限电后,临终的母亲和辗转的三个家
文丨罗晓兰 何香奕
编辑丨毛翊君
达州已经一个月没下雨了,最高气温大多超过40℃,局部地区甚至达到43.9℃,排行全国第一,打破了四川省国家气象站的最高纪录。在市中心广场袁家的老房子里,袁渠81岁的母亲瘫在床上,眼睛成天闭着,水也吞不下。
医生说,顺其自然吧,没必要抢救了。4个子女带着他们的孩子和孙子从各地赶回来,8月17日接老人出了院。刚到家,小区停电了。
他们不知道原因,点着蜡烛吃了晚饭。只有3把扇子,家里近20个人,都往脸上、身上拍凉水,汗又湿了衣服,生出臭味。第二天他们出门买扇子,已经没货了。再买到时,三五块一把的涨到了近10块,原本10块的卖到15块。
风是热的。屋里的花一窝接着一窝枯死,男主人半夜起床浇,水仍旧是热的。蒲扇摇动的沙沙声很少间断。子女们拉上两层窗帘,轮流给母亲扇风,从左手换到右手,摇得手软,得不时停下来揉揉,二女儿因此腱鞘炎发作,手背上鼓起了一块。
孩子们围在老人跟前说话。小女儿袁渠55岁了,唱了首《花儿与少年》——这是父母当年在文工团时的定情曲。老人轻轻捏了捏女儿的手。
川渝正经历60年一遇的高温,水力发电供应紧张,8月中旬,四川和重庆相继发布限电令新规,工业让电于民。随后,有多地对部分居民区实行限电。
同样在17日,餐饮店老板陈渝收到成都双流区万达广场商场的限电通知,不能开招牌灯、灯箱、空调。为了维持经营,她去二手市场买了8个风扇,除了2个放在厨房,剩下的都对着客人吹。
在成都高新区的迈普大厦,一位男职员所在的办公室从这天开始限电,不能开灯,中央空调也暂停运行,公司把上班时间调整为上午9点到12点,每天发放免费雪糕和冰奶茶。办公室昏暗,数十台电脑的屏幕亮着光,机箱不停转动,小风扇难以冲散热气。男人烦躁,不时起身去洗手间用凉水洗脸,冲完马上回到工位,“赶紧干完活回家吹空调。”
同一天,四川广安的叶婷婷家里停了3次电。她走了31层楼梯下楼,坐公交去区图书馆,因为停电被关在门外。再去城南的同学家,发现也停了电。几个人又回到城北找奶茶店蹭空调,找了6家才有位置,里面坐满了从家里出来的中学生。晚上回家时,路边的饭店都黑了,餐桌上点了蜡烛。小区里四处坐着人,有人坐在车上吹空调,小卖铺用柴油发电机照明。
她76岁的奶奶腿脚不便,一个人在家里,四处走动也找不到凉快的地方,又不敢上天台。下午刚停电时,老人自己爬楼梯下去纳凉,走得腿脚发疼。来电后,叶婷婷和父亲回到家,奶奶从瑜伽垫上爬起来,罕见地主动开了空调。那晚,家里又突然停了两次电,一直到凌晨1点多才恢复,一家人都没睡好。
●8月17日晚,叶婷婷看到路边的餐馆停电后,点起了蜡烛。讲述者供图
在袁渠家,她的母亲大概感知不到这些。她一直躺着,瘫痪10年,还有糖尿病、高血压,身体功能在慢慢消失,先是不会说话,不能行走,很快大小便失禁,无法吞咽和咀嚼,连药都服不了。
停电时,儿女们心焦,觉得她撑不过去了。他们用手去摸她的脚和额头,尤其是脖子的褶皱处,给她擦汗,不时换衣服。
大家哭了好几场,买好了公墓和骨灰盒,联系了殡葬人员。窗外,这个城市经历着他们没看过的一切:红绿灯停了,路上的车慢腾腾地开,到了夜晚,一片漆黑,店铺大多拉下卷帘门。
被限电影响的人各有各的忧虑。绵阳一位老师的宿舍停了两天电,冰箱里的猪肉臭了,速冻水饺糊在一起,鲜奶也馊了。他舍不得扔,每天用燃气煮水饺吃,喝完两大罐牛奶后,拉了一天肚子。裸辞考研两年都失败,他几个月前刚来这里定居,想省点钱买房安家。
在成都体育学院,已经开学的教室没有空调,40多个学生一起上课,吊在天花板上的风扇转得呼呼作响。一个女生坐着也全身冒汗,只能喝藿香正气液“续命”,她听说有人上着课中暑晕倒。母亲劝她请假,她没听,“交了学费,不想无故缺课。”
