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桃鄂温克三部曲中的柳霞去世:最后的女王和猎枪
编者按:
11月19日上午,创作鄂温克三部曲的顾桃导演发了一条朋友圈:“天堂里有太阳 有森林 有萨满姥姥和妈妈 亲爱的柳霞 愿你在天堂不孤单”。
柳霞是顾桃纪录片中重要的拍摄对象,她是维嘉的姐姐,也是雨果的妈妈。一切都是那么突然。在刚刚结束的华为影像手机计划颁奖典礼上,以她为主要拍摄对象的《柳霞的太阳》荣获了“最佳纪录影片”奖项。
走出森林的鄂温克人:最后的女王和猎枪
文 / 特约作者 舒月
图 / 财新记者 丁刚
运营 / 实习生 吴雨晴
来源 / 湃客工坊
柳霞的家族在鄂温克人之中非常有声望,大姐柳芭和哥哥维佳是著名鄂温克画家,妈妈巴拉杰伊是惟一一个写过书的鄂温克人。
名望之后,是鄂温克文化的没落与家族悲情的命运:柳霞与维佳是重度酒精依赖患者,酒后,他们出现幻觉,暴力向人,甚至切腹自杀。但是酒后他们也创造出了属于鄂温克人的壮美的诗篇和画作。
过去,家族遵循鄂温克传统,在山间迁徙,饲养驯鹿。随着国家生态移民,没收鄂温克人枪支,大量鄂温克人下山入住敖鲁古雅乡,选择融入现代文明生活。维佳和柳霞是鄂温克狩猎文化最后的守护者,尤其是柳霞,终其一生未离开大兴安岭,始终与驯鹿为伴。
驯鹿好时节
6月的大兴安岭早晚还是冷的,夜晚有时到零度,至林深处还有未化开的雪。眼看着南方已经入夏,阿龙山的春迟缓缓才来。
不论如何,春天到哪儿都是叫人喜庆的,松林白桦褪了厚重的冰雪,露出原先的笔挺身姿,底下经年不化的冻土终于有嫩芽冒了尖,驯鹿们经历一个冬的迁徙,又回了鄂温克人的鹿圈。
这会儿的大兴安岭的天亮得很早,头天夜里九点才天黑下去,到凌晨三点,天边就又见着白光。这样的日子叫山上的猎民无端生出种紧促感,大兴安岭高纬高寒,春夏一起不过三个月,一年只有这些好时候,夜里能安心睡多久呢?不知道。汉民老孙和鄂温克柳霞一起养鹿,他每天四点就起床,到6月割鹿茸的时候,挑个好日子,备好纱布、炉灰、布条和装鹿血的塑料罐子,磨刀霍霍就上山了。
柳霞在割鹿茸的头天夜里喝了酒,一罐啤的,几两白的,睡前疯疯癫癫舞着菜刀说胡话。这点酒于她的量不算多,只不过长年累月地喝,酒精重度依赖,只稍一点就上头。在老孙给她盖的十来平方米的地窨子里,酒瓶子零零散散扔了一地,换平时,柳霞大约要睡上几天几夜才能醒,这回惦记着鹿茸的事儿,不能躲懒。她清醒的时候常念叨,鹿就是她的一切,她活这一辈子,命里再不能有比驯鹿更要紧的事了。
大兴安岭的驯鹿每年夏天割茸,公鹿能割两次,母鹿茸角长得慢,通常只割一次。柳霞在山上等着儿子雨果上来帮忙。割茸既是个技术活,也是个力气活,她年纪大了,一条腿还十分不好使,她不想总麻烦老孙,盼着年轻力壮的儿子能接下鄂温克传统养鹿的活。
有了这样的盼望,她一年一年不停地失望。阿龙山往山下的镇子走,只有一条路,她每天在那条路上望上好几次,来往的林业工人汽车扬起鸣笛一声一声,她却怎么也望不见雨果身影。
雨果还是来了,赶早永远不如赶巧,碰上老孙刚好割完茸的时候。他在山下打听了鹿茸价格,当下新鲜的一斤能卖到800元,他家点上今年只割了一对,照斤两称,应该能卖8000元。这8000元雨果早有打算,年前欠了朋友一些,要还。剩下的,他想买一辆捷安特的自行车,走315国道,从成都骑行去西藏。
25岁的年纪,雨果急盼着做点惊天动地的事,一点叫世人觉得他很“酷”的事。他已经想好了,现在流行直播,他要一路骑行一路直播,做第一个骑行到西藏的鄂温克青年。他喜欢rap,骑行的时候一路唱鄂温克民族的rap,歌词已经写好了。他自诩“中国职业的纪录片被拍摄者”,等到了拉萨,他想和当年拍摄过他的纪录片导演顾桃连麦,告诉世人,纪录片《雨果的假期》里那个小男孩长大了。
不过,世人真的关心他长大这件事吗?疫情当下,经济退潮,他的诗和远方能干过柴米油盐的力量?
