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7日,陈丹青与《局部》导演谢梦茜参与了第七届平遥国际电影展的“大师班”活动——《线条的魅力:陈丹青谈山西出土壁画》。
这场对话,从《局部》最近的一期特辑《线条的盛宴》里展示的山西出土壁画出发,谈到了审美,谈到了艺术,谈到了中国文化,当然在这个时节,也不免谈到了许多人生困惑与时代症候。
《线条的盛宴》目前已在看理想App上线
陈丹青在现场的回答因为鲜活有趣而被转述到微博、小红书等社交媒体平台。“导筒directube”在现场进行了速记整理,譬如,“我的茅塞还关着呢,许多问题让我困惑”,“要自尊,然后相信自己能扛得住事,能够活下去”。
(*@导筒directube 特别备注:本次的对话与讲话有具体的现场语境,单独抽离或截取出来可能会产生一些歧义。整理出来的答观众问相对来讲可以独立拎出来,但是因为是经过文字处理的,可能会有一点点“失真”,希望读者见谅。)
借此契机,我们希望再次与你分享这篇《中国人的模样》。此前,陈丹青去山西参观古庙时,被庙中从辽代、元代到明代的雕塑所震撼,在这些并不受重视的雕塑上,他看到了“中国人的模样”,也看到了我们自己的面孔。
讲述 | 陈丹青
来源 | 《打开》直播系列
出品 | seeds x 看理想
我们经历了大规模的西化的过程,从100多年前,通过留学也好,图片也好,中国人知道了西方的艺术。今天集中谈雕塑。中国传统的雕塑历史,大概也有2000年左右,西方也有雕塑,相互遭遇差不多是100多年前。换句话说,从那以后我们忽然看到了希腊的雕塑、罗马的雕塑。看过以后我们会有一种感觉,觉得我们中国自己的艺术,比方说山水画、工笔画这些文人画系统,我们做的是最好的,而且是最早的,可是做人物,尤其是在雕塑上,不如人家。我们就开始学了。在五四以后中国开启了一个到欧洲留学的过程,徐悲鸿最早带回了西洋的造型系统,他认为素描是一切造型的基础。接着颜文梁先生在30年代,买回了500多件欧洲翻刻的古希腊、古罗马的石膏像,运回中国。之后他创办了苏州美专,跟徐悲鸿、刘海粟、林风眠这些前辈一起,创建了中国20世纪第一批学院。学院根据徐悲鸿的意思,即一切造型基础是画素描,画素描要画石膏像,开始了我们20世纪的新美术的运动,一直持续到今天。另一方面,也差不多是100多年前,西洋的摄影进入了中国。一直到今天,我相信大家都有一个感觉,就是中国人的脸,进入摄影、进入电影,跟西洋人比,不知道为什么就吃亏了。有一种说法叫“outdoor looking(室外的样子)”,西方人的骨相,在室外强烈光照的情况下,包括在人造光线的情况下,他们的凹凸感,他们的造型感,甚至我们认为,他们的美感,比我们要强。可是往回看,你只要看中国所有古代的绘画,唐代的、宋代的、魏晋的......你会发现中国人早就有自己的一套办法,无论是用工笔还是用雕塑,来表达我们中国人相对来说平面的面孔,而且非常完美、非常成熟。这是个矛盾。在20世纪,我们的整个的审美观,整个的造型方式,全部西化了。在这个前提下,我在去年刚刚看到的山西的雕塑里,获得一个非常意外的发现,就是我忽然在山西庙里这些明代人的雕塑,早一点还有元代或者辽代的雕塑里,看到了我们自己的脸。这是一个奇怪的发现,因为这本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问题就出在前面说的,当我们上百年在造型和审美上大规模西化以后,我们需要有一个介质,一个理由,重新看到我们的脸。我去年看到的庙里的雕塑,那些菩萨、罗汉、护法神和妖怪,种种这些,还包括民间的脸,我忽然强烈地感到,我在他们脸上看到了我自己所属的种性,而这种种性,在今天我们的雕塑中已经失传了。