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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鲁迅文学奖获得者,用40年写成了一本植物诗集

这位鲁迅文学奖获得者,用40年写成了一本植物诗集

文化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8月25日,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揭晓,臧棣作品《诗歌植物学》获诗歌奖。

诗集刚出版时,本刊曾对臧棣进行采访。对于植物诗,他认为,“把植物变成人生戏剧中新发现的角色。它用它的语言跟你交流,改变人类的偏见与语言。一种新的戏剧氛围被打开后,你的听力、感觉都恢复了。”



文|艾江涛

写作植物:如何超越小大之辨?

随时不定的疫情封控,带给世界的最大改变似乎是,窗外的植物长得越来越茂盛。沿着清河旁的道路,骑车采访诗人臧棣的路上,成片的二月兰渐已过了花期,探头探脑的蔷薇爬出栅栏,开得异常绚烂。可以断言,我所看到的这些植物,都已出现在臧棣新近出版,囊括了他近40年写作历程的一本厚厚的诗集《诗歌植物学》中。
《诗歌植物学》书影
在我们的时代,一个人在诗歌中如此大规模地写作植物又是因为什么?不少人似乎都带有某种先入为主的印象甚至偏见——时代是这样的混乱与荒诞,花花草草这样的题材,值得一个有雄心与抱负的写作者花费如此多力气吗?
追溯中国“诗言志”的诗歌传统,这种追问则明显要少。拥有深厚的农耕文明,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便记录了大量植物,它们不但内生于“赋比兴”的诗歌创作方法,也意味着一种“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的知识。但到了现代,这种关涉时代、历史的题材上,小大之辨,似乎像一个无法驱散的阴影,萦绕于整个现代文学的发展历程。1979年,卞之琳在诗集《雕虫纪历》序言中,便谈到那种题材与写法上“小处敏感,大处茫然”的自嘲与低徊。
作为一个诗人,同时也是诗歌评论人,臧棣对诗歌主题向来自觉。上世纪90年代,面对人们对诗歌写作的指摘——缺少对时代与历史的呼应和关注,缺少博大的胸襟与广阔的视野,他撰文回应:“人们对90年代诗歌的指责的根本问题,在于对它的主题的重要性缺乏认识。80年代的诗歌主题因为受惠于历史话语,从而获得一种阅读的普遍性:比如说它的人道主义、理想主义、英雄主义、反文化、对意识形态的疏离、走向世界的文学梦、纯诗主义、语言的表层化(它的两个变体是反语义和口语化)等等。而90年代的诗歌主题实际只有两个:历史的个人化和语言的欢乐。在少数优秀的诗人那里,这两个主题总是交织在一起出现的。换句话说,90年代的诗人并没有回避历史和时代。这种不加回避,倒不是说历史和时代是无法回避的;而是说他们在处理历史和时代这样的主题时,很少会对它们所具有的异化力量,再像以往的诗人那样感到压力和恐惧。”
诗人臧棣
基于美国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所倡导的“欢乐诗学”,臧棣告诉我,自己并没有写作题材上的焦虑。遛弯,跑步,随手记录下身边事物的片段,再经过反复琢磨修改,他在40年的时间里,养成差不多每周写一首诗的写作习惯。
“我后来反思,我写植物诗,有一点点家传因素。我姥爷是个中医,经常研究植物,所以我妈对植物就比较关注。那时候生活很简朴,荠菜上来了,就吃点荠菜饺子。小孩都不会吃莴笋叶子,她老人家拿来烫了蘸着吃。我当时不理解,回头才觉得,实际上她是在一个很贫瘠的环境下,调整生命与世界的另外一种关系。”臧棣回忆,自己比较集中地写植物诗,是在15年前。那时,他刚买了房子,小区院子里花草特别多。碰巧读到一篇《诗经植物研究》的文章,研究古诗中的植物,让他开始反思自己:作为一个现代人,人们往往关注重大的人生,却往往忽略、鄙视身边小的事物。
“它们凭借随处可见,以及/采撷方便,给我们带来了/一种真实的安慰:就仿佛/最后关头,自然依然是可靠的。”正如臧棣在这首《灰藜简史》中所写,作为一种特别的伴侣,植物总在一些时候给人精神的疗愈。“我的想法是,诗歌中没有小大之分。诗歌要创造自己的世界,在一个有缺陷或邪恶的世界里面,获得我们自身生命的觉醒与完成。诗歌只要写出独立而真实的生命感受,就会超越一般意义上的小和大。”在此意义上,向来被人漠视的植物,是值得信赖与开拓的世界。
《诗》剧照