曾经因为各方新闻报道,因为纪录片《猂达罕》《敖鲁古雅》和《雨果的假期》一度引发关注的使鹿鄂温克族的热度已经平息,神秘原始的部落走出大山,已经不再神秘,人们失去了那时的猎奇心。雨果成了当下代表鄂温克族的纪录片被拍摄者,这些年常有摄制组上猎民点,他偶尔向来人收一点拍摄费,来人不论待多少天,需要自己买上足量粮食生存。
猎民点头顶蓝天,脚踩大地,住最原始的帐篷,挑河套的水食用。碰见漫长极寒的冬天,还需要凿冰化开了煮水,生火做饭,用的是大兴安岭的木柴。日子就是这样,过得孤寂又清贫,整个冬天都没有人来和柳霞说话。柳霞在这样的地方过了一辈子,有人来她也这么过,没人来也这么过。她不会用手机,对钱没有概念,给她钱她只会去买酒,剩下的都给儿子,有鹿茸可以卖了也给他。
雨果拿着那一对新鲜鹿茸拍照发朋友圈。有好些人在底下留言,他兴奋了一会儿,鹿茸自古是珍贵药材,壮阳补气血,朋友圈热闹说明大伙儿识货。但这兴奋头维持没多久就下去了,鹿茸确实珍贵,可正值疫情肆虐经济紧缩的时候,大多数人问个热闹,只看不买。雨果有点着急。
敖鲁古雅乡的小姨夫做驯鹿的买卖,出价4000元一对,给他收了,这样一来价钱足足折损了一半,他心里不高兴,却也不好驳了小姨夫的面子。他一边继续打听,一边将鹿茸拿给小姨夫看。不看还好,一看叫雨果心里头更凉。
“你这鹿茸割得晚了,鹿角已经骨化,药用价值不大了。”
小姨夫来来回回摸着那对角,顶上骨化的地方实在可惜,索性不割还好,等再长老点做鹿角的工艺品卖给游客也值钱。如今这头也不像样,那头也不像样,怎么着都差了点意思,他收来干吗呢?
“小姨夫,你再看看,我妈6月就要搬点了,急着用钱,你看能不能照原来的4000元给收了?”