我自己是画人物画的,我有一整套从西方的造型学过来的方式,有种种技巧能够画出一张中国人的脸,但是当我看到这些古人做的脸,我发现我不能像他们那样,理所当然地做出一张中国人的脸。差别在哪里?过去40多年,全国各地都出现了一些巨大的雕塑,三皇五帝、女娲、愚公、秦始皇、孔孟、老庄、李白、杜甫......华清池,过去杨贵妃沐浴的地方,也竖起了她几乎裸体的雕像。大家一看就可以看出来,这样的现代雕刻,它的造型观,其实来自古希腊、古罗马,是西方人的骨相、西方人的身材。而我去年在山西看到的这些雕塑,就会有非常鲜明的对比。我访问了三座在大同的辽代的寺庙,里头布满了巨大的雕塑,比真人要大两倍。同时我看了两座山西唐代的庙,因为论唐宋的庙,可能没有一个省份比山西保存的更多。我看了一个小小的南禅寺,另外一个非常大,叫佛光寺,很有名。据说是梁思成在30年代发现和确定的,从建筑美学上有很多的阐述,是它的一个成就。我进去以后,看到了佛光寺最主要的一组正殿里的唐代雕塑,但我并不怎么惊讶,因为你如果看过敦煌的、云冈的和龙门的雕塑,佛光寺主殿的这一组雕塑,并不是那么精彩。让我惊讶的是它的殿周围拦起来的,巨大的一群五百罗汉的明代雕塑。明代,公元13~16世纪左右,也就是跟文艺复兴时期相当。另外我去了一个乡村里的明代的庙,叫云林寺,非常偏僻,在山区,里头也布满了雕塑。我在佛光寺的明代雕塑和云林寺的明代雕塑上,忽然发现两个点,一个就是之前提到的,我在这些五六百年前的明代的雕塑里,非常震撼地看到了我自己属于的种性,我们中国人自己的模样。完全区别于20世纪我们的造型西化以后,做的那些雕塑。第二点是,我们一向认为,中国的人物画传统、人物雕刻传统,可能不如西方,可是我这几个庙看下来,完全推翻了我过去的这种认识。我们跟意大利14、15世纪的工匠水准完全齐平,问题出在哪里?我们自己不重视这些雕塑,在西方造型进来以前,我们也不重视。我们对很多古代艺术不是遗忘,而是忽略,甚至比忽略更进一步的,是视而不见。今天山西这些庙都对外开放,游客都可以去,可是我相信很少有人会注意明代的雕塑。山西太原附近,有非常著名的北宋的晋祠雕刻,美术史的书,讲到宋代雕刻,都会提到。确实非常了不起,光是这批雕刻,就已经跟西方文艺复兴完全齐平,而且要早得多。当时意大利还是中世纪。它已经非常完美成熟,能够呈现百分之百的中国人的脸,中国人的神态、气质。但文物界、美术史都不重视明代以后,这真的是一个趋势。明代有没有好东西呢?有,非常非常多,关键是我们怎么看待它。我的视角就是,我在他们的脸上,看到我的种性,看到中国人的模样。中国人的雕塑,差不多从辽代以后,已经比唐宋以前的雕塑,有更多的写实手法,到了明就更成熟了,而且已经做到至今无可企及的地步。这里就要出现另外一个话题,我们历史上比较骄傲的,不断被传播、被美术史评论的,是什么雕塑呢?大部分集中在先秦末年,和两汉、魏晋、唐宋。大家一定知道战国的马踏飞燕,秦代秦始皇兵马俑,北魏时期建的云冈石窟,敦煌唐代、隋代以及一部分宋代的雕塑,武则天时期的龙门石窟......这些是我们的雕塑史,在世界范围非常骄傲的雕塑,而且跟古希腊古罗马的造型观完全不一样,是高度概括,效果浑朴,去除所有多余的细节,呈现最传神的部分,这是中国早期雕塑的特点。当然其中被认为最写实、最逼真的就是秦始皇兵马俑。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去看古希腊、古罗马的雕塑,一般人通常会认为,这比中国的雕塑更逼真,细节更准确。有一条线索很有意思,在我们“看不起”的阶段,也就是进入元代、明代,中国的雕塑开始慢慢写实了。我在《局部》第二季,曾经到大都会博物馆拍了一集,是拍河北易县的罗汉,是用陶烧出来的。你看了那张罗汉脸,就知道,在造型上,它完全跟文艺复兴第一位伟大的雕刻家多纳泰罗有同样的能力,来处理人的面部结构、肌肉、神态、气质,它的年代比文艺复兴还早一点。