪了。过了半个月,40公里外的一位林业工人发现了它,嘴上、身上缠满了猎人布下的套索。“小湖南”没挨过那年秋天,过世了。

后来,一位湖南游客专程赶到驯鹿园,花2000元买走了“小湖南”的鹿角。

2023年7月28日,游客在内蒙古根河市敖乡博物馆观看桦皮船,这是鄂温克人在半个世纪前最常用的交通工具。(南方周末记者 韩谦 / 图)

5

不再遵从过去的秩序

2022年,老革的驯鹿园开始“正规化”,根河市财政局控股的敖鲁古雅旅游开发公司和他签了3年合同。门票70元一张,他抽成10%。

“他可是大忙人!”说起老革,何协已有些日子没见着他,更别说同他喝酒了。

何协,“最后一位女酋长”玛力亚索的大儿子,人称何老大。他总爱穿一件军绿色的夹克,同妻子卓耶坐在家门外的长椅上,极少说话,手里攥着3块5一瓶的海拉尔啤酒,窗台上的收音机音量被调到最大。

年轻时,何协入伍当过消防兵。转业后被分配到乡政府当司法助理。那时他留着浓密的黑色长发,带自然卷,像个摇滚明星。现在,他56岁,头发花白,脸上爬满皱纹,眼睛被挤得只剩下一条缝,牙几乎全掉光了。衰老已完全征服了他。

从卧室到长椅不足十米,是卓耶每天的行动距离。

26年前,何协在家擦枪,枪走火,子弹穿过薄薄的墙板,射入卓耶脑袋,至今没取出。这场意外让她的右腿丧失行动力。此后她不再出门,身体越来越胖。

有好奇的游客路过门前,问起夫妻俩鄂温克人的故事时,何协总会慢悠悠地踱进屋子,从冰箱顶取下两大本相册——智能手机还没流行的年代,到访的记者、摄影师们洗出照片后总会邮寄给他。

照片里,他们在森林里滑雪、唱歌、晾晒肉干。想吃肉了,提起枪就出门。

一提到打猎,那个精神抖擞的猎民青年才会短暂回归——何协是族人里不会失手的“老猎”。

回忆里的事情都足够久远了。照片里的鄂温克猎民大多已经过世,死因多少和酒精有些关系。玛力亚索的7个儿女,如今只剩下何协和他的姐姐德克莎。

“要不是我看着他,他也早没了。”卓耶说。

“不喝酒,还能干啥?”何协又把话顶回去。在新敖乡,不再有什么他认为值得说道的新鲜事,他的回忆似乎永远停在了山林里。

内蒙古社科院民族研究所研究员白兰关注鄂温克人已有三十多年,和何协一家也成了老友。有时候,白兰会收到卓耶发来的语音,感慨以前家门口都是人,现在,就剩他俩了。

“现在各有各的忙,哪还有时间跟他喝酒呢?”在白兰看来,何协作为“何老大”的傲气消失了。何协爱张罗,一有点钱,就呼朋唤友地请人喝酒。而如今的敖乡,不再遵从过去的那套秩序。

2023年7月23日,何协在母亲玛力亚索和父亲拉吉米·何的墓前。 (南方周末记者 韩谦 / 图)

年轻的鄂温克人已有了自己的生存之道。

36岁的古木森在短视频平台上有30万粉丝。2022年,他创办了自己的传媒公司,签约乡里的年轻人做“艺人”,靠网络上积攒的粉丝拉来了游客。

也有部分去大城市闯荡的人们回流。大学毕业后,觉乐原本在北京一家医院做行政,在北京买房、结婚、生子。但他觉得医院的工作枯燥,待在格子间“像是开启了机械模式”。2016年,觉乐回到根河,在离敖乡不远处经营了一个旅游点,“特别开阔,就跟玩儿似的”。

在敖乡做旅游生意,的确能带来可观的收入。觉乐估计,2023年夏天靠旅游业赚下十多万,够维持一家人整个冬天的开销。

白兰给何协提过建议,两口子待人接物幽默,何协口琴又吹得好,要是把家里收拾干净,做点旅游业的小生意,也能挣上钱。何协不乐意干,觉得“没意思”。

何协仍保持着一种粗粝的喝酒法:先猛灌几日,劲儿上来,再睡上几天几夜,酒醒后,再起来继续喝。

曾被人羡慕的老猎,成了亲戚们眼里被落下的、“没进步”的人。

2023年7月末,何协回了趟老敖乡。那块土地在鄂温克人迁出不多久,就被大庆的一位房地产商人收购,计划开发国际狩猎场。结果计划流产,狩猎场没建起来,以前的老木刻楞房倒是全给扒了。