小姨夫摇头。
雨果几乎哭丧着脸从敖乡出来。鹿茸还有老化一说,他家族世代养鹿,他却不懂。雨果对鹿茸的品相不懂,对什么时节该割鹿茸、怎么割一无所知。他是城里长大的孩子,对这些不感兴趣,大兴安岭是母亲的大兴安岭,使鹿鄂温克时代是母亲的时代,和他没关系。当人问起他家里到底有多少头鹿的时候,他都不能准确说出个具体数字来。即便如此,他仍然指望着母亲的驯鹿挣钱,实在不行的时候就卖一头鹿,一头鹿能卖三四万元,只要征得母亲同意。可母亲与鹿做了一辈子伴,鹿越养越少,叫她同意卖鹿是不容易的。
雨果假期归来
鄂温克是跨越中国、俄罗斯居住的跨界民族。
约200多年前,鄂温克人从俄罗斯勒纳河流域雅库特地区出发,带着驯鹿,边打猎边前进,顺着勒纳河的流向,穿越东西伯利亚地区的山脉、河流与峡谷,到达黑龙江上游。后来他们又渡过额尔古纳河,进入现在的大兴安岭原始森林,开始狩猎生活。
著名作家迟子建有一本以鄂温克最后的女酋长玛丽亚索为原型写作的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这其中不乏雨果家族的影子。书里面的萨满家族是雨果家族的原型,走出大山的鄂温克女画家伊莲娜原型是雨果的大姨柳芭。雨果的姥姥巴拉杰伊是这个民族的传奇人物,仅仅上过五年级,却是惟一一个写过书的鄂温克女作家。
算起来,雨果并不是血统纯正的鄂温克人。大兴安岭四周生活的少数民族众多,蒙古族、满族、鄂温克族、鄂伦春族、俄罗斯族,这都是自古骁勇善战的民族,民风彪悍。
雨果的父亲是汉人,爷爷、奶奶还有一半蒙古族血统,小时候在满归老敖乡上学。他二舅是个优秀的鄂温克猎人,十分能模仿森林里野兽的叫声,因为模仿得太像,打猎的时候意外死在鄂伦春人手里。
这些都是悲伤的故事,其中也不乏好一点的,例如母亲柳霞为数不多的好朋友满族人黑鹤。
黑鹤是黑龙江作协副主席,当年在森林探险被柳霞救了,从此便常年带着物资来看望他们。他送了柳霞一只小母狗,养了不到半年便死了,死因是“翻肠子”。
6月的猎民点白天气温高达30摄氏度,太阳直射在大兴安岭的土地上,蚊虫聚集,驯鹿要开始“冒烟儿”。柳霞的地窨子里没有冰箱,搁了几天的剩饭剩菜馊出一股霉味儿了照例喂给狗吃。小狗吃出病,恹恹的,痛苦地在狗圈里嚎叫了一晚上,第二天便咽气去了。
雨果喜欢这只狗,他回根河一年,这是他真正意义上养的第一条狗。柳霞在猎民点上还养了一条大的,他常担心小狗受大狗欺负。冬天阿龙山气温低至零下四五十摄氏度,是中国最冷的地方,他担心狗受冻,给它从淘宝上买来一个狗窝。如今狗死了,狗窝也空了,他生柳霞的气。这对母子在许多事情上表现出不一的看法,互相不能理解。雨果要给狗厚葬,连着它躺了一个冬的狗窝一起,柳霞不以为然。
“一条狗,你那么在意干啥呢?要搁过去我就挂树上了,小鹿死了我也挂树上,鄂温克过去就有树葬的传统。”“你还说,就是你干的,馊了的饭菜喂给它吃,你自己咋不吃呢?”柳霞不听,她的意思里,狗命和人命不一样,倘或是驯鹿还有的一说,她是会为鹿流泪的女人,狗不会。雨果要厚葬狗的时候,她叮嘱他埋得远一点,怕尸体被鹿拱出来,感染不干净的东西。
雨果对柳霞多少是怨的,不论过去还是现在。他在成都工作的时候,最常接到来自根河的电话就是:“雨果,你妈又喝多躺大街上了。”他有时不想管,可不管这一晚她铁定就冻死了。