当时我已经意识到,可能要重新看待中国雕塑史。因为当我们想起中国雕塑史,总是秦始皇兵马俑、霍去病墓、敦煌,可是让我们能够有认同感的,逼真的雕塑差不多要到元明以后才出现。这就是为什么去年我在山西看到这些雕塑,会有巨大的颠覆感。大同的三座庙里面的雕塑,除了菩萨,旁边的大家可能都不知道他们是谁,我也只是从画家的角度去看它的造型,看这些脸。你看这些手臂、手指的准确程度、逼真程度、生动,早期的中国雕塑做不出来。在汉代的、隋唐的、魏晋的雕塑里,你几乎很难找到这样一个手臂,一个准确的手。也就是说,到辽代、元代、明代以后,中国雕塑的造型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曾经有一位纽约的艺评人,在看了唐代的三彩之后,他说,真希望有人告诉自己,公元10世纪以后,中国人的造型观为什么消失了。我跟他有同样的问题,为什么上溯到秦汉,然后到唐,差不多有八九百年的历史,中国人那种概括的、饱满的、不追求那么多真实细节的雕塑传统,怎么就慢慢没了?但是我相信,这位艺评人,以及西方的美术史研究者、考古学家,他们如果愿意花功夫,看看元代、明代以后的雕塑,会发现,我们出现了另一种造型,而这种造型,我能有理由说,跟我在意大利看到的,那些相当写实的教堂里的雕刻,完全在一个水准上。如果有什么不同,那是东方人的脸和西方人的脸,还有圣经故事和中国的道教故事、佛教故事的区别。我在佛光寺,一下子注意到围绕着大殿的500位罗汉,这500个人像在开会一样,层层叠叠分三四排坐在那里,有主要的和尚,有信众,信众当中有文的,有武的,有老年的,有中年的,也有少年和儿童。我在这些人的脸上,看到了我在街上、在饭馆里、在公司看到的人,只是穿的衣服跟他们不一样。也就是说,在公元13、14、15世纪,就是西方从中世纪过渡到文艺复兴的这段时期,我们的乡下工匠已经能够做出这样大规模的,生气勃勃的人物形象,而这些作品,在今天没有人重视。我小时候到城隍庙,觉得里面的塑像非常令人害怕,因为那时候上海,已经是一个西化的景观,没有人教我,我进去了就想出来。可是经过这么多年的学习,又在国外东看西看,我发现我的造型观慢慢在改变,我又回到一个用最朴素的感觉去观看,同时保存着我对古希腊、古罗马的雕刻的记忆,保存了我对文艺复兴的记忆,我对十八九世纪西洋雕刻的记忆。当我猛一下看到明代人做的这些,完全没人重视的雕刻,我就会有一种感觉,我们早就有自己的一套完全成熟的、高明的造型手段,来表达我们中国人自己的模样。云林寺是乡下的土庙,它里面的泥塑全部是彩色的,泥塑的背后有非常完整的明代的壁画。我从不同的角度拍了他们的脸,我看了简直害怕,为什么?这都是活生生的脸。500年前的人做的这些脸,让我立刻看到我们种性的一种延续,和种性曾经在历史中被怎样的表达过。提醒一点,500年前的明朝人,1300多年前的唐朝人,他们可能跟中亚人接触过,但是没有见过西洋人,更没有一种西洋的造型进来。而这些庙有的在这个县,有的在那个乡,就是为那一小片区域的农民盖的。当时所有民众进入庙里,他们脑子里跟我们今天最大的区别是,完全没有西洋雕刻的概念,他完全相信佛祖就是这个样子,山海经里的神怪就是这个样子。跟西洋人进入教堂,相信这就是圣母,这就是耶稣一样。我觉得人要认同一个传说,认同一个宗教,认同整个教堂、整个庙所给你的教化或者威慑,必须要有一个基础,就是对这些脸在种性上的认同。举个例子,我自己收藏过三个国家的工匠做的耶稣,有意大利人做的,有西班牙人做的,有比利时人做的,可以看到耶稣的三张不同的脸。因为欧洲古代跟中国一样,交通不方便,工匠做耶稣就是根据他本土的长相。在中国也是一样的,中南地区的罗汉、西南地区的罗汉、山西的罗汉、河北的罗汉、甘肃的罗汉都不一样。目前可能是一个蛮好的时候,重新去看待我们的传统艺术。