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乐手的夏天
形容一个人“很摇滚”出现在与女性有关的语境中,很多时候意味着贬义,在“很摇滚”的背后往往包含着一些刻板的印象,比如“抽烟,酗酒以及叛逆”。但如果将这些词放在男性身上它通常是带有褒义意味的,因为在某种程度上这些也象征着“酷”。
纵观摇滚音乐史,我们完全可以将其称之为一部“反叛史”。不同时期、不同风格或多或少都带了一些反叛的意味。音乐学者菲利普·奥斯兰德更细化地将其描述为“摇滚乐的反叛主要是男性的反叛”。如果从男女乐手的数量比例来说的确如此,但我们继续追溯下去,不难发现,随着各行各业女性意识的崛起以及女性权利运动的展开,女性也开始勇敢地参与其中。她们进入一支乐队演奏乐器,演唱歌曲。她们奋力地在摇滚乐史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如果说摇滚乐的反叛主要是男性的反叛,我们完全也可以认为,女性在摇滚乐队的出现意味着反叛了一切,这其中也包括对男性的反叛。
《乐队的夏天》的播出让我们得以有机会认识到了许多优秀的乐队,尤其是那些乐队中优秀的女性乐手。但我们必须清楚的是:在摇滚乐这个由男性主导的行业中,女性想要成为一个摇滚乐手从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些女性乐手能通过节目走进我们的视线中更不是一蹴而就得,她们为此付出了比男性更多得努力。当然,节目中出现的女乐手只是极小一部分,还有千千万万优秀的女性也正在努力奏出她的声音。
刘敏演奏贝斯和通鼓
第二季的HOT 1乐队“重塑雕像的权利”的合成器、贝斯兼主唱刘敏在登上《乐夏》的舞台之前听见了这样一种声音:“刘敏只要不打扮得像个男的就行了。”这种声音使刘敏觉得莫名其妙,因为对于她本人来说,“打扮成什么样完全不重要,甚至连她这个人都可以不重要,对她来说最重要的只有音乐”。同样,在《乐夏3》第二场的积分赛上,Nova heart乐队的主唱冯海宁也谈到类似的遭遇,冯海宁认为:“作为乐队中的女性在工作时,总会被视作怪物。女孩在这种环境中演出相比男孩会遇见更多的障碍。人们对于女主唱的关注永远是‘太胖’‘穿得太多’,甚至还有人说作为一个乐队的女主唱应该穿得少一些。”这种声音充斥在各处,同样体现在视频网站的弹幕生态中,比如在女性乐手表演时,偶尔会飘过一些对于外表胖瘦,甚至其“是否像个女人”的评论,而这种情况几乎不会出现在男性身上。
来自《乐夏3》乐队演唱时的弹幕
当女性艺术家以无比认真、专业纯粹的态度投入到艺术事业中时,最先等待她们的不是对其作品的评鉴,而是对其外表与装扮的“评鉴”,她们的作品则遭受被“边缘化”的命运。女性艺术家总被认为是特立独行的“她”,而非自然中性的“人”。这种现象本是无处不在的,尤其经常发生在那些玩摇滚乐的女音乐人身上,她们在舞台上的穿着打扮往往会引起大众格外得关注,很多时候人们认为摇滚女乐手身上缺乏“女性气质”。可是什么才是女性气质呢?如果所谓的女性气质需要由男性来定义,那么祂只是一堆陈词滥调的符号,不能代表任何东西。
Nova heart乐队的主唱冯海宁在节目中
对女性穿着打扮和外貌上的偏见不是近代社会的产物,它像毒瘤一样长期围绕着女性。在19世纪下半叶,某种程度上,任何坚持、固执和精力充沛的表现都可以被视为男性气概。我们很容易在当时的女性艺术家身上看见相似的遭遇,画家罗莎·博纳尔(Rosa Bonheur)总是留着短发,身穿当时只有男性才能穿的裤子,精神上独立自主,行为上无拘无束,这些为她带来了“假小子”的标签,尽管她多次告诉采访者,她这样做仅仅是因为觉得舒服而已。从古至今这些女性艺术家的遭遇也说明:“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女性只要去选择一种不符合男性期待的穿着打扮和生活方式,就会被赋予撕不掉的贬义性标签。”批判女乐手是否好看以及其身上是否具有女性气质无非就是父权制度的受益者不满女性跟他们做着相同的事情,即使女性正在某一领域散发着难以掩埋的光芒,人们也期望她们为了爱情和婚姻放弃自己正在进行的事业。