雨果恨极了酒精,即使他在她身边也不能阻止她喝酒。他在阿龙山和根河的商店里打了一圈的招呼,不要给她酒,可她总有办法弄到。偷来的、赊来的,或者一些人不怀好意,想看她出洋相故意给她的。柳霞和大舅维佳是敖乡出了名的酒鬼,喝多了的时候闹得无法无天,她曾经拿菜刀砍他,拿开水烫他,或者突然来几下拳头狠命砸他。他们有时候还会互殴。有一年,维佳在猎民点上喝多了,抡起斧头直接给她脑袋开了瓢。他们是亲姐弟啊,他们是亲生母子啊,在酒精面前,一切都失去意识。
有些话柳霞记住了,在她半醉半醒的时候,能听见,有些话喝醉了完全没知觉。她那一身的伤痕被弟弟维佳打的,被鄂温克族人打的,或者被前夫老翟打的,她从不计较。儿子那一巴掌她第二天醒来就忘了,只是闷头继续喝。
旁人都当她是不晓事的傻子。母亲巴拉杰伊是厉害人物,写过书,去过北京,上过中央电视台。她在的时候柳霞多少能依靠着,她去了,她和她的鹿一样,只能躲在大兴安岭里消磨日子。雨果能长大是个奇迹,她是没有抚养能力的, 2003年国家对鄂温克族进行整体生态移民,从满归搬到根河,在这之前,她丈夫去世,自己终日酗酒,雨果被希望工程送去无锡一所学校上学。
无锡离大兴安岭3000多公里,他和他的家人、和他的民族就这样分隔开了。
“那时候我觉得很不公平,那是半军事化学校,很小我就要自己叠被子、打扫卫生,其他孩子都有父母,我的身份在那里就是孤儿。我不理解,为什么别的孩子都可以和妈妈一起,我不行?”
他的母亲和别人不一样,他们的母子关系也注定不一样。直到很多年后,一个叫顾桃的纪录片导演将他从无锡带回大兴安岭,又很多年后,他长大了,看到了当年的纪录片《雨果的假期》,他对那个绝望酗酒的女人终于有了一点点理解。
片子里,那个大兴安岭剪着齐耳平头、身材微胖的女人是年轻时候的母亲,那时候她腿脚比现在好,每天拿着一个老式收音机听腾格尔的歌。她常年居住在森林里面,与驯鹿为伍,俨然是森林的女王,但却是一个悲情的、失去丈夫、想念孩子、终日酗酒的女王。
她总在醉倒了望着太阳时自言自语:“我太想他了,我的儿子,我要是想他我就看看太阳。雨果的名字是喜温(鄂温克语),喜温就是太阳,多好听的名字啊!太阳能给我温暖,它不让我冻死,小雨果,咱们俩一起拥抱多好,我喜欢太阳,雨果的太阳。整个世界都是雨果的,太阳都是他的,整个地球都是雨果的。”
她不只为驯鹿流泪的,雨果看见了,纪录片里,柳霞在为他流泪。
桦树皮船飘进了博物馆
在根河,雨果没有多少朋友。
这里交通闭塞,外人想来要七弯八拐地先到海拉尔,再从海拉尔到根河。在文化归属上,这里属于东北地区,老旧的东北文化他不喜欢,他没有近年来那些说要振兴东北、文艺复兴的理想。他喜欢rap,喜欢篮球,喜欢一切酷的新鲜的东西。他觉得做rap还是要在成都、西安这些地方,东北不适合,唱出来总有一股大茬子味儿。
雨果最感激的人是纪录片导演顾桃,他认为是顾桃改变了他的命运,他曾经去北京投奔他,学纪录片拍摄,没学成,在北京很是过了一段苦日子。没钱的时候他干过服务员、售货员、洗碗工,最不济的时候还卖过血。500ml卖了400元,被黑中介坑了,他顾不了那么多,拿了钱,第一时间跑去安华桥的一家快餐店要了一份盖饭。他记得很清楚,那天他问老板要了两个鸡腿,平常不敢撒开了吃这么多。
北京也有本土的说唱文化,雨果不喜欢,为了说唱梦想他跑去成都打工。在成都,他遇见了爱情,一个和他一样喜欢说唱的年轻姑娘。他在成都做过超市收银员、快递收检员,工作还是卖体力,很辛苦,但比起根河、比起大兴安岭,那里更叫他快活。
不论怎么折腾,雨果还是回了阿龙山猎民点。不论是无锡、北京还是成都,他总不能十分畅快地融入外界,最后兜兜转转回到这里,这是为什么呢?