从咏物诗到戏剧诗

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臧棣对诗歌写作进行了很大调整,日常生活开始不断进入他的诗歌。“我早年受法国象征主义诗歌,包括惠特曼、叶芝等人浪漫主义诗歌的影响,认为写诗比较神圣,有时候写得特别辛苦。90年代研究生毕业后,我当了三年记者。那时就有一个问题,天天写那种中规中矩的新闻,和诗意的反差特别大。有时又有感触怎么办?所以我开始强调那种并非要在一两天写成一个完整东西的想法,有点像罗兰·巴特,随手写片段式的碎片。久而久之,更多关注日常生活中一些平凡的事物,平凡中见不平凡,可写的题材也越来越多。”臧棣说。
这种诗歌观念的变化,同样折射在臧棣所写的植物诗中。从1984年的第一首《房屋与梅树》,到《玉兰树》等早期诗歌,臧棣的写法依然偏于传统咏物诗,“先去细心地观察,发现吟咏对象的美,做一番感叹式的烘托或吟咏,或者把你的人生落差投影到对方,用植物单纯的美治愈自己,从心理线索来讲,就是一些纯感受性的东西”。

《植物男子阳台星人》剧照
2001年那首《咏物诗》,臧棣将诗的写作过程融入其中:“每颗松塔都有自己的来历,/不过,其中也有一小部分/属于来路不明。诗,也是如此。/并且,诗,不会窒息于这样的悖论。//而我正写着的诗,暗恋上/松塔那层次分明的结构——/它要求带它去看我拣拾松塔的地方,/它要求回到红松的树巅。”
“早期的植物诗,我尽量往虚里写,抹去现场的痕迹,形象弄得很纯粹,有点像当年‘九叶派’所说的玄学化。90年代末期之后,可能受到盘峰诗会争论的影响,我觉得还是要在场,诗歌的经验,不要怕日常或个人的痕迹。”1999年在北京平谷盘峰宾馆举行的“盘峰诗会”,是当代诗歌领域一次常被提起的讨论。那次诗会上,歧议丛生的以口语化、反文化为特征的“民间写作”与臧棣这样被指认为“知识分子写作”的学院派诗人之间展开剧烈的争论,事后两派都相继发表文章,出版诗歌选集。回头来看,争论对双方写作都有某种纠偏,正如臧棣所言,他的植物诗中,开始有意识地出现诗歌写作的具体场景,这种现场感让观察有了落地的结实与信赖感。

上世纪90年代中期,西川与唐晓渡、欧阳江河、王家新、翟永明、王瑞芸、臧棣(右一)在北京(西川供图)

于是,我们读到一种臧棣诗歌中难得一见的叙事性或者个人传记线索。《茉莉花简史》中,每一片绿叶、每一朵花蕾都对应着属于母亲的细节:“别的植物/都不会有它这样碧绿的肩胛骨,/洁白的绽放仿佛能接住/母亲的每一滴眼泪;当少年的我/追问为什么时,母亲会像她/早年做过的战地护士那样/利索地擦去痕迹;而我想要/做一个好孩子的话,就必须听完/从她的湖南口音里飘出的/另一首欢快的歌。”《荠菜简史》中展开了春天挖野菜的人们的戏剧化场景:“左手提皱巴巴的塑料袋,/右手握着小铲子;头戴的遮阳帽/像是刚抖落掉半斤火山灰——/一点都不夸张,开春不到十天,/小小的燕园里,她已是我见到过的/第一百六十四个挖野菜的人。”
2007年左右,臧棣意识到有必要重新梳理传统咏物诗的概念。他开始尝试创作一种新的带有戏剧氛围的人生境况诗,或者说关于存在的植物诗,正如臧棣自己所说:“把植物变成人生戏剧中新发现的角色。它用它的语言跟你交流,改变人类的偏见与语言。一种新的戏剧氛围被打开后,你的听力、感觉都恢复了。与以前那种单纯吟咏领悟的诗相比,更为复杂,有一种巴赫金讲的复调的东西。”

《小森林 夏秋篇》剧照
如果相信叶芝的说法“诗是一种自我争辩”,那么臧棣后来的植物诗,首先要与中国古代深厚的书写观念进行争辩。在《紫草简史——仿白居易》中,一个戏剧化的开头,瞄准的目标正是白居易的“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我们给历史分类时/它显露出的快乐/仿佛构成对人的无知的/一种绿色的嘲讽”。种偏见,在草本植物不起眼的低调的欢乐中,指向人害怕被历史抛弃的恐惧感。“就好像它幻想着//我们最终能进化到/给大地之血重新分类”,则暗示人类应该重新回到与大地血脉相连的归宿。