老敖乡成了一片荒废之地,路边的野草长得足有半人高。何协背着手,把老敖乡转了一圈,没认出自己家房子在哪。

同行者问他,要是允许他再回来养鹿,还愿意不?他认真想了想,这地方长期没人住,附近的狼、猞猁都多了起来,“再回来,或许也不合适了”。

6

“浪漫派”与“现实派”

临近国庆节,一头棕熊成了敖乡的重磅新闻。2023年9月26日早上5点多,老革接到电话,熊进驯鹿园了——还是从检票口进的,轻车熟路。这已是它半个月内第三次光顾鹿园。

老革调侃,“要是它再来,那我俩可得拜把子了”。提起出现频率越来越高的野兽,山上的养鹿人语气没那么轻松。

2021年,一头棕熊造访了杨兰家的鹿点,一晚上拍死7头驯鹿。还有户人家,在狼群到访后,三十多头驯鹿只剩下8头。兽害最严重的一年,整个敖乡损失了两百多头驯鹿——驯鹿总数共一千三百多头,也就是说,每6头驯鹿里,就有1头因兽害死亡。

实在是恼火,杨兰的父亲同她抱怨,要是能把枪还给猎民一周,就能把兽害的问题给解决了。要不然,再过几年,养鹿人在山里生存都面临人身危险。

不论说者还是听者,都知道这只是气话。都是国家保护动物,谁还敢打?

鄂温克人正逐渐失去在山林里的生存能力,这让白兰有些焦虑。

现代与传统该如何取舍与抉择?“所有的一切给予了使鹿鄂温克一种外力的干预,所以这个文化将不可避免地有它的硬伤。”2003年生态移民伊始,接受媒体采访时,白兰就提出了这样的观点。

她觉得,如果猎民能决定自己发展的模式,在民族地区能获得一定的资源管理和使用权,可以适度伐木、狩猎,情况也许会有所不同。

“那是文人的看法。”2003年,孔繁志就同白兰有场隔空辩论。如今再提起,他还是无法认同白兰的观点。“总不能为了保护传统文化,还让鄂温克人住在撮罗子里吧?谁不想过上现代化的生活?”

在谢元媛看来,这两种态度,来自截然不同的价值判断。

调研时,她同玛力亚索在鹿点生活了大半个月。早上五点多起床干活,打列巴、挤鹿奶、采野果、熟皮子、缝皮子货……日子过得简单、重复,没人觉得生活还需要有什么变化。

当然,不同年龄的鄂温克人又有不同的追求。年轻一些的猎民,见到了更广阔的世界,自然会觉得自己民族的习俗是落后的,想做出改变。

谢元媛在博士论文末尾也写道,眷恋森林生活的传统猎民并没有获得话语权,“不能轻易牺牲掉那些对人类长远发展更有价值和意义的东西”。

20年后,博士生谢元媛成了清华大学国家战略研究院研究员。如今,在她看来,白兰的观点是“浪漫派”,而孔繁志则代表“现实派”。

微型族群走进现代化,是社会发展的必然。

现在的谢元媛觉得,从国家治理的层面上看,为了民族发展,这是必须要做出的牺牲。面对现实,理性的态度是,记住那部分人,给予他们及后代一定的补偿,“这才是现实”。

事实上,从使鹿鄂温克人的第一次定居、接触外部世界后,一些传统已慢慢在改变。

鄂温克语没有文字,只能通过一代代人口口相传。即便是何协、老革这般年纪的人,能使用的鄂温克语,也不及老人们的一半。

鄂温克人在半个世纪前最常用的交通工具桦皮船,也早就从大兴安岭的河道漂进了博物馆。在老革年轻时,就开始用几个橡胶轮胎绑一块当船用——比做桦皮船简单多了。

从1957年鄂温克猎民第一次定居算起,现在回家养鹿、经营旅游业的年轻人已经是定居后的第三代。

“那再下一代呢?”白兰觉得,正当年的第三代人从小在山林中长大,多少对驯鹿有感情,如今还没成年的第四代孩子,从小就生活在水泥地上,“以后驯鹿是啥,可能都不关心了”。

孔繁志则觉得,驯鹿不会在敖乡消失,它如今是使鹿鄂温克人最重要的标志,也是游客们奔向敖乡的原因,“别的没啥说的了”。

参考书籍:
孔繁志《敖鲁古雅的鄂温克人》
谢元媛《生态移民政策与地方政府实践:以敖鲁古雅鄂温克生态移民为例》
顾桃  《敖鲁古雅·敖鲁古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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