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非升即走”的高职教师,决定辞职读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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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读者:云朵兔子
八年前,我从一所985院校的工科专业毕业,原先寄予厚望的考研,面试意外被刷,前途顿时没了着落。彼时就业形势尚好,同学们都有了较为理想的去处,我作为剩下的独苗,得到了院系的重点关爱。当导员把某高等职业技术学院的招聘信息推送给我时,我犹如水中挣扎的人抓到了救生圈,激动之情难以言表。
按通常标准,高职(大专)教师的招聘门槛是硕士以上学历,要求博士的也屡见不鲜。但我们专业属于冷门稀缺类别,在当年的就业市场上又是供不应求,赶上这所高职院校急缺教师,本科毕业的我由此幸运地捡漏到入职机会。
记得签约那天,还是一副清澈愚蠢大学生模样的我,像被命运的大手推动着,在落款处签下了姓名。幸福和担忧同时到来:能从一个象牙塔有惊无险地过渡到另一个象牙塔,当然是幸福的;但这种过渡意味着身份的转变,能不能顺利完成转变,这又是值得担忧的。签完字走出大楼,外面阳光雪白,明亮到晃眼,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记得第一次以教师身份走进教室前,我在新分到的单人宿舍转圈圈,照镜子,吃润喉片,做一切紧张琐碎的准备。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为严肃庄重,我穿上黑白灰配色的衬衣与长裙,戴上黑框眼镜,把头发梳成知识分子模样。走上讲台前,我深吸一口气,心中又排演了一遍教案,祈祷我的职业生涯有个顺利开局。
后来的事实证明,紧张和担忧是多余的,同学们对我很宽容,因为大多数时候,他们根本不在乎我在说什么。
我讲授的《机械原理》《工程制图》等课程,是工科生基础课,有教务老师随堂抓考勤。到课率是保证了,精神溜号却在所难免。我在台上讲得口干舌燥,他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得其乐,刷手机、看小说或者摆弄一些针头线脑的小玩意。师生之间,像并行不悖、相安无事的两条直线。有时我试图用提问的方式活跃气氛,但问题就像丢进池塘的小石子,微小的涟漪后陷入长久的寂灭。
每到早上八点第一节课,课堂会分为两个阵营:早餐派和睡眠派。早餐派吃着食堂的馅饼和麻球,不时拿起豆浆啜饮几口;睡眠派则把回笼觉的场地从寝室搬到了教室,放眼望去,他们趴在桌上如同倒伏的树林。
之前,我为了能让课程变得新颖有趣,花费很多心思去备课,找资料,做课件,几乎把过去的方案推翻重做了一遍。结果在课堂上无人响应,只能自己说给自己听。我颇为失落,甚至开始怀疑自身价值,只能向闺蜜倾诉烦恼。
闺蜜淡定地说,“这很正常啊,回想我们大学时,真正认真听讲的,也就三分之一不到吧?只要还有一两个人能学到东西,你的课就是有价值的。”
闺蜜的话安慰了我,抛开“我有没有受到重视”的自我中心视角,从学生的角度出发,年轻人对艰深枯燥的理论学习缺乏兴趣,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我们学校培养方向本就是实践导向,理论最终是要为实践服务的。所以不必苛求学生当六边形战士,门门功课没有短板,只要能把长板发挥好,就已经很成功了。
事实上,高职学生中不乏人才。有参加职业技能大赛获奖的、专升本后读硕读博的、申请发明专利的以及创业小赚一笔的等等,更加让我觉得,不能单一地用课堂表现去评价他们。我渐渐融入了这里的环境,不再无端烦恼。
度过新人期后,一切步入正轨,生活也变得惬意。我们没有一定的坐班要求,没课的时候,我经常在校园里转悠。教学楼后的小花园中,树木苍翠茂密,时有猫咪出没。时间长了,我认全了所有的猫,有时还从职工食堂里打包一些小杂鱼喂它们吃。
但夜深人静的时候,打开手机刷到班级群里的动态,我仍然无法抑制地被阵阵失落感侵袭。我羡慕继续深造的同学们,虽说科研工作辛苦,他们也经常感叹其中的种种挫折不如意之处。但在我看来,行路难是因为他们一直在向上攀登。
躺平固然轻松,向上却总是困难重重。想评职称需要发论文,我学历有限,缺乏科研经历,学校里也没有实验条件,在自卑心的困扰下,我视写论文为畏途。课时量越来越多,有时上完课回到家就觉得头脑空白,只想躺下睡一觉。
同时,学校开始要求青年教师带班主任,行政工作也越压越多。如果说讲课自说自话尚且可以接受,每天面对四面八方奔涌而来的各类杂务则堪称i人地狱。整个大环境越来越卷,没有人能独善其身。
当然,大专院校的竞争压力总体上不大,也不存在“非升即走”,但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真的很难忍受淹没在重复的事务性工作里一眼望到头的生活。躺也躺不平,卷也卷不动,就是当时的我遇到的困境。
我又去找闺蜜聊,她是我大学时的室友,成绩优异的她放弃了本校保研,选择去某北欧国家攻读博士,研究一个非常尖端、具有挑战性的方向。每当她精神过于紧绷,或者我心生倦怠时,就凑在一起线上聊天,像是为了实现某种中和反应。
她的朋友圈总有新风景,去北极圈做实验、参加国际学术会议,或者登山、看极光。而我像被留在了原地,我所记录的,只有同一个校园里的同一棵树,从春到冬由绿转黄的循环,以及同一只猫,从青春逐渐衰老。
朋友圈对我而言,不是展示虚荣的橱窗,而是生活的隐喻。我想,会不会我的人生也如此,风景永远不会再变了?
我变得越来越难以忍受现有的生活,种种纠结的念头折磨着我,以至于经常夜不能寐。我问闺蜜,“如果说我想辞职读研,你理解吗?”她说,“我猜早晚会有这一天的。趁着还年轻,要出来就赶紧出来,我帮你联系导师。”
于是,在结束了某一学年的课程之后,我鼓起勇气递交了辞呈。
后来我读完研,去了北京的研究所工作,那又是另外的故事了。京城居大不易,京漂所承受的压力,是我在三线城市当高职老师时无法想象的。在我深夜加完班,顶着凛冽的寒风回到出租屋时,也曾陷入后悔的情绪,想念过往校园生活的点点滴滴,想念我喂过的小猫。
有一天我点开曾经最熟悉的学校网站,发现一切已今非昔比,人才招聘公告里,学历要求最低是硕士,我当年所在的学院则已要求博士。曾经作为保底的选择,如今已高攀不上。
闺蜜学成归国,在一所知名高校找到了教职。然而想从预聘转为长聘,又需经历重重残酷的战斗。她感叹道,如果说当年的我是想卷也没法卷,她则像是被放到了高速传送带上的仓鼠,为了不被淘汰,只能拼命奔跑。
我们都过上了缺乏安全感的生活,偶尔会怀念往昔的安稳,但也并没有真的后悔。生活总是有好有坏、有失有得。放弃了安逸,却看到了一路走来奇伟瑰丽的风景。人的适应能力远比你想象的强大,能一直躲在庇护里固然最好,但如果被迫走出去,也会发现,外面的世界没那么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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