有时停电来得突然,不少人因此被困电梯。在袁渠家所在的达州通川区,电断断续续停了一周,每天至少五六个小时,通常在白天。没有更多规律可循,有时提前通知,有时突然而至。以袁家老房子为中心,停电时,一家人在这里、袁渠的弟弟和大姐家三处“打游击”。
转移很麻烦。弟弟和大姐开车,孩子们坐自家车,青壮年再打两三辆车,搬运纸尿裤和食物。白天太热,他们天没亮就出门买菜,分几路采购蔬菜、雪糕等。有时突然停电,婴儿在睡觉,只穿了纸尿裤,大人抱着在路边等车,尽量躲在阴凉处。
●袁家人抱着正在睡觉的孩子转移,等车来接。讲述者供图
一次,袁渠的弟弟家停了电,几公里外的大姐家也停电,他们又赶紧跑回父母家,很快这里也黑了。那时,弟弟刚做好饭。因为人多,他常煮一大锅南瓜绿豆汤,再炒几个小菜。厨房闷热,他开着冰箱门降温,袁渠在后面给他扇扇子,他还是满身汗,做完就得马上冲凉。
为了让空调的冷气不这么快消散,他们不敢开窗户,拉上窗帘隔热,屋里黑漆漆的。大家胡乱吃了饭,点着蜡烛打牌、玩手机。WiFi停了后,手机流量常常不够,袁渠的88元套餐超了,她充了100元很快又用完。
袁渠不久前刚摔伤了右腿,髌骨骨折,出院时还打着石膏。她拄着双拐,不方便上下10层跟大家转移,也害怕母亲在她离开后突然就走了。停电前几天,她都和请来的保姆陪在母亲身边,干熬着。每隔一个小时,她冲次澡,放下双拐,用左腿勉强支撑。家人离开后担心,不时问母亲的情况,她常常在群里发消息,好几次手机没电关机了。
同属达州的宣汉县,一个哺乳期妈妈也不停奔波折腾。临时停电后,她在晚上11点多抱着四五个月的孩子,和丈夫骑上电动车去宾馆住。县城分4个区域轮流停电,每天每个区域停6小时。她白天带着孩子去亲戚家,或者到商场蹭空调,背个大包,装上纸尿裤和奶瓶等。城区山路也多,找地方吃饭时,推着婴儿车爬陡坡走路近20分钟,孩子热得直哭。家里烧不了开水,她就带上保温杯出去,接了热水带回家冲奶粉。
●8月24日,重庆轨道一号线临江门站,由于限电光线昏暗。图源东方IC
限电近一周后,成都餐饮店老板陈渝关掉了自己的三家店——烤鱼店、奶茶店和冒菜店。21日下午4点多,她和员工们正在准备晚饭,商场通知半小时后断电,要求所有店铺做好闭店工作。商场有五六十家餐饮店,“我们都很慌,都在着急冻货怎么储放。”烤鱼店里还剩了20多条活鱼,她把鱼杀了,五折处理掉大半,剩下的几条给员工们带回家。
“我们可以不开店,但冰箱要运转。”商家们跟商场协商,约定如果用电没超负荷,商场需要保持冻库和冰箱运行。陈渝原本想把冰箱带回家,但小区的电梯也停了,“之后如果冰箱还断电,就让每个人带点货回去放到家里的冰柜”。
22日,袁渠家持续停了7个半小时的电。两个子女的房子也都停了电,楼下的沃尔玛超市自己发电,但不开空调。室温30多度,汗一直淌,一家人都不敢多走动,拿固体冰块放腿上、胳膊上贴。
袁渠嫌热,自己拆了石膏,剩个架子托着,放在腿下,热得受不了,不时抬起腿来透透气。她女儿一家三口住在成都,8月初去海南旅游,因为疫情一路奔波,辗转陵水、海口、武汉,隔离完后马上回到达州看生命最后一程的外婆,又经历这场限电。
5个学龄前孩子闹着要看电视,其中两个孩子都只有一岁多。他们端来大盆和桶,让孩子们泡里面玩水。几十个雪糕,七八桶饮料,几天就可以消耗光。
这天,电从中午1点多停到晚上9点,袁渠一直等不来电,生了气,打电话跟物业发脾气——“要命了!”作为电力公司退休人员,她质问,“为什么不能各个小区平均停电,有的小区从未停过,怎么这里要连续停?”物业说已经尽全力了,他们只在大群里接电力集团的通知,再转发给居民。