雨果不喜欢敖鲁古雅,但并非完全不认可鄂温克文化,只是更喜欢以前,喜欢大舅维佳生活的那个时代。
维佳和柳芭一样,曾经就读于中央民族大学,是鄂温克民族画家,从他的画里可以窥见过去鄂温克人的生活。他们住在“撮罗子”里,有自己的语言文化。他们穿兽皮、喝鹿奶、吃烤列巴。鄂温克的猎人们都有猎枪,在森林里狩猎,打熊瞎子、松鸡、飞龙。他们不打怀孕的或者带着幼崽的动物,在森林里迁徙狩猎了几百年,鄂温克人从来没叫一个物种灭绝,没叫森林一处起火。无论出走多远的驯鹿,在鄂温克人的召唤下,它们总能如期平安归来。
在雨果的想象里,维佳和母亲柳霞的时代是一个原始得像童话一样的时代。他们家族过去是代表着与神沟通的萨满家族,供养神鹿。在姥姥巴拉杰伊年轻的时候,他们最先住在边境的齐前乡,后来搬到满归老敖乡,最后又搬到根河,也就是如今的敖鲁古雅。
“敖鲁古雅”是鄂温克语,意为“杨树林茂盛的地方”,政府给他们的房子建的十分漂亮,两层北欧风的小洋楼,只是远离了原始茂盛的杨树。新敖乡成了旅游景点,外人进来要收门票,更有荒唐者曾经想承包整个鄂温克人,搞旅游,要把他们打扮成动物园里供人观赏的熊猫。
这当然是不能实现的事。
下山定居后,鄂温克人的猎枪得上缴。那一年,维佳为了守住自己的猎枪,在大兴安岭的原始森林里与警察博弈,最后抱着猎枪跳下悬崖。他以为自己要死了,最后却被一根树枝救下,然后成了终日酗酒的酒鬼,比姐姐柳霞更甚。
纪录片《猂达罕》里,维佳说:“在老敖乡没搬迁之前,鄂温克人不咋喝酒。搬迁以后把枪也没收了,无所事事就整天喝酒,喝得非常厉害。头一个死的就是喝酒喝死的,已经死了八个了。他们内心痛苦,狩猎文化连枪都没了。”
顾桃驻大兴安岭拍摄多年,凭借《猂达罕》入围当年的金马奖,但鄂温克人对这部片子始终褒贬不一。有人觉得它留存了最后的鄂温克人珍贵的影像,有其文化史料价值。有人觉得它刻意剪辑维佳酗酒画面,丑化鄂温克人形象,令部分族人痛恨不已。
到底是艺术还是纪实?这是一个无法准确回答的问题。一方面,雨果不得不承认,鄂温克人的鹿越养越少了,如今的汉民养得也很好。另一方面,使鹿鄂温克人的文化确实在消失,尽管他从未见证过,可当他与祖先文化的桦树船再次重逢的时候,却是在陌生拘谨的博物馆里,这不能不视作一件悲哀的事情。
2003年鄂温克民族乡实施生态移民由满归镇北南迁至根河市西郊三车间。如今这片位于满归镇北部的老敖乡已经人迹罕至。雨果去无锡读书之前就生活在这里。
喜欢rap的雨果曾创作过有关鄂温克文化的歌词:
一个萨满的家族 在退出历史舞台
多么悲哀请求上天宽待一定不要懈怠
离开森林要重谋生路看不见温暖铁炉
吃完列巴喝完茶翻山越岭找鹿的日子
从背枪驰骋林海
到家住隔壁临海
他付出全部真心
也渴望能受尊重
桦树皮船飘进博物馆使他从此灰心
他只在绘画世界里面能够得到一丝关心
每日家中街头酒瓶满地醉生梦死
他不想成为现代社会手中的一颗棋子
凌晨3点走在无人街道打开画纸
