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的平遥国际电影展上,一位学酒店管理的年轻人,向陈丹青谈起自己如何在大学时通过艺术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洋洋洒洒说了四五百字,不成问题的问题。如果你看过现场视频,则会发现他的回答从语气上绝不是敷衍,而是由衷为年轻人高兴的“牛X”,现场掌声雷动。陈丹青这几年长居北京,最近他在上海出差为新书做宣传,我们有机会与他进行了一次深入对话。让我这个上海80后欣喜的点在于,在此之前从没机会在荧屏上、讲演中,听到他说这样完整的上海话,用词老派,带着尖团音,和节目里的陈丹青有很不同的观感。以及,对于从《局部》或更早的锵锵类脱口秀中认识陈丹青的年轻人来说,大家依稀知道他是个艺术家、知识分子(虽然他自己并不认同),年轻时靠《西藏组画》一鸣惊人……他的写作者身份,反而在大众认知里排在了靠后的位置。这次陈丹青整理了近十来年写过的一些文章和发言,汇集成了三本新书,再次将“作家陈丹青”拉到了台前。他如何看待上海的变化,在这个年龄如何看待死亡,以及如何看待自己在这个互联网时代的“走红”……也许有你意想不到的答案。这次的签售被安排在naive理想国在外滩源的书店,当天阴雨连绵,典型的上海秋天,来的人却络绎不绝,中午就排起了长队。陈丹青两点入场,大家“安静”地鼓掌,他坐下一直签到入夜,偶尔起身走动歇息,躲到屋后抽烟。我在不远处看他签售,这其实是很好玩的过程,来的粉丝中年轻学生到中老年都有。他边签书边和对方聊天。一位学戏剧的帅气男生,和他聊起了万玛才旦,他直呼惋惜。分别时陈丹青对男生用上海话说:希望侬混出来。男生用力地点了点头。老年书迷轮到第一个,陈丹青一抬头哈哈大笑,“哦呦搞来,侬排啥额队啦”,一边转而向身边人介绍,原来这是他儿时一起爬树翻墙的好友。同龄人的头发都已花白,陈丹青穿着一身黑色修身西装,体格削瘦挺拔,仍然像是我少年时在电视上看到的那般中年人模样。他完全看不出已经古稀之年,站在经大卫·奇普菲尔德修旧如旧的外滩源建筑丛林里,很克勒。我问他这两天有没有在这附近逛逛,他说的确逛了,也不认识了,对这里的记忆还停留在60年代末。陈丹青1953年出生在上海,17岁插队落户先后去了赣南和苏北,后来在央美待了四年,80年代去了纽约定居……在他看来,自己早已是“外地人”,整五十年前就被注销了上海户口。在书里也写到,每当回到上海随处走走,撞见幼年熟识的事物会想起从前的上海,生煎包、冷面、葱油拌面,马路上的风和雨后的气味。《为什么我不是读书人》,书名取自他在2009年一次遥远的演讲,内容包括许多媒体访谈、演讲文稿,和一些关于《局部》、木心美术馆等工作的杂文;《目光与心事》,收录的大多是陈丹青应友人邀约写的文字,书序、展序等,也有许多艺术评论内容;最后一本书是本悼文集,名为《除非我们亲历》,从只见过两面的高仓健,到今年刚意外离世的万玛才旦。它在三本书中最薄,读下来却极有分量。陈丹青第一次描述死亡,是在十二年前,老师、挚友木心去世,他写了长文《守护与送别》。文中记述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文学、艺术大师,“油尽灯枯”的生命最后时刻,甚至已经不认识病榻前来探望的学生,“侬是啥人?”一个最简单的问句就让人心痛不已。《除非我们亲历》的序言中,他回忆十二年前这篇悼文,当时他58岁,并没有想到这是“悼念”,“只觉得和其他文章的写法,大不同。回忆不断不断涌上来,你又必须处处克制。”“你心里有一包情感吗,没法写的。你会遣词造句吗,也没用。这时,词语最是无妄,无力,无能,而死亡的消息格外激发写作,同时,阻断写作,处处与你为难。”陈丹青的书迷都知道他对鲁迅的喜爱。小时候他也特爱看鲁迅笔下的死亡,写各种朋友的离世,柔石被枪毙、韦素园死了、刘和珍死了、范爱农死了……写木心的死,让他忽然意识到,他也会像鲁迅当年一样写一个死去的人,也忽然更明白他了。书中的最后一篇悼文,写给了万玛才旦。就在今年5月8日,藏族导演万玛才旦在工作中因缺氧急逝,年仅53岁。刚结束的东京电影节上,遗作《雪豹》拿了最佳影片,电影出品人周昊上台领奖,说这个奖是对万玛在天之灵最好的告慰。陈丹青看过万玛才旦几乎每部电影,盛赞说“他电影里的那种慈悲和善良,我30年都找不到了”。另一重喜爱来自万玛的文字,他还是位出色的小说家,去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故事只讲了一半》就邀了陈丹青作序。书名最后却成了人生注脚,万玛的故事只讲了一半,溘然而止。这篇悼文的最后一段,陈丹青回忆前年万玛才旦来京郊参观自己的西藏组画展览,那一刻画家反而感到羞惭。“我对那片高原的了解其实是肤浅的,那些画只是短暂的一瞥,万玛的电影,才是西藏的血肉。”在上一个互联网时代,陈丹青被大众认知一定程度上要归功于《锵锵三人行》,他作为嘉宾金句频出,片段被剪成无数个碎片至今在短视频平台上流传。而在近十年中,更多年轻人通过文化类节目《局部》熟悉陈丹青。