●叶婷婷看到的停电通知。讲述者供图
自停电以来,很多居民从家里出来,散落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为保证让电于民,多地要求娱乐场所暂停营业,但广安的叶婷婷发现,有人偷偷溜进街边的麻将馆,卷帘门里不时传出麻将的碰撞声。她和奶奶去小区的地下停车场纳凉,坐在塑料薄膜上,奶奶在那儿和老人们闲聊。小学生也在凉席上打牌,更小的孩子跑着玩闹,被爷爷奶奶呵斥。这让叶婷婷无法安心学习,她有些担心开学要考的英语六级和计算机。
在位于四川东南部的内江市,防空洞成为当地热门的避暑地。老人们支开马扎,啤酒箱上垫块木板,打麻将、玩扑克、下象棋,只穿一件白背心的男人就地躺在蛇皮袋上,还有人摆摊卖姜蒜和小吃。
离袁渠父母家一公里远,弟弟一家住在达州一个几千人的小区。小孩挤在室外的游泳池里,上面只有个遮阳棚。小区边的防空洞被打开了,有居民去纳凉,有的直接坐在地上,没位置的就站着,邻居们聚一起聊天、玩手机。
袁渠的母亲一直静止在床上。她年轻时是文工团里的女主角,和作为男主角的父亲唱《花儿与少年》,此后两人自由恋爱结了婚。离开文工团后,父亲到泸州的船上工作,母亲独自开饭店拉扯大他们。
几十年过去,此刻母亲的面庞褶皱丛生,头发花白稀疏,浑身使不上力气。不管天气怎么热,她体温都很低,连大气也不喘。看着生命在母亲的躯体里慢慢消逝,袁渠伤心得在电话那头哽咽。她在病床前自言自语,问母亲为什么不理自己,又说晚上要吃什么,更多是聊过去的美好。但母亲都没有回应。
●恢复供电后,袁渠家为了省电,只开一个灯打麻将。讲述者供图
除了居民,很多行业也在被限电影响。在成都银泰中心,一个舞蹈社请了业内知名舞者开集训课,不料遭遇停电。100多平的练习室里站满了60多个学员,没有空调、电扇,充斥着汗味,学员全身湿透,脚下的地板也变滑。有慕名而来的学员感觉大脑缺氧,有些喘不过来气,“受不了,像是在高原上”,他只上了一节课,很快逃走。
在成都6号线的琉三路地铁站,很多求职者从附近的劳务市场过来纳凉,卷起裤管赤着脚,直接坐在地板上。有人躺在凉席上,头下枕着蛇皮袋。一位在此纳凉的男工人说,因为高温限电,最近不好找工作。
在重庆沙坪坝,接连经历疫情和限电,一对兄妹快半个月没收入了:哥哥打工的工厂停电放假,妹妹做代驾,外面人少,赚不到钱。两人在家里收集矿泉水瓶卖,一次只赚4块2。在重庆铜梁区,县郊工厂的很多流水线工人从8月中旬开始放假,他们担心工资会扣发,这是家里生活费和孩子新学期学杂费的唯一来源。
出乎预料的是,袁渠的弟弟反倒因为限电有了意外收获。他在家附近开了间米粉店,夏季生意很淡,这次又被限电了,商业用电停的时间更长,频率更高,开了关,关了开。有时正赶上中午饭点,几个店员只好去别处蹭空调,两三个小时后来电了再回来。但因为居民家也停电,大家不想做饭,店里的生意反而变好了,有时上午停电,只晚上营业几小时,就能超过之前一天的收入。
从24日开始,家里不再停电了。以前袁家00后的孩子出门后,空调常还开着,现在他们一起床就想着把空调关了。如今,全家人都挤在一个房间,只开一个空调,打麻将时为了省电,就开一盏灯。老人脸上有了些血色,能解大号了,慢慢地还能吞下水,他们给她熬了鱼汤。
(为保护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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