因为当你变成一个世界性的公民,它一定给你打开了两个巨大的领域,一个是空间的,这是古人做不到的,你打开手机,就能看到全世界的艺术,国际性的旅行也变得容易。而当你打开空间性的时候,更重要的一个东西打开了,就是时间性。你可以看到西方一直到古希腊,甚至两河流域更早的文化,在中国你也可以看到先秦的甚至商周的大量的艺术。这两个东西打开以后,更有利于你再认识自己的位置。举个例子,大家都爱看的古装剧现在拍得越来越讲究,倒也不是说完全还原,而是在一个对的想象的渠道下向年轻人展开整个中国古代的图景;我还看到街上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喜欢穿着汉服走来走去。
我们被中断、被遗忘、被肢解的传统记忆,大规模在年轻人这里恢复。我自己就认识90后组成的两个团体。一个严格按照唐朝的乐谱,使用唐朝那几件乐器,穿着唐装,演奏唐乐。我听过一次,非常开眼界。另一个花了大功夫,考证从先秦以来,一直到明清的服装,包括各种饰品,用上等的材料,非常好的工艺做出来,然后走秀。所以我说这是一个好时候,我们重新来认识古典传统。但是我们遇到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不光中国有,欧美同样也有。美术史的传播其实是片面的,它做不到铺开来介绍所有艺术作品,因为古代遗产太丰富了。比如意大利,一谈起文艺复兴,总是谈到那三个人,达芬奇、拉斐尔、米开朗基罗,所以我特地在《局部》第三季意大利壁画的节目里,不讲这三个人。因为我在意大利的长期考察中,发现数倍于文艺复兴三杰的其他伟大画家。我不可能全部介绍,尽量介绍大家比较忽略的,或者完全不知道的伟大的作品,包括很多无名工匠的作品。我认为一点不比文艺复兴三杰差,给你的讯息要多得多。中国的情况也类似,当我们说起古典中国的伟大雕塑,永远是那几个,没有人注意明代雕塑,没有人注意佛光寺两边那500个罗汉,更没有人去注意大山里的云林寺。那些逼真的,让我看了血脉偾张的明代雕塑,在过去的美术史图册中完全找不到。好消息是什么?今天中国庙堂的艺术,遭遇了戏剧性的转变,各地都在找自己的文脉,都在开发自己的文化旅游资源。从旅游产业的角度看,各地,尤其像山西、陕西、山东这些古老文化的省区,应该已经在搜索地面上所有被认为是古迹的老庙了,不管旅游能不能开发,文物点都在确立。据我所知,山西已经试图把它的古建筑、古文物,包括壁画、雕塑,集合出版精美的图册。我所看到的山西庙里的艺术,很可能只是山西全境内的一小部分。我相信会有人问我,时代已经完全变了,我们为什么还要像古人那样去做雕塑,我完全同意。今天的一切艺术,不可能再回到明代,就像明代的艺术,不可能回到宋代。比如瓜州汉武帝的雕塑,脸是用西洋造型,是画过石膏像的人做出来的,但有两个观念完全是现代的,第一是,把汉武帝的脸,做成比真人大几十倍甚至上百倍的尺寸,这是古代雕刻没有的。第二个更重要的观念,就是把汉武帝的脸,放置在西北荒原,荒原成了雕塑的现场,成了组成雕塑的一个视觉的大背景,因为汉武帝的功绩,就是出兵西北征服了当时的匈奴。这也是完全现代的观念,古人根本想不到这样做。最后,我做一个总结,第一,中国人早就有自己的造型,妙极了,成熟极了,第二,元代人明代人和意大利文艺复兴工匠同样高明。在西化的过程中,我们遮蔽了自己的历史,所以当遮蔽被现在的讯息,现在的旅游便利去除后,我首先看到的是我们自己的模样。这些古人的雕塑给了我种性的认同,给了我文化的自信。*本文整理自陈丹青的讲稿《中国人的模样》,略有删改,点击「阅读原文」观看完整视频。《打开》系列节目由蔚来原创的知识分享平台seeds与看理想联合策划推出,邀请陈丹青、李松蔚、刘擎、施展、周濂(按姓氏首字母排序)分享观点、启发灵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