这部综艺在2015年、2018年和2020年推出了三季,第一季在陈丹青的画室里讲,从北宋天才少年王希孟到梵高不为人知的小习作。其中,有一幅被讲述的作品最令我印象深刻,那便是爱国画家蒋兆和1940年代创作的《流民图》。陈丹青称其为“20世纪中国最伟大的人物画”,在此次新书中也收录了一篇专写《流民图》的文章,回忆自己初见该画的震撼,以及对其险被历史埋没、摧毁的惋惜。《局部》第一季上线后热度很高,顺理成章有了第二季走进了纽约大都会,以及第三季实地走访意大利的十几座教堂,直击文艺复兴早期的湿壁画修复。2020年,他还带着《局部》导演谢梦茜去了山西太原,进入北朝墓室探究墓室壁画,拍了100分钟《线条的盛宴》。现在谈及这些,以及手头正在忙的工作,陈丹青称都是“受托做事”。至于《局部》,因为“没钱了”,确定是不会再做了。另外,在年轻人的网络语境中,陈丹青近来也意外占有一席之地。这些多来自于他的各种场外采访视频片段,最有名的一句当然就是“喜欢画画,**,拦不住的”。他极度厌烦这些视频被无数次的剪辑挪用,断章取义甚至被用来“带货”。面对年轻崇拜者闪闪发光的眼神,陈丹青会表现得礼貌又温和,但并不享受这些。另一方面,他其实很善于和年轻人打交道,了解这代人普遍的焦虑,外滩thebund:在《为什么我不是读书人》的序言部分,您表达了对于当下社交网络时代的抗议,其中很大部分来自您的过往言论、视频影像被剪辑挪用“断章取义”。您是如何理解如今青年人对于您的“崇拜”的?陈丹青:我年轻时也崇拜著名画家,青春期的某几个特征,要么是叛逆,要么是崇拜。我不享受一个青年带着崇拜的神情向我走来,如果他(她)真率,好玩,我会试着让他(她)放松,明白眼前是个老头子。外滩thebund:在和身边年轻人打交道的过程中,是否有感受到他们有普遍的困境,例如现实和理想间的心理落差等?外滩thebund:在新书中一些过往的文章(或采访)下面,看到最近新添加的注解,比如《长篇小说与连续剧》下面附注中盛赞了辛爽这两年的两部新剧。您在看时隔多年的文章时,会有许多与当年不同的新感受吗?陈丹青:崔健的歌词真对:“不是我不明白,是时代变得快。”我不能相信十多年前我有过这样的讲演和文章。但是发现辛爽和他的团队,真是太好了。看了《漫长的季节》之后,我会搜看相关片花和采访,辛爽仍像一个音乐人,戴着绒线帽,手上每个戒指都不一样,带着他的年龄才会有的正直和庄重,说出他的观点。好期待他的新剧,你知道吗,老人也崇拜青年啊。外滩thebund:当初看《局部》时,您对于《流民图》的评价让我印象深刻。这次《目光与心事》中再次看到了您文字上对于它的解读,情绪澎湃。您为何对《流民图》倾注了这么多的关心?陈丹青:谢谢你的澎湃。我没经历过战争,但童年和少年目击饥荒。那些年,上海街头许多人要饭,六七岁那年,在弄堂口我亲眼看见一个外地妇女叫卖孩子。她坐地上,身边一堆孩子,大的抱着小的,最小的一个抱在自己怀里,仰面向围观的人说:哪个要啊?给点钱,抱走,抱走!我记得有位娘姨就近买了一叠大饼递给那当娘的,扭脸就走。外滩thebund:有没有在外滩源这片建筑群逛逛?有没有一些小时候对这片区域的印象?陈丹青:逛了,不认识了。1967年,那一带许多机构瘫痪了。我十四岁,每天和弟弟昂然进入任何单位胡乱暴走,爬楼顶眺望,每个窗口扔出传单,到处是大喇叭广播。那时不知道这就是英法殖民风格建筑,后来去了伦敦纽约,忽然想起外滩。外滩thebund:如今上海这座城市的气质,和您年轻时候的上海有什么不同?陈丹青:请原谅我说实话:整体看,比我青年时代,上海更土了,八十年代之前的上海没给动过,破烂,陈旧,好城区甚至仍然优雅。进入街区,店铺,咖啡馆,小铺子,今日的上海好的有点过分了,近乎欧洲和日本,有些店家几乎乱真。国际名牌时尚大店可能是让上海(包括各大城市)显土的原因之一。我不知该怎样形容、分析。你去意大利、比利时、荷兰、法国,随便哪个小镇,也有古奇之类名牌店,你不会觉得土,老照片里上海法租界或罗宋人(俄罗斯人)区,和欧洲的角落几乎一样。你明白吗?外滩thebund:新书中屡次写及万玛才旦,那天签售与读者交流时也听到您对于他早逝的惋惜,在您眼中万玛有何与众不同之处?陈丹青:我见过万玛三四次,那么斯文,和我见过的内地导演完全不一样。外滩thebund:《除非我们经历》是对于逝者的追忆,您如何理解“死亡”,是否害怕死亡?陈丹青:小时候非常怕死,老了,怕病,想到死蹲在不远处,好像不再那么惊悚。关于死的谈论,很难诚实,写死去的长辈与朋友是另一种经验。他们不在我眼跟前死去,写时,眼前分明还是那张脸,是概念告诉我,他们没有了。外滩thebund:最近主要的精力用在哪些工作上?未来是否会有新的视频节目、音频节目的计划?陈丹青:都是受托做事,讨厌的是我受了托付,会很认真去做。理想国要我用音频讲述《文学回忆录》往事,催了好几年,最近只好答应,正在做。《局部》不做了,没钱,网站也不要。第三季是跑了一圈,腾讯、爱奇艺、B站,都不要,看都不想看,最后优酷勉强要了。文、编辑/Cardi C
部分图片来自理想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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