消失的文化冰川的融化都令人发指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表达方式,雨果写词,表达直率愤怒,对比另一代人维佳曾经写下的诗,含蓄隐晦,挥之不去的是从大兴安岭蔓延而出的忧伤。
鹿铃已经消失,篝火仍在飞转
桦皮船飘向了博物馆,那里有敖鲁古雅河沉寂的涛声。
我从弓与箭的文化环球,来到了原子弹的时代
他们把我抛出去,我们的文化正在消失
语言和制度也在消失
还有四个猎民青年,被带上了法庭
这是对狩猎文化末日的审判
审判吧,审判。
几年前,维佳曾经醉酒后切腹自杀。在阿龙山猎民点上,一团正在熊熊燃起的篝火,他恍惚看见鄂温克的祖先们与他对话:维佳,你快自杀吧,快走吧,这个世界不是鄂温克的世界。
切腹没死成,他再次侥幸活下来。到底是鄂温克的祖先们在召唤着他离去,还是冥冥中盼着他和他的诗集画作好好留下来,为鄂温克文化延续传承?
在纪录片《猂达罕》最后一幕里,维佳冲着镜头说:“一个民族失去了自己的文化,就等于失去了一切,失去一切就面临着消亡。”
“如果有更文明世界的警察向我开枪,那就,开枪吧。”
大兴安岭好姑娘
维佳50来岁的时候结婚了,在根河生活。山上只剩下柳霞一个人,她今年58岁。
汉民老孙偶尔照看她,这一年雨果回来了,去的也渐渐多起来。上山时候,他要提前在山下的镇子替她买好一个月的食材。大米、面粉、油盐酱醋。冬天的时候白菜成箱成箱地买,零下四五十摄氏度的温度,就放外头冰冻着,怎么也不会坏。夏天就为难了,这个时候新鲜蔬菜不大能放,土豆、洋葱买得最多,柳霞喜欢将洋葱切得细细的丝儿蘸酱油吃。她有一双巧手,年轻时候在老敖乡敬老院干过活,烤的一手好列巴,做面食也十分好。
老孙要给柳霞介绍对象,听着对象俩字柳霞就气得不打一处来,一把年纪了怎么还在给她介绍?那天老孙领了人上猎民点,那人在帐篷里待了一夜,她便故意醉了一夜,将那人轰出门外,第二天自行离开。
雨果暂时还没有对象,柳霞问:“你什么时候能给我找个媳妇儿呢?”
“你就别想了,咱家这个条件,没人愿意嫁给我的。我还得好好再努力几年。”
“为什么不愿意呢,你长得这么带劲。我们那时候结婚可容易了,哪来这么多事儿,我妈说让我嫁给谁就嫁给谁。”
柳霞的话不假,巴拉杰伊让她一生嫁过四个男人。雨果的父亲、几年前死的老翟、还有一个叫张根的、一个叫小马的,他们无一例外都是汉族人。
巴拉杰伊安排了每一个子女的婚姻,她热爱自己的民族文化,但不愿意子女再同鄂温克人结婚。鄂温克人爱喝酒,汉人相对勤劳,时代向前奔涌,他们已经不可能再回森林,对于生存来说,同汉族人结合融入现代生活更重要。有这样想法的鄂温克人很多,因此一代一代下来,血统纯正的鄂温克人越来越少。
巴拉杰伊是鄂温克最聪明的老人,她培育出来的子女十分出色,柳芭和维佳是著名画家,早年去世的另一个儿子是非常优秀的猎人。惟独柳霞,外人看她又蠢又笨,常年在山上养驯鹿。她不会用手机,不会开现代的防盗门,不会使用电饭煲煮饭,酗酒的名声响彻整个敖乡。
汉民老孙说:“就她这样的,如果没有她妈安排,你觉得她自己能找着爱情吗?”