与此前由男性主导的摇滚乐重金属场景不同,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朋克场景的无政府主义和反文化心态鼓励女性参与其中,这种参与在朋克音乐的发展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虽然那时候许多评论家刻意去营造出女性朋克音乐人在时尚穿搭方面的刻板印象(渔网袜,尖头发型等),而刻意隐藏她们作品中展现的惊人力量。但随着更多反叛的精神内核出现在作品中,她们用行动告诉世人,女乐手在乎不只有时尚,她们也同样对意识形态与社会政治感兴趣,谈论后者从来不是男人的专属。
“女性乐手只关注时尚,而男性乐手具有谈论政治等宏大话题的气质”是当时社会语境下朋克摇滚女乐手的真实处境,它甚至也渗透在一切女性所参与的事业中,这种区别对待使得一些事总是自然而然地将女性排除在外。并且的“男性气概”与“女性气质”二元对立的观点不仅仅体现在一些宏大话题的讨论上,也表现在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中,这种近乎“天然”存在于多数人思想里的偏见直到今天还在延续。
在《乐夏2》的衍生节目《乐队我做东》中,“重塑雕像的权利”乐队里的合成器、贝斯手、女主唱刘敏,对于同节目中某乐队在舞台上说的“男孩应该讲义气”的说法这样回应补充道:“不是男人应该讲义气,是个人都应该讲义气,女人也应该讲义气,女孩应该自己认识到这一点,我从小就有这个意识,我觉得女性和男性就没有什么分别,你应该去干所有对的事情,而不是分性别。”而同样,Nova heart的主唱冯海宁在一档访谈节目中被问到“给年轻的女音乐人一些建议和鼓励的话”,也谈论到了自己的看法:“做自己就OK了,别太在意身上有没有男性的这些点。将背上的这些话都给扔掉。扔掉,然后认真做事就行了。扔掉这些就会发现好多东西就更容易来,该学就学该做就做,没有什么东西是适合或者不适合女性的。”
重塑雕像的权利乐队刘敏在《乐队我做东》中
即使女性的人生总是被各种声音限制着,但她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打破枷锁。她们的想法或许也代表着千千万万在这行努力奋斗的女性的心声。面对性别所带来的限制,她们没有退缩,而是保持着不卑不亢,继续在艺术道路上顽强前行着。如果没有这个信念支撑,她们是很难在男性主导的行业中生存下去的。
由女性音乐人创作出来的作品,不仅会有被性别冲击至边缘的命运,也会遭受主观印象所造成的狭隘批评。很多时候,对于她们的作品,人们的视野往往聚焦在局部之中,单凭她们对某一题材的选择或是某种情绪的表达而定义她们的同一性,将其视为典型的女性风格。这不仅是对于性别的误解,也是对于艺术的误解。艺术家作品的风格某种程度上来说只意味着艺术家的个人喜好、个人视野以及个人观点,它不是由性别构造而决定的。
当人们在提及女性与女性艺术家时,出现频率最高的形容词之一是“感性”,好像在大众的视野里感性就是女性的专属,除此之外女性不会拥有其他与之对立的特质。事实上,“感性”“理性”对于艺术家来说只是表达,不是选择。抛开这些去欣赏作品,才会看见更真实的东西。比如在《乐夏》中一些女性乐手的作品,具有吸引力的是音乐上的张力与内涵,音乐前面不应有任何前缀。如果非要为这些作品赋予一个前提条件,我会毫不犹豫地说:“这些作品被创作出来,因为是她们,也只能是她们。”
最后,分享一些我很喜欢的乐手们的创作,有些来自《乐夏》节目,有些则来自节目后发布的作品。
“我觉得女性本身就是有创作的需求的,因为女性往往生来就喜欢创造,但是往往会有许多外界条件不允许她们去做自己想做的使事情,有时候会需要一些耐心。”
——刘敏
”
“刘敏:《A Day without Time》”
词曲/乐器演奏:LUMI 刘敏
制作人:LUMI 刘敏
录音/混音:LUMI 刘敏
录音棚:Home studio
封面摄影:LUMI 刘敏
刘敏用自己拍的照片制作成的唱片封面
在参加《乐夏》三年后,刘敏仍然以“重塑雕像的权利”乐队成员的身份随乐队在各地演出,但在此期间她也一直没有放弃完全个人化的创作。2023年3月她以刘敏的身份发行了这张陆陆续续写了十几年的“私人化”的唱片《A Day without time》(一个无人打扰的世界,可以有猫)作为自己40岁的生日礼物。这张唱片从词曲、演唱、混音后期甚至包括封面都是由她一个人完成的,在制作唱片的过程中她也重新拾起学习了多件乐器以便更好地创作。