植物的命运,就是我们的命运

在上世纪80年代的中国诗歌场域中,长诗写作,一度成为诗人们展示雄心与才智的舞台与焦虑所在。臧棣曾与西川、海子等诗人交流对于长诗的看法,他援引法国现代派诗人马拉美的一个说法:“现代诗歌如果超过60行,就是不道德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臧棣认为中国文化缺乏西方宗教文化经验中的整体性与系统性,传统诗歌中轻灵的智慧难以支持长诗的写作。但这不意味着,诗人要放弃那种对于规模、体量的追求与抱负,即使是在植物诗的写作之中。
臧棣向我回忆他后来冠以“协会”“丛书”“入门”“简史”等名目的系列诗写作的缘起。“大概在2000年左右,我突然觉得要写一个成规模的连续性的组诗,可能跟我在北大讲海子的长诗,包括80年代第三代诗歌中整体主义等诗歌有关。如果不能写史诗或者长诗,能不能找到一个更适合自己诗歌感觉的长度或者文体。协会诗的写作初衷,是用序列克服容易碎片化的写作,用协会、丛书这样典型的现代制度的发明,书写、守护非常具体细小的事物,反抗、修正现代制度对这些小事物的践踏和漠视。”
“入门”背后,意味着一种诗歌眼光的变化。读到法国汉学家弗朗索瓦·朱利安在《迂回与进入》中对中国思想的解读,臧棣意识到,入门,首先意味着慢下来,对时间与生命进行自觉的安排与调整。“简史”则受到《人类简史》等著作的启发,“我觉得可能需要自己发明一个总括性的眼光,通过简略的高度压缩,去看它在一个漫长时间里具有的意义”。
落实到植物诗的写作中,一切似乎正像臧棣在《黑松简史》中所写:“恶劣的环境中美的存在,/与代价无关,只涉及我们/还能不能借助植物的性格反观/这世界的意义?”
某种程度上,植物的命运,就是我们的命运。“如果你把这些植物当成一个生命去尊重,就会发现我们身体里面有些东西其实跟植物一样,一方面很脆弱,随时面临被剥夺、被摧残的命运,一方面也很顽强,我有时候出差,玩几个月回来,一看那些植物还活着。从植物身上,反思我们与自然的关系,你可以发现自身的存在状态。”臧棣说。

于是,在《巴西木简史》中,“你必须学会判断:你对它的关心/更多的,是出于神秘的天真,/而非建立在它对你的依赖之上”。在《荨麻简史》中,“也不妨说,来自草木的刺痛/是最好的教育:让你知道/艰难的世道中,你能退回到哪里?/以及最伟大的安慰已将动物的本能/升华到了哪一步?”在《人在科尔沁草原,或胡枝子入门》中,植物帮我们看清了自己,“表面上,它用它的矮小,/降低了你的高度;/但更有可能,每一次弯下腰/都意味着你在它的高度上,/重新看清了我是谁”。在《棣棠丛书》中,“换句话说,和花花草草保持多大的距离/最难反映一个人是否可信”。
植物最初在臧棣的生活中,多少带有仪式感的色彩。“我原来的方式比较野蛮,在外面看到好玩的植物,可能揪回来做干花干草,有一阵子喜欢在瓶瓶罐罐里插些不知道的植物,好像它们能带给我一种灵性。”后来臧棣也在家中种紫苏、藿香、柴胡,以及桑葚、绿箩、芦荟等易于生存的植物。童年时期中草药带给他的那种喜悦,随手扯一把紫苏或者韭菜炒着吃的实用主义,仿佛就像他的诗歌,始终拒绝浮泛而廉价的趣味主义。
《步履不停》剧照
植物,同样包含着生命的秘密与疗愈的希望。“植物身上有着某种轮回的色彩。在北方,到了冬天它们就休眠,春天一来又复活过来,生机勃勃,也带给我一种心理上的暗示和治愈功能。”就像他在《苦瓜男孩简史》中所写的那样:“一个带有苦味的小轮回/将你的隐身重新带回现场:/如果需要发誓的话,只有着魔的人,/才能克服死亡比悲伤更堕落。”
(本文源自三联数字刊2022年第21期)






排版:耿耿/ 审核: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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