不知道。
没有人问过柳霞的想法,没有人在乎她是不是一个能感知爱情的女人,不管是巴拉杰伊、汉民老孙,还是弟弟维佳和雨果,抑或是整个敖乡的鄂温克族人。
“你知道我妈为什么不停地给我找男人吗?”
“因为维佳喝酒,养鹿不行,我家没有劳动力。找男人就是找劳动力。”
柳霞记得巴拉杰伊给她安排的每一个男人。雨果的父亲,巴拉杰伊一眼相中他,让他们结婚。
她和他没有爱情,但生了雨果。他死得早,为了给雨果买生日蛋糕骑摩托摔死在山崖上,雨果是他留给她的礼物。
张根是苦孩子出身,12岁还没穿上裤衩,因为没有鞋,学堂也很早没上了。柳霞觉得张根是个老好人,她那时腿不好,去阿龙山的医院看病,张根就在外头等着。好人总是轴得慌,她叫他买两斤鸡蛋上猎民点,他结果买了半个帐篷大的一整箱。鸡蛋全浪费了,巴拉杰伊生气,撵走了他。
柳霞不喜欢小马,巴拉杰伊将小马领上猎民点的时候,她第一反应是:你咋又给我找男人了呢?
小马酗酒,身上纹着两个鬼头纹身,喝多了常常动手打她,有时候还偷偷卖她养的驯鹿。她实在受不了了,一年不到,撵走了他。
撵走小马是柳霞第一次反抗母亲:好人撵走,找个坏人来,我不过了,你愿意过你跟他过去。
老翟出现是几年后了,那时候她已经人到中年,没有青春,只有酒,对日子没什么期盼。老翟是个好酒友,白天能帮她养鹿,晚上和她一起喝酒,他喝的比她还凶。
两人一起过了10年,这是她正经过夫妻日子最久的时候,也是她为数不多觉得好的时候,可老翟怎么就死了呢?
还是怪酒。
他喝多了溺死在河套里,做尸检的时候,她跑进去,对着他的尸体一顿哭嚎。她其实不只会为鹿流泪的,她这一生为许多人流泪,只是旁人都不在乎。
母亲巴拉杰伊去世后,她常常带着一箱铁罐(啤酒)上坟前,一喝就是一个晚上。她和巴拉杰伊说话,圣母玛利亚能让她们说话。
她说:“我那时就喜欢那个鄂温克的小伙子,找鹿的时候,他跟在后头送我回家。多好的一个人啊,你咋就不让我嫁给他呢?你知不知道,那是爱情啊,我不能和爱情在一起就去自杀,我跳河,结果维佳又把我救上来了。”
“你这一去了啥也不管了,留下我和鹿。你说我不喝酒的时候是一个好姑娘,就是喝完酒不听话。妈,我是好姑娘吗?”
她一边喝一边念叨,一晚上就这么过去了。第二天,驯鹿把她踢醒,她朦朦胧胧才知道大兴安岭的天亮了。
她的姐姐,鄂温克女画家柳芭也喜欢喝酒,酒后溺死在河套里,后来维佳也要自杀。她在流泪,她的家族太悲惨了,难道他们最终都要走上这条决绝的路?这是她最亲爱的弟弟,最好的酒友,母亲和姐姐都去了,倘若他也走了,谁给鄂温克人和大兴安岭作诗画画?
汉民老孙说,柳霞不傻,她扛起了家族里鄂温克人养鹿的使命,一辈子就这样过了。她不是不能戒酒,只是不喝酒她干什么呢?活至此,她的人生没剩下多少指望了。
柳霞很难有清醒的时候。不论清醒还是醉着,她都明白一件事:如今敖乡的鄂温克孩子是养不了驯鹿的,她的儿子雨果是养不了驯鹿的。鄂温克祖祖辈辈都在这里,她这一生就葬在这里了。
她是好姑娘吗?
她是大兴安岭的好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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