唱片中所收录的6首曲目完全地展现了刘敏精神世界的冰山一角,那里有如同数学一样的严谨与逻辑,也有着热烈而细腻的情绪表达。其中《Madness》这首歌是我个人最喜欢的一首,从风格上来讲它有着极简与实验性的影子,嘈杂的背景声、氛围感与旋律性较强的Riff(Riff指连复段,指用短小而重复的乐句构成的段落),逐渐叠加的和声及人声交织重合,构造了一个严密、个性、丰富的世界。
这张唱片也使我想起布罗茨基在《悲伤与理智》一书中提到的“理性的非理性主义者”。布罗茨基认为理想的诗歌写作应该是“理性和直觉之融合”,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刘敏在我这就是这样,她的音乐是其“思想的音乐”。
刘敏为唱片写的“说明”
“冯海宁:《Starmaker》”
词/曲:冯海宁
编曲:Nova heart
主唱:冯海宁
在《乐夏3》的主题赛“从哪儿来”的专场中,冯海宁邀请前乐队成员石璐一起演绎了这首她创作的歌曲《Starmaker》。这首歌由冯海宁创作于2008至2009年之间,旨在讽刺娱乐圈中所盛行的过度包装,而这些过度包装经常发生在女性身上。词曲均为冯海宁创作,延续了她一贯的迷幻电子风格。结尾她不断地重复着“I can be beautiful” (我可以变漂亮)这句话,十分怪诞,如同男凝视角下女性的迷失,直到最后一切达到和解,女性从压迫中走出来。她唱道:
I can
我可以
I...
我...
I know
我知道
I can be beautiful
我可以变漂亮
All I have to do is change
我所要做的就是改变
All I have to do is change
我所要做的就是改变
All I have to do is
我所要做的就是
Screw that
管它呢
I don’t really want to change
我真的不想改变
冯海宁演唱《Starmaker》
这首不是冯海宁唯一一首聚焦女性的歌曲,她还创作了许多有意思的充满女性力量的歌曲。比如《Lackluster No.》,冯海宁还为它拍摄了一支MV,就像一部小小的实验戏剧短片,其试听语言随处充斥着超现实的风格,包含许多有意思、值得思考的点,推荐欣赏。
《Lackluster No.》MV的部分截图
篇幅所限,这里只列举两例。还有许多女乐手,都在自己的创作领域上闪闪发光。
后 记
1985年,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举办了“国际当代艺术文献展”,女性艺术组织“游击队女孩”初次出现在公众的视野当中,发布海报《成为女性艺术家的优势》。这个团体由一群匿名的女性艺术家、电影制片人、作家组成,由于其匿名性和管理上的“不能以个人名义而强调的背景”,至今没有人知道她们身份,她们在露面时总会带着大猩猩的头套。在英语语言中大猩猩(gorilla)一词与游击队(guerrilla)拼写相似,而gorilla这个词在俚语中还指“使用暴力者”,“游击队女孩”的出现是在挑战父权制度下的暴力压迫,关注女性艺术家的遭遇。
成为女性艺术家的优势:
工作上没有成功的压力
不用与男性一同参加展览
可以带着你的4份自由职业逃离出艺术世界
知道自己的事业在80岁后可能会上升
确信无论你正从事何种艺术创作,都会被贴上女性标签
不用被困在终身制教职中
可以看到自己的想法在他人的作品中延续
有机会在事业和母亲身份两者中做出选择
不会被雪茄呛着,不用穿着意大利西服作画
当你的伴侣因为更年轻的女孩而甩了你时,你有更多的时间工作
被收录到修订版的艺术史中
不必忍受被称为天才的尴尬
穿着大猩猩服装登上艺术杂志
——游击队女孩,《作为一名女性艺